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除爵
前來探疾問安的大臣們一個個面容凝重鴉雀無聲地站在寢宮外,望着寢宮那兩扇緊閉的朱紅大門,右邊那扇大門上的小門打開了,一個小黃門打着燈籠送太醫院院正李東壁走了出來。
眾官員紛紛擁了上來,大宗正淮南王朱訓坤揮手止住了他們,上前低聲問道:“李院正,你得給我個實信,陛下到底怎麼樣了?”
李東壁此時再不猶豫,故意大聲說道:“蒼天庇佑,祖宗護佑。陛下沒有傷着要害,亦沒有感染髮熱。只需修養數日即可歸京。”
聽了這話,淮南王又望向了寢宮,目光中不知是失望,還是釋負,出神地望着緊閉的宮門。
李東壁開口了:“王爺?”
淮南王回過神來:“嗯。”接着,尷尬地笑了笑:“本王太高興了,一時走了神。依李院正的經驗,陛下何時可以召見我等?”
李東壁:“我剛才已經說了,陛下身子無大礙。所以,陛下何時召見百官,召見誰,由陛下乾坤獨斷。”
這話誰也無法反駁,一時都沉默了。
禮部左侍郎李楠擠了過來,“李院正,不知賈尚書怎麼樣了?”
李東壁是個不爭不搶、無欲無求的一心治病救人的老實人,實在不好回話,便沉默在那裏。
李楠有些焦躁了,“李院正,之前聽說賈尚書的箭傷很嚴重,難不成是真的?!”
立刻便有幾個人跟着起鬨:
“是死是活您就給句痛快話!”
“說出來大家也好安心!”
李東壁為難了,但更明白這個時候再沉默只會惹來猜忌嫌疑,躊躇了一會兒才斟酌着說道:“性命無憂。”
李楠愣了一下,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輕聲答道:“明白了。”說完,面容凝重地向住處走去。
淮南王兩隻眼珠兒急劇地轉了幾轉,也擠出了人群,向李楠離去的方向走去。
李東壁無聲地嘆息了一聲,不禁又瞟了一眼寢宮。
燈光從門縫裏透出,王皇後端着葯碗走進了內殿,大殿裏瀰漫著濃濃的藥味,還有一絲淡淡的血腥味,床榻上,朱武城面色蒼白,強撐着關注着她:“當心,別燙了手。”
王皇後端着那碗葯走到朱武城面前,先自己喝了一口,這才說道:“正好,不涼也不燙,陛下趕緊喝了吧。”
朱武城鼻翼翕張,雙眼潮潤,雙手接過了碗,飛快地一口將那碗葯喝了。
王皇后這才露出了一絲笑容,接過碗時又說道:“李院正說了,陛下吃了這葯,在靜養幾日便可回宮了。”說著將碗放下,又抽出了靠枕,緩慢地將他躺平,並小心翼翼地為他掖好被子。
朱武城聞言眼中閃出光來,接着閉上兩眼,淡淡地說道:“朕長這麼大就出京兩次,卻都遭到了暗殺。”
王皇后低垂了眼:“陛下身子要緊,養好了身子才有精力處理朝政。”
“義忠郡王瘋了?”朱武城沒有回她這個話茬,依然閉着眼睛,突然提到了義忠郡王朱大康。
王皇后愣了一下,輕聲答道:“是。李院正親自去看了,說是驚嚇過度,失了魂,害怕見到紅色的東西和水,葯也灌不進去了。”
朱武城還是閉着眼睛:“朕打算帶他回宮。”
王皇后輕聲答道:“是。”
“內閣該來人了。”朱武城這時睜開了眼,望向外殿。
“啟奏陛下,董總管回來了。”大殿外傳來了當值大太監的聲音。
“進來吧。”
話音剛落,殿門“吱呀”一聲打開了,董山雙手捧着一個匣子快步走了進來。
董山急趨而前,捧匣跪倒:“陛下,忠武侯送來的八百里加急軍報。”
朱武城:“打開來看。”
“是。”董山撕開封皮,恭敬地從王皇後手中接過鑰匙開鎖,取出了裏面的軍報捧到床前展開。
王皇后拿了個靠枕給他墊在頭下,朱武城的臉色隨着眼光在那份軍報上移動越來越難看了,接着閉上兩眼,調勻呼吸,淡淡地說道:“朕知道了。”
董山愣住了,皇帝竟然沒有發怒,東廠的密報是趕在軍報之前送到的,他已經知道了北靜王水溶叛逃的事情。
想到這裏,董山輕輕地把軍報合好,又從袖中掏出了東廠的密報,雙手高舉上去,“陛下,這是東廠剛從天津送來的密報。”
朱武城睜開眼望着他,“韓俊何時到?”
董山想了想:“應該快到了。”
“陛下,韓閣老來了。”殿外又傳來了當值大太監的聲音。
“進來吧。”
韓俊帶着風塵快步進來了,望着躺在床上的朱武城眼中閃出了淚花,撲通一聲跪了下去:“臣參見陛下。”
朱武城望着他:“辛虧你了。”
韓俊心裏一酸,眼中湧出了淚花,連忙別過頭去。
朱武城的目光望了一眼董山,示意他將韓俊扶起。
董山連忙走上前將韓俊扶起,又給他搬來了一把椅子。
韓俊揩乾了眼淚,然後轉身向站在床邊的王皇后一揖,“臣參見皇後娘娘。”
王皇后伸出手虛扶了扶:“韓閣老受苦了。”轉對朱武城說道:“陛下,臣妾先告退了。”
朱武城慢慢點了點頭。
等王皇後走后,韓俊這才開口,“陛下的身子如何了?”
董山:“李院正開了藥方,靜養幾日便可回宮了。”
“祖宗護佑!”韓俊立刻呼出了這激動的一聲。
朱武城對董山說道:“將忠武侯的軍報拿給韓閣老看。”
董山立刻將手中的軍報拿給了他,看完了那份軍報,韓俊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朱武城:“你說這件事該怎麼辦?”
“陛下,水溶承襲的北靜郡王爵乃是大明四大異姓王爵之一,先帝親政之後恩賞再承襲三代之後始降等襲爵,一個郡王叛國,若是傳了出去,不僅朝廷的臉面,就是皇上的聖名都會受損。”
韓俊面容凝肅起來,鄭重其事地說道:“皇上新膺大寶,正是勵精圖治的時候,這個時候決不能鬧出這樣的笑話。臣以為,既然水溶已經乘船離開了大明,就直接宣佈他身染重病,待時機成熟之時在宣佈他不治身亡。”
朱武城皺着眉頭看着他,說道:“這樣做雖說維護了朝廷的臉面,但紙是包不住火的。賈珝說了,水溶多半是前往了南洋。隨着海運的開啟,會有越來越多的商人出海做生意,難免不會碰面,若是消息傳回,那才是真正的笑話。再說了,水溶派人襲擊行宮的事情瞞不住的,要是不處理,不僅會亂了法紀綱常,更是會給心懷不軌之人以僥倖心理。
別忘了,李文忠發出去的檄文至今還沒有下落。這件事必須嚴肅處理,要讓他們明白,膽敢圖謀不軌、謀求非分恩榮,死!”
韓俊立刻站了起來:“可是.....水氏一族如今只剩下水溶一人,京中剩下的也只是一些僕人,該如何處置,請陛下乾坤獨斷。”
“除爵!這件事明詔通告全國......嗯,在給各藩屬國遞去聖旨,但有抓獲叛逆水溶者,賞賜親王爵,若被發現支持或勾結水溶,滅其國,亡其種族。”
韓俊心頭大震,連忙躬身應道:“臣領旨。”
朱武城緩和了臉色:“賈珝如何處治?”
韓俊愣了一下,只好答道:“內閣和兵部商議了一下,去職,降爵,戴罪立功!”說著,從袖中抽出了一份奏疏。
朱武城:“哦.....”接着,把目光望向了董山,示意他收上來。
突然,自鳴鐘響了一下。
除了朱武城,董山和韓俊都向指針望去——戌時二刻。
董山猶豫了一下,小聲勸道:“陛下,李院正特別交代,您要早休息。”
朱武城一邊展開那份奏疏,一邊說道:“不急,處理了這件事再說。”
董山不敢再說,低着頭退到一邊。
朱武城看完了那份奏疏,眼中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韓俊的心有點緊張起來,他原本計劃和首輔一起幫助皇帝從武舉中選拔才俊,趁着軍方從薊州、山海關和遼東都司抽調精銳東征朝鮮之際控制這三鎮兵馬,以此來平衡皇室、文官和軍方之間的實力,從而保全內閣,這樣內閣才不會因為皇室或者軍方任意一方的強大而淪落為附庸。
可現在突然出了這麼件事情,這讓他們看到了進一步削弱軍方實力的可能,那就是藉著機會重罰賈珝,雖說這件事與他沒有多大的關係,但誰讓他是名義上的護衛統領。
扳倒賈珝,然後將他趕到朝鮮,這樣一來必然打斷賈家的崛起,沒了賈珝這個不講規矩的人,緊靠陳瑞文和牛繼宗根本抵擋不住皇帝和文官的兩面夾擊,兩三年後,不說絕對壓制住軍方,最少可以平衡三方之間的勢力。
想到這裏,韓俊開口了:“陛下?”
朱武城回過神來:“嗯。”想了想,問道:“老公爺同意了?”
韓俊:“老公爺的意思是讓賈珝作為東征朝鮮的主將戴罪立功。”
朱武城:“唔?”
韓俊:“兵部議定,東征朝鮮的五萬大軍從薊州、山海關和遼東都司抽調,論才略,十二團營主將皆可勝任,更重要的是只有賈珝的身份合適,他才可以調節這三方兵馬,李吉慶、林雷等人身份合適,但資歷不夠鎮不住那些驕兵悍將。”
頓了頓,“內閣也覺得賈珝適合出任主將!”
朱武城沒有接這個話茬,反聲問道:“你們想沒想過怎麼封賞賈珝?”
韓俊愣了一下,有些明白皇帝的意思了,想了想:“復一等侯爵。”
聽到這裏,朱武城搖了搖頭:“你呀你呀。有些話好說不好聽,朝鮮是怎麼回事?賈珝受罰又是怎麼回事?滅國之戰,開疆拓土,就是賞個郡王爵位都不為過.....這樣,擬一道密旨給賈珝,告訴他,只要打贏這場仗,朕許他國公爵位。”
韓俊尷尬地點了點頭,又問道:“那銳士營怎麼處置?”
聽了這話,朱武城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先帝曾許諾他在位期間賈珝永為銳士營主將,這個承諾朕會遵守下去。所以,你們就不要打銳士營的主意了。”
韓俊:“可是.....”
朱武城緊接著說道:“銳士營的戰力在御林軍中可以說是最強的,特別是騎兵和火銃兵,這兩支兵馬放在別人手中.....朕不放心。”說到這裏,想了想,“不過五萬人馬是有點多了.....嗯,抽調兩萬補充禁軍,拱衛皇城。”
韓俊:“是。”眼中露出了失望而又茫然的神色。
“罷了。這次你受苦了,先回去歇息,明日再擬旨,朕也要想想該不該去職。”說完,朱武城的目光向董山望去。
董山立刻對韓俊說道:“韓閣老,已經為您準備好了房間,就在偏殿。”
韓俊立刻跪了下來:“臣多謝陛下!”
朱武城:“去吧。”
韓俊大聲答道:“是。”接着叩了個頭,這才起身退了出去。
聽着腳步聲越來越遠,朱武城將這份奏疏一扔,接着從枕頭底下拿起另一本奏摺,那是黃昏前送來的東廠密折,裏面記錄了內閣值房內的全部事情,包括每個人臉上的表情,特別是韓俊提議分拆銳士營來拉攏勛貴將領。
他們是忠於大明,卻也有着自己的小算盤。
...........
夜已經很深了,天壽山行宮一間空房子裏,藉著那盞掛在柱子上的燈籠,可以看到義忠郡王坐在地上,雙手抱膝,望着屋頂,一動不動。
吱呀一聲,殿門打開了。
淮南王領着三名禁軍走了進來。
兩名禁軍抬着一盆火,一名禁軍提着食盒。
淮南王輕輕地喚道:“起來吃飯了。”
義忠郡王身上一顫,瞪着獃滯的目光,彷彿看一個陌生人一眼盯着淮南王,嘴唇翕動着,突然看到他身後的禁軍,立刻驚惶地向後縮去:“別殺我!別殺我!我沒有謀逆!我沒有謀逆.....”
淮南王嘆息了一聲,擺了擺手,那三名禁軍退了出去。
“沒有人要殺你。”淮南王打開食盒,將裏面的飯菜擺在地上,“吃吧。”
望着擺在地上的飯菜,義忠郡王更驚惶了:“有毒!有毒!我不吃.....我不吃......”瑟縮着躲在牆角內。
“皇上沒有要處死你。”
淮南王的臉上出現了一絲意味深長地笑意,上前一步小聲說道:“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皇帝可能傷着下體了.....你成功了。”說完,轉身走出了房間,禁軍又鎖上房門。
義忠郡王仍然縮在牆角,只是兩隻眼珠慢慢地轉動了幾圈,接着自言自語道:“別殺我!我沒有謀逆!我沒有謀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