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枝嘆口氣,她一會兒覺得兒子說的對,一會兒覺得徐得意說的對,腦子裏都成渾水了,見徐得意走了,便伸手攬住徐長生的手,說道:

“兒啊,別怪你爹!你爹大字不識一個,就認土地!”

徐長生心裏特別委屈,明明自己的想法是對的,卻遭到了爹的蔑視,說道:

“我爹的想法太保守了!

我有大夢想,可是,他卻堅決反對!”

一側的徐佑生開口了,說道:

“哥啊,你還看不出咱爹的心思!你是他的命根子,他巴不得你時時刻刻守在他的身邊,而你卻要變成雄鷹,遨遊天下。

這分明是要離他遠去,你說,他能不急眼嗎?”

徐佑生這麼一說,徐長生的心結慢慢打開了,爹的那點小心思,說白了就是小農民主義,根本沒有大國情懷,無奈的說道:

“我知道了!”

春枝放開徐長生的手,將筷子遞了過去,說道:

“吃吧,嘗嘗娘的手藝!”

徐長生連連點頭。

......

徐得意沒想到,外出求學的徐長生變了,才六天,就變得連自己都不認識了。

他坐在大門的門檻上,用力的吸了幾口煙,看着煙圈在月亮的白光下慢慢飄遠,然後又消失不見,一種巨大的恐懼和失落湧上了心頭。自己的同齡人,有的當爺爺了,甚至有的已經當老爺爺了,而自己,一大把年紀了,連個孫子的影子都看不見。

就這麼一個兒子,兒子還要胸懷夢想、遨遊天下,這分明是嫌棄家裏憋屈了。看來,不能讓徐長生讀書了,要不然就真飛走了。但是,看那傢伙的神情,已經深深地戀上高中教堂了,並且還痴迷的很。

這該咋辦啊?

他抬頭看看遠方的龍靠山,扭頭衝著院子喊道:

“我上山了,別尋我!”

說罷,扭頭便走。

徐長生衝出屋舍,本想挽留爹,卻發現黑漆漆的巷子裏,早已沒了爹的身影。春枝追了出來,拽住徐長生的手,勸道:

“讓你爹去吧,他不開心了,就愛往山上跑!”

徐長生的內心開始自責,長這麼大,第一次和爹抬杠,自己咋就這麼虎呢!他心疼的說道:

“山上冷,怕我爹受不住!”

春枝又勸道:

“沒事的!待家裏窩氣,不如讓他去龍靠山裡尋自在!”說著,便把徐長生拉進了屋裏。

徐長生看了看沒吃幾口的菜,也沒了胃口,倒頭上了炕。徐佑生站了起來,也不吃了,跟着上了炕;春枝也沒了心勁,好好的一場團聚,就這麼冷冷清清的結束了。她也不收拾了,沮喪的說道:

“那咱們明天再吃!”便關掉了油燈,躺在了徐長生和徐佑生的中間。

徐長生重重的喘着氣,似乎,心中的自責或不解還是不能消散。

徐佑生靜靜的側身躺着,目光落在了娘的身上,心思卻繞到了徐長生的身上。不知為何,哥哥和爹的爭吵並沒有在她的心底留下痕迹,倒是哥哥英明神武的演講令她振奮不已,心生無限敬仰。

還有,哥哥躺在娘的另一側,便是躺在自己的身邊,一種久違的安心來了,令她身心舒展,這一夜,過得踏實。

清晨,薄霧蒙蒙,大地彷彿飄在一片雲里,偶爾的幾聲雞啼響起,喚起了股股炊煙。

在龍靠山半山腰的一處凹地里,一夜未眠的徐得意正在打盹,他雙腿伸直了,

脊背靠着岩石,腦袋耷拉在一側,一副年邁頹廢的模樣。

“爹!爹!”

一聲輕輕的呼喚傳來,徐得意慢慢的睜開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寶貝兒子徐長生。

一瞬間,他淚奔了,一夜愁思,一夜矛盾,一夜掙扎,皆因眼前的這個傢伙。

打吧,捨不得;罵吧,也捨不得;不要他去上學吧,他肯定不願意;讓他去上學吧,又怕他翅膀硬了飛走了。此刻,五十五歲的他徹底沒轍了。之所以沒轍,那是因為太愛了,而這愛的厚度,只有龍靠山知道。

長這麼大,第一次看見爹的淚珠子,而且是接連不斷的淚珠子,徐長生心痛了,萬分悔意湧上心頭,人間大道的起始便是孝敬父母,而自己卻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情。

惹一個年邁的人掉淚,自己是多麼的混蛋!

徐長生靠着徐得意坐了下來,目光向前射去,白霧縹緲,不濃不淡,天空煞白,卻看不見太陽的蹤影,依稀中,村子的輪廓盡收眼底,可是,終究看不見縣城的影子,更別說遠方了。

他靜靜地想道:

夢想雖好,終抵不過往昔歲月和人間真愛;

遠方雖好,棄愛奔襲便失去了追尋的意義。

徐得意哭了良久才停了下來,伸手按着起伏的胸膛,像一個委屈的孩子一樣,嘟囔道:

“今天,咱爺倆在你爺爺龍靠山的懷裏,把話掰扯清楚!”

徐長生點點頭,諾諾道:

“嗯!”

徐得意挺起脊椎,靠向了龍靠山的岩石,問道:

“你是咋想的?”

徐長生將肩頭故意靠向了徐得意的肩頭,一股溫暖的力量開始在兩個身體裏流淌,說道:

“我想在高中學習知識!”

徐得意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覆,繼續問道:

“你不是想變成雄鷹,飛走嗎?”

徐長生的小心臟開始顫抖了,小心臟慢慢的伸出了兩隻手,兩隻手用力的衝著遠方揮了揮,告別了遠方的省城,告別了遠方的首都,也告別了可能到達也可能無法到達的遠方,說道:

“我就在縣城,村裡到縣城騎車也就幾袋煙的功夫,算不上飛走!”

徐得意聽罷,又滿意又不滿意,滿意的是,縣城的確不遠;不滿意的是,這傢伙還是要去縣城,便問道:

“高中必須去?”

徐長生趕緊點頭,當初上高中的時候,爹就不讓去,八成,爹琢磨了一晚上,後悔當初的決定了,說道:

“必須去,我想多學點東西!”

徐得意聽出了兒子聲音里的堅定,也便消退了自己的主意,他也知道知識是好東西,就像他每次看到老師啊,公務員啊,就心生崇拜和立正矚目。可是,他就是小心眼作祟,一刻看不到徐長生便焦急,彷彿丟了魂兒一樣,尤其是這幾天,簡直快瘋了。

他嘆口氣,說道:

“行!

爹同意你去讀書!

但是,爹也老了,沒幾年活頭了,當著你爺龍靠山的面,你也得答應爹一個要求!”

徐長生聽了,心裏沉甸甸的,認真的說道:

“爹,你說吧,我答應你!”

徐得意站起了身子,腰間傳來刺骨的酸痛,指着前方,義正言辭的說道:

“前方二十裡外是縣城,那便是你的遠方,不能走遠了!”

徐長生也站了起來,看向前方,一片霧海,回復道:

“爹,我答應你!其實,咱的龍靠山也是別人眼裏的遠方,實現夢想,在哪裏都可以。再者說,古人說了,父母在,不遠遊!”

徐得意見不得徐長生的文縐縐,大手一揮,大聲說道:

“別扯古人,就說你我!父母在,不遠遊;即使父母不在了,也不能遠遊!

龍靠山是咱的根,既然是根,那就得看緊了,守好了,呆住了!”

徐長生點點頭,

“行!”

“哈哈哈!”

徐得意心滿意足了,破涕為笑,笑聲爽朗,彷彿連龍靠山也高興的搖晃了起來,這時,東方露出了一絲恢紅,他說道:

“看,煩惱一除,連太陽都高興的出來了!”

徐長生附和道:

“爹,這叫撥開雲霧見青天,心底無私天地寬!”

徐得意扭身下山,嚷嚷道:

“別說什麼天呀地呀的,在我眼裏,龍靠山就是天,龍靠山就是地,小日子過開心了,龍靠山才會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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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生如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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