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單親母親的困境
伊伊看着懷裏兒子紅熱的臉蛋兒,就知道,8個小時之後的播報班,自己又要請假了。
兒子豆豆自從上幼兒園之後,就斷斷續續一直在生病。病不大,無非是發燒感冒、細菌感染,但是每次都要拖上三五天,讓伊伊苦不堪言。現在是晚上9點,豆豆哭哭鬧鬧地吃了葯,好不容易昏昏睡去,卻只能抱着,一放到床上,他就會醒。醒來后,又要哼哼唧唧,不肯睡了。
窩在沙發里,抱著兒子,伊伊摸索出被擠進了沙發靠背的手機,猶猶豫豫地給領導發請假信息。十分鐘過去了,手機沒有動靜。牆上的時鐘指針指向了9點半,伊伊不敢再猶豫,只得硬着頭皮給領導打過去。
電話響了五聲,領導才接。伊伊試圖平靜地描述自己的困難,兒子生病,父母回老家了,身邊沒有人能幫忙,請領導通融一下,再請幾天假。可是,這些話在電話中說出來,伊伊自己都聽出了聲音和口氣的卑微。這個季度,伊伊已經請了四次假了,每次2-5天不等。一年裏的年假額度早已經消耗殆盡,這個月的績效工資還能不能拿到,伊伊已經不敢想了。
電話那邊的領導並不打算掩飾自己的不滿,他直截了當地問伊伊,你這是第幾次請假了?每次都是晚上才說,第二天不能來。臨時讓誰去頂你的班呢?你這樣的狀態,有沒有想過對工作和對自己都不太合適?
伊伊無力解釋辯白,作為一個從沒有紅過的女主播,一個悲催的單親媽媽,伊伊的單位已經給了她最寬容的崗位。每天早上直播一檔天氣預報節目,每周做一檔晚間氣象綜述。這樣的工作量看上去能讓伊伊有充分的時間照顧孩子,但是在兒子上幼兒園之前,伊伊每天都會把豆豆帶到化妝間——她不能把兒子獨自扔在家裏,孩子那麼小,她寧可抱着他出現在演播室,直到直播前一分鐘。
女主播的生活並不都是光鮮亮麗,也不是所有的女主播都能得償所願嫁個金龜婿。大紅大紫的女主播風頭正盛時可以在有錢有權有名的男人中從容挑選,為40歲以後的自己打牢物質的地基。但是伊伊只是個普通人,只是恰巧做了這份工作。她的前任是她在大學校園裏收穫的男友,畢業后,男友變成了老公。老公在伊伊孕期出軌,雖然只有一次,或者說,雖然只被伊伊發現了一次,但是伊伊確信,這種事,只要發生,就不會只是一次。就像是新冠病毒,一旦發現了一個病人,就會流調出幾十幾百個病例。
憤怒、傷心過後,伊伊挺着8個月的身孕,提出離婚。
家庭里的三個男人,老公、自己的父親、老公的父親,都在勸伊伊收回這個決定。老公痛心疾首,表示自己是一時糊塗、受人引誘,絕對不會再犯,求伊伊給自己一個機會。他承諾自己一定會做一個負責的父親。伊伊的父親勸自己的女兒不要任性,單親媽媽太苦了,他不能接受自己女兒未來要承受這份痛苦。老公的父親則讓伊伊為肚子裏的孩子打算,不要讓孩子一出生就沒有爸爸。當然,他承認自己的兒子犯了大錯,為了讓兒媳婦出這口氣,他甚至當著伊伊的面,狠狠在兒子臉上甩了兩巴掌。
伊伊並非不糾結、不心痛,但更多地是憤怒。她對老公失望,對身邊至親的男人都失望。他們完全不能代入她的感受。她不明白,為什麼在這場錯誤中,所有人都要求她來承受後果。那個犯錯的人,那個傷害了她和他們共同家庭的人,只需要做一個“保證永不再犯”的口頭承諾,
就可以當什麼都沒發生。他對於家庭的傷害,對於她情感的踐踏,就這麼不值一提么……
伊伊對這個世界的清醒認知,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她在臨盆前一個月,找到了律師,提交了證據,向律師提出了自己的訴求,然後就將自己所有的存款轉到了一家月子醫院。她獨自一個人走進了產房,躺在冰冷的手術室里。媽媽接到消息趕到醫院的時候,兒子豆豆已經躺在她的懷裏,準確地找到**,閉着眼睛狠狠地吮吸出了她人生的第一滴母乳。
法院最初並沒有支持伊伊的離婚申請,她和她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是被保護的對象,法律不允許她們在最脆弱的時候被丈夫和父親拋棄,哪怕,這個“丈夫”已經名存實亡。
出了月子,伊伊帶著兒子回到了父母家。老公雖然對伊伊擅自起訴的決定表示了憤怒,但還是帶着一副求和的面孔前來登門探望。面對他的到來,伊伊沒有表現出任何抗拒,這讓豆豆的爸爸錯誤地判斷了伊伊的選擇。他一廂情願地以為,伊伊起訴離婚純屬是意氣用事。
但在伊伊看來,爸爸來看兒子,天經地義。老公體貼地說要休假住下,照顧她們母子,被伊伊婉拒了。父母的家和自己的家不在一個城市,雖然車程只有兩個小時,但是伊伊還是讓孩子的父親回去了。可能是因為生產讓女性的身心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伊伊覺得自己的世界已然巨變。對於這個多年耳鬢廝磨的男人,她內心已再無依賴。
父親把粉嫩的兒子抱在懷裏,喜笑顏開,看不夠。他還拿起手機打開視頻,給爺爺奶奶直播看大孫子。三個成年人在視頻通話中歡快地討論着嬰兒和父親之間哪哪都相像,爺爺奶奶在畫面中喜極而泣。
伊伊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卻只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她無法融入他們一家的歡快氣氛中。雖然出了月子,伊伊的身體卻像是無法回彈的鬆緊帶,從前緊緻的皮膚綿軟了很多,身體中的每一個零件都像是被擰鬆了幾轉的螺母,打個噴嚏都會漏尿,身心都很難回到從前。兒子在爺爺奶奶自顧自地和父親討論幾年之後再給他製造出弟弟妹妹的時候突然開始哭鬧,他的睡眠被大人們打斷,他很不開心。
豆豆的爸爸面對這個突發事件手足無措,他慌亂地把嬰兒遞還給伊伊。他的動作笨拙又粗暴,彷彿手裏托着的不是兒子,而是個點燃了引線的手雷,已經在爆炸前嘶嘶作響。
伊伊接過孩子的時候,胳膊和手臂都和老公發生了觸碰,她下意識地躲閃了,但在觸碰的位置上還是清晰地看到了一片雞皮疙瘩。老公並沒有意識到這個微妙的動作,他滿腦子裏都是趕緊逃離這個充滿了嬰兒哭鬧聲音的屋子。
在那一刻,伊伊越發下定決心要離開這個男人。她那時並沒有什麼獨自生活、獨立帶娃的底氣,但是她就是無法接受這一點,她不能再和這個男人肌膚相親,她懷抱着一個剛剛從自己身體中誕生的男性。她抱着紅撲撲軟綿綿的這個小男娃,感受到了生命的活力,看到了未來的無限可能。伊伊承認,那個時候,她的眼睛裏全是孩子帶給她的滿足和希望,一孕傻三年,她傻傻地,根本預料不到未來生活的艱辛。
在豆豆上幼兒園之前,伊伊終於離婚。老公也不再挽回,不再做什麼努力。孩子的成長過程充滿了不可預測,沒有哪個男人願意每天晚上回到一個瀰漫著乳臭味道的房間,更沒有哪個男人能心平氣和地在熟睡中被嬰兒的哭鬧驚醒。母親在付出這一切的時候帶着天經地義的使命感,而父親則很難調整自己的心態。
伊伊和老公在二十六七歲的年紀成為了父母,豆豆的爸爸自己還沒有完全長大。他的內心依然跳脫,對自己的未來充滿憧憬,對任何束縛都很抗拒。在民政局簽字的那一刻,伊伊在他的眼睛中看到了解套的釋然。她相信這個男人在這兩年中沒有再沾花惹草,可她更相信,對於孩子和家庭,這個男人根本沒有做好承擔責任的準備。
伊伊相信,即使自己不再堅持,豆豆的爸爸,也會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提出離婚,或者,乾脆落荒而逃。
伊伊主動提出,再一次、堅決地提出離婚,給了這個男人充足的理由和釋放,他可以坦然地告訴自己的父母:看,是她非要離,我能有什麼辦法……
伊伊選擇要孩子,老公則大度地把房子讓了出來,當然,作為補償,他拿走了家裏的現金存款。分割之後,這個小家庭的經濟狀況慘不忍睹,離婚沒有贏家。伊伊是在兒子出生60天的時候重回工作崗位的,和那些動輒就休半年產假的新媽媽們相比,伊伊顯得萬分敬業。但她並沒有馬上回到主播台,哪怕只是播一播天氣預報。浮腫的眼泡和激增的體重,都讓勢力的鏡頭對她充滿了惡意。伊伊做了半年多的編輯,做最瑣碎的案頭工作。她節食、健身,要求自己能睡就睡,盡量保證休息時間,但她還是敗給了更年輕更靚麗的的女孩。
那段時間,她看着主播台上的姑娘,會想起和她年齡相當時候的自己。伊伊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哪一步走錯了,可究竟錯在哪裏?是婚姻、生子,還是選錯了職業?
伊伊的替代者只在天氣預報的播報間裏工作了7個月,-就被慧眼識珠的領導選去做了體育節目女主播。姑娘並不懂體育,對足球籃球田徑游泳一竅不通。但是姑娘漂亮啊,在男性觀眾為主導的體育節目的演播室里,觀眾粉絲“噌噌噌”地漲,十有八九都是衝著她來的。她說錯話,大叔和哥哥們覺得好笑;她念不對那些拗口的俱樂部和球員的名字,男觀眾們也很豁達寬容。留言區里,大家樂呵呵地評論着她的五官和身材,討論她的超短裙是不是用網球裙改裝的,她的腿又多長?她身高几何?夠不夠九頭身?還有她的鼻子,到底是不是原裝的。
姑娘走後,天氣預報的主播台又空了出來。這個活計實在不是什麼高性價比的工作。起的比雞早,出鏡時間短,觀眾也不多,但是它實在太適合伊伊了。
伊伊在辦公室里放了一張摺疊嬰兒床。她早上五點打車抱着熟睡中的兒子來台里化妝,直播時就把兒子安置在玻璃窗外的編輯間裏。孩子小,睡得沉,就這麼折騰着,居然兩年裏都相安無事。
隨着豆豆的長大,困難越來越多地顯現出來。每一次,伊伊都鼓勵自己,咬咬牙就過去了。本想着上了幼兒園,伊伊會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去精耕業務,沒想到孩子的身體總是鬧騰出小毛病,讓伊伊經常措手不及。她需要提升自己,佔領更多的主播台,她甚至想自己當策劃人做一檔理想中的節目。她需要賺更多的錢來養活自己和孩子。
而眼下,伊伊只能蓬頭垢面地抱着發燒的寶寶,窩在沙發里看着臨時來替班救場的男主播,不太利落地播報當天的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