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龍靠山半山腰處,有一處小小的凹地,那是徐得意經常造訪的地方。

在凹地里,他靜靜地回味着自己的過往,這種回味,已經不止百回千回了,其中,夾雜着的嘆息更是不下萬遍了。

準確的說來,自己的一生是失敗的一生,究其失敗的緣由,不是自己腦子傻,也不是自己偷奸耍滑,而是自己沒有下一代。

從十八歲娶了春枝至今,他日日祈禱,夜夜耕耘,堪稱盡心竭力,鞠躬盡瘁。

可是,儘管光滑的臉蛋上佈滿了褶子,筆直的腰桿變成了彎弓,辛勤的付出仍然沒有一點回報。

他和春枝求遍了方圓百里的名醫,拜遍了所有寺廟裏的菩薩,可是,春枝的肚子還是紋絲不動。

沒有子嗣,在龍靠山村,這是一件多麼敗興的事情啊!

他的名字叫得意,可是,現實卻十分的不得意。年輕時開朗的他變得寡言了,慢慢的,又變成了孤僻,到後來,他總是逢人便躲,覺得自己低人一頭。

每年農閑的時候,他總是獨自一人爬上龍靠山,躲在這處凹地里,靠着冰涼的岩石,看太陽,看月亮,看星星,一看便是一天一夜。

這看,看的是寂寞,看的是絕望,看的是遙不可及的希望。

悲傷之餘,他的心裏總是默念:

龍靠山啊,你顯顯靈吧!你萌庇了數不盡的人家,為何就單單冷落了我啊!

我徐得意一不犯法,二不缺德,本本分分,勤勤懇懇,為何就沒個子嗣啊.....

有時候,悲傷到了盡頭,他就想一死了之,告別這既痛苦又難捱的歲月,心裏不禁又喊道:

歲月啊,一天作一天的過,太折磨人啦!

歲月啊,一天作一年的過,那該多好啊!

......

無聲的吶喊震撼着胸腔,也震撼着大地和蒼穹,天地都容不下他的委屈,彷彿,下一秒,內臟器官就會轟然爆炸,然後,他會變成縹緲的煙氣,沿着龍靠山扶搖而上,脫離苦海,直達天上人間。

對於快樂的人而言,閉上眼,天空都是明亮的;

對於徐得意而言,無論閉眼還是睜眼,世界都是黑暗的;

黑暗裏是絕望和恐懼,絕望是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的窮途末路,恐懼是自己百年之後像孤魂野鬼一般的四處遊盪。

無數的冀盼換來了無數的失望,失望就像一把鋒利的匕首,一刀一刀的劃破了他的心臟,心臟開裂,血色四溢,將他淹沒在了無邊無際的墳墓里。

俗話說,蒼天不負有心人,在他萬念俱灰的時候,龍靠山顯靈了。

一九五七的冬天,一個黎明時分,一夜睡不着覺的、四十歲的徐得意又邁入了龍靠山,走向了那一處凹地。

這個凹地已經成了他的第二個家,遠離人煙,通徹天地,最懂得他的委屈和期盼。

冬天裏的山路光滑,他扶着岩壁,慢慢的前行,突然,寂靜的峭壁上傳出了異響:

“哇......哇......哇......”

幾聲長短不一的孩啼聲從前方傳來,令徐得意心生驚訝,又滿懷疑惑。

他快步向前,只見,那凹地里,直挺挺的放着一個包袱。他蹲下身子,只見包袱里,一張小小的臉蛋正在衝天哭喊。

“這是誰家的孩子?”

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將包袱攬在了懷中,雙臂輕輕地摟着,雙目認真的端詳着孩子的面孔。一瞬間,

這個俊俏的孩子讓他淪陷了,不禁然,心裏輕輕的感嘆道:

多麼乖巧啊,多麼可愛啊,多麼的喜氣啊.....

令他意外的是,他一抱,孩子竟然不哭了,還衝着他笑,笑就笑吧,還一個勁的眨眼睛,活脫脫的一個小精靈。

抱了半晌,他默默的念道:

這要是自己的孩子,那該多好啊!

日升,日落,然後,月升。

清風吹拂着峭壁微微作響,皎潔的月光直撲撲的照在了徐得意和孩子的身上,時光彷彿抹了蜜一般令他的身心泛發出了從未有過的欣喜,折騰了一天的孩子沉沉的睡著了,泛着白光的臉蛋衝著他的面孔,令他忘記了絕望,忘記了自卑,感受到了愜意的舒坦和開心。

往日裏,自己見了小孩便躲,小孩們見了自己也躲,總感覺小孩是上天給別人家派來的天使,而帶給自己的卻是盼而不得的心魔。

他是心心念念的希望有一個自己的孩子,可以叫自己一聲爹,叫春枝一聲娘,然後,惹得自己哈哈大笑,又依偎到春枝懷裏撒嬌。

村裏有幾個熱心腸的人,曾經要給徐得意介紹領養,徐得意向來是拒絕的,因為,村裏有很多的先例,雖然領養要簽字畫押,但是,字跡的深淺終抵不過親情的吸引,孩子養大了,卻跑到親爹親娘身邊了,竹籃打水一場空,領養之人都是空歡喜一場。

此刻,他緊緊地摟着包袱里的孩子,時光里蕩漾着溫馨,溫馨里傳遞着幸福,龍靠山成為了他的脊樑,這是一種非常甜美的喜悅境界,彷彿,這個孩子要鑽入他的胸膛,和他合為一體。

......

月落,日升。

一天一夜了,還沒人來認領,八成,這是一個棄嬰。

徐得意低下頭,探嘴輕輕地啄了一下孩子的臉蛋,恍恍然覺得,這個孩子是自己的。

他抬頭四望,龍靠山依舊安安靜靜,東方的太陽露出了一點點頭,在不遠處的村裡,屋舍的上空飄出了幾縷青煙,人間煙火,趣意盎然,整個世界,在他的眼睛裏,重新塗抹上了五光十色。

他伸手輕輕地拍拍龍靠山的岩石,嘟囔道:

“龍靠山,謝謝你給我子嗣!”

披着晨曦的暉光,他摟着包袱下了山,溜進了村裡,鑽進了家裏。他點燃了油燈,掀開了包袱,喲,還是個帶把的!

春枝從被窩裏鑽了出來,看着包袱里的孩子,驚訝的問道:

“這是誰家的孩子?”

徐得意臉上的褶子都消散了,空洞的眼神里泛着火一般的光芒,說道:

“咱家的孩子!”

春枝看看可愛的孩子,又看看欣喜若狂的徐得意,眼淚滴滴的往下掉,自己盼孩子盼的頭髮都白了,此情此景,簡直是做夢啊!

可是,孩子不能來的不明不白,她問道:

“從哪來的?”

徐得意回復道:

“龍靠山給的!”

春枝不解的問道:

“龍靠山是山啊,它怎麼給?”

徐得意站直了腰桿,臉上的笑意卻愈濃,在心中,幸福像花兒一般開放,義正言辭道:

“從此以後,我是他爹,你是他娘,龍靠山是他爺!”

這麼多年了,春枝是了解徐得意的,他是個本分謹慎之人,讓他犯錯,比登天都難,要不然,他早把不能下蛋的自己“扔”了。

看着徐得意一臉光明正大的模樣,她肯定孩子的來歷是清清白白。

此刻,從天而降的孩童照亮了兩個人的漆黑世界,這種感覺太溫馨了,太激動了,太久違了,向來死氣沉沉的房間也散出了濃濃的親情味。

她的眼淚連成了線,川流不息,哽咽道:

“得意,給孩子起個名字吧!”

徐得意高興的踱來踱去,努力的想了想,說道:

“既然是龍靠山給的,那就叫徐靠山吧!”

春枝搖搖頭,伸手將包袱攬入懷中,說道:

“你都說了,龍靠山是他爺,那麼,孫子怎麼可以和爺一個名呢?”

徐得意嘿嘿一笑,雙手緊緊的按着腦袋,彷彿不按的話,快樂的神經就要把腦袋撐裂了,說道:

“他娘說的對!長長久久,長生不老,永遠陪我們,那就叫長生吧!”接着,他火急火燎的扭身出門。

春枝喊道:

“他爹,你去幹啥?”

他爹!

這是一個多麼令人興奮的詞語,也是一個自己多麼嚮往的稱謂,人世間的快樂,就是這麼直接和坦蕩,令歲月增色,令徐得意發狂。

卸去了執願,拋去了心魔,世間美好,萬分精彩,他用腳踩地,彷彿,下一秒身子便會飛向空中,嚷道:

“我給長生找點羊奶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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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生如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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