引言 緣起(下)
重新煉?不要吧......
它發出一陣嚶嚀,可憐又哀怨。
無境上仙似乎有些無措地坐回去,像一隻鴕鳥似的將頭埋進了書冊里。仿若這麼一埋,這些破事就煙消雲散了。
靈狐看着這隻“鴕鳥”,心裏湧上一股氣惱。
他怎麼可以這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他是靈台山的上仙,是這座山上所有生靈的守護者,它的事就是他的事,他怎麼能不管呢?
它將兩隻前爪搭上他的膝頭,可憐巴巴地望着他。蓬鬆的赤紅大尾巴在後頭使勁地搖:“嚶嚶—”
它要用它的美貌和弱小打動他,無境上仙果然無法再置之不理,遲疑着開了口:“你的靈丹......”
他的猶豫,讓靈狐的心裏生出不祥的感覺:“不會是上仙您吃了吧?”
無境上仙可是認識它家的。
它的腦海里浮現出一副畫面:夜深人靜,弦月高掛,清俊貌美的無境上仙披着一頭烏髮,一身寬大的袍子被輕風吹起,仙氣飄飄地穿過林間,他的手中握着一枝晶瑩閃亮的冰錐子。他用冰錐子在它的結界上小心翼翼地鑿了一個洞,然後伸進他雖然好看卻罪惡的手,靜悄悄地從丹鼎里取走了它的靈丹。
“我怎會要你的丹?”無境上仙急急反駁,也不知是心虛,還是慚愧,他的一張俊臉似乎紅了。連着薄軟清透的耳尖也像點了胭脂似的。
偏偏靈狐上趕着追問:“那是上仙大人算不出前因後果,不知是誰偷的么?”
“自然也不是。”
“那......?”
無境上仙猶豫許久。畢竟此事一起,又會生出另一事。
若是偷丹賊仍在靈台山,他鑿地三尺將它揪出來,就算將靈台山翻個裏朝外、外卷里,對他而言,也不算頂了天的大事。
偏偏這所生之事,不是簡單的追上幾步、哪怕幾千步就能解決。
他的一隻手捏着袍子,在膝上反來複去揉搓,似乎在心裏艱難地盤着這件糾結的事。許久,他才心虛地開了口:“其實,那賊偷你靈丹時便被我發現了。可惜我不曾來得及追上,被它逃走了。”
昨夜原本他已攔下偷丹賊,當時靈丹含在它的口中,它假意要將靈丹吐到他的掌心,卻趁他抖袖伸手之時,一低頭竄過他的腳下。
他原本可以擲劍傷它,可它亦是靈台山的生靈。他終是沒有忍心,眼睜睜地看着它逃脫了。
卻總歸是他無能。他無法否認這一點。
“逃走了?”靈狐驚訝地問,上仙竟然捉不住一個賊?
“是。它跳進墮仙池,入了凡塵。”
“入了凡塵?”它更驚訝了。
“是。”
“那我怎麼追回靈丹?”
“也入凡塵。”
“也就是說,我不用再等兩百年,眼下就可以成人了?”靈狐越來越驚訝,驚訝里竟帶上了一絲雀躍。
哪有這麼簡單,真是無知者無畏。無境上仙不忍打破它的期盼,吞吞吐吐:“是,它墮入了人世。你若追過去,也能成人,只是......”
“只是什麼?”
“下凡后,你的靈力會被封印,只是一個普通的凡人,甚至還不如一隻狐狸身輕體盈、自由自在。人間兇險,命運莫測,遠不如仙界來得逍遙。”
靈狐的眼睛滴溜溜地轉了幾圈:“上仙大人,聽說您慈悲為懷,法力無邊,小狐已仰慕上仙大人很久了。”
無境上仙的眼皮微微一抬。
他來靈台山的日子其實不算久,才在人世間摸爬滾打、經歷完二十多世,在此做一個預備上仙,連正式的上仙都還不夠格。在這之前,他默默無聞地沉淪於輪迴,也不知它從哪裏聽說他,又何來仰慕很久?
靈狐之言,顯然是信口開河,阿諛奉承。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何況它要求的事,即便他有心代勞,怕也是做不成。
他瞥它一眼,淡定地搖搖頭:“自己的東西,自己去拿。省得追不回又要冤枉了我。”
靈狐知錯即改,當即抬起爪子在自己紅彤彤的小臉上輕拍一下:“是小狐瞎了眼,瞎了嘴,胡亂攀咬。上仙大人怎麼可能做這等無羞無恥的事呢?”
“去吧去吧,若實在放不下,去人間走一遭也好,多少也能增些智慧。此時下凡也算是太平世,不至於吃了大苦。墮仙池就在後殿,自己去吧。”無境上仙下了逐客令。
可是,這跳進墮仙池后是何等景象,又該如何追趕,他卻一字未提,這讓它怎麼踏踏實實地縱身一跳呢?
靈狐仰頭望着他,他卻捧着書,不再理會它。
它心裏一陣失落,不願意再腆着臉求無境上仙,只好一扭身出了屋。屋外輕風陣陣,若隱若現的雲霧打在它臉上,麻酥酥的清涼。
眼下,要麼回去從頭再煉一顆丹,要麼,自己去跳墮仙池。靈狐前後望望,有心想要往後殿去看一看。
只聽屋裏頭一聲輕嘆,有輕微的腳步響起,似往門口而來。靈狐此時心裏不高興,不想看見無境上仙,一擰身,輕輕巧巧地往後邊去了。
後殿有一個小院,院門上的鎖鏈鬆鬆垮垮,一推便有一拳寬的縫隙。院裏頭有一口方方正正的小池子,池欄上刻着三個古樸雅緻的小字:墮仙池。
石欄是玉白色的,池水卻幽幽黑黑,只有一些日光的粼粼。池中寸草不生,像一塊黑色的仙草凍,顯得神神秘秘。
靈狐蹲在院門外,透過縫隙往裏看了好幾回,心裏有些打鼓。它推推門,門上的鎖鏈嘩啦啦響,卻連個鎖孔也找不到。
罷了,這是不讓它下凡呢。回去吧,那丹,就算白丟了。
靈狐有些失落地掉轉頭,卻是一楞。十步開外,無境上仙長身玉立,仙氣飄飄地默默看着它,一臉的欲言又止。
它朝他微微點一下頭,並不打算多言。上仙俊則俊矣,卻是沒用了些,此時它沒有心情搭理他。
門上的鐵鏈卻嘩啦一聲散落,院門隨即敞開。只要穿過這道院門,凡間和靈丹似乎遲在咫尺。靈狐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
它轉頭看看無境上仙,他微微挑了挑眉,抬手示意它進去。
它卻狐疑着不肯靠近。
“怎麼不進去?”上仙淡淡地問着,自己率先走了進去,站到池邊,眼睛盯着幽黑的池水。
靈狐看看他,又看看墮仙池。上仙不看它,它倒起了好奇心,四隻小蹄子不由自主地跟了進去,與他並肩站着,一起盯那池水。
池水始終黑黑的,既不曾浮出什麼警示,也沒有開出什麼花。
“你想好了嗎?”上仙突然開口。
“沒有。”它答得乾脆利落。
上仙無奈地看向它:“你不想要你的靈丹了嗎?”
“想。可我不敢去。”
“有我呢。”
“你也去?”
“是。”
“你去幫我找靈丹?”
“不是。”
靈狐仰頭看他,好奇地問:“上仙,你是下凡還是投胎?”
“有區別嗎?”
“有。”
“投胎。”
“哦。”
一人一狐又沉默良久。日頭漸西,池水裏仍是沒有開出一朵花來。
“上仙。”
“嗯?”
“是誰偷了我的靈丹?”
“靈蛇。”
“我若是去了人世,如何找到它,又如何要回我的丹?”
“有緣在身,自會相遇。用真心換真心,事可矣。”
“真心換真心......”靈狐有些無語,跟偷了自己靈丹的賊用真心換真心,天底下哪有這道理?
但無境上仙沒有解釋,仍是默默地望着幽黑的水面,幽幽問道:“你去嗎?”
“我去了你一定在嗎?”
“我會找你。你去了世間就叫狐......不疑。”
它還想繼續問,上仙卻抬頭看了一眼天邊,說一聲“走了”,腳尖一點,輕巧地蹬過玉白的池欄,淺色的身影眨眼間沒入水面,水面起了一個漩,很快又平靜無波。
“太可怕了。”靈狐嘀咕一句,掉頭就往院門走,院門的鎖鏈卻不知何時又天衣無縫地掛在門上,雖然仍是鬆鬆垮垮,卻怎麼也擠不過它窈窕細長的身子。
日落月升,月沉晝起。
靈狐在池邊已經等了一日一夜,無境上仙卻再沒從那幽黑的池水裏冒出頭來。它已餓得肚子癟癟,大約再餓上幾日,就能擠過那院門的縫隙了。不過,到時還有沒有氣,它也說不準。
它圍着池子走了幾步。院門擠不過,這井欄倒是寬得很,頭一伸,整個身子便掉進去了。
叫都來不及叫一聲。
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