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清清,清者也
早間下過雨,草葉間還有晨露,壓折出草梗一條痕迹來,啵地落入水窪里,蕩漾一點漣漪。
小飛蟲在低處飛着,偶地飛下幾隻圓圓麻雀,跳腳在潮濕山地上叨啄被雨打落的草籽。
一手甩着柳條,弱不勝衣的緗衣青年另一隻手捧着書卷,低低念着:“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
捲毛白羊低頭吃草,細小露珠掛在羊毛上,閃着晨曦光輝。
“宋兄!”
孱弱青年抬起臉來,一張薄長小臉,眉細而尖,眼皮狹而長,鼻骨乃至唇都是極其流暢柔和,尖尖下巴微翹,前額兩縷發須輕輕揚着,不管遠近,都過分文弱,連着看人也是不經意的迷濛與柔和。
怪不得能將魔女吳秀秀迷得七葷八素、要死要活、對月相思。
長袍文弱青年正是宋清清。
“何兄?”宋清清訝然放下手中文卷,不是說這幾日要送同村青梅去鎮上嗎?怎地有空來了山北?
那隻羊聞聲也抬起頭來,羊角中間劉海被風吹得斜散。
何居樹趕着群羊,近到身前。
“不用去了,今日有空。”何居樹似是知道宋清清疑問,不由地苦笑答道。
“何兄有心事。”
宋清清一個男子有着常人沒有的細膩心思,看出了好友的反常。
何居樹垮下眉睫,不知如何作答。
真是稀奇事?還能有事讓何兄受挫?
石塊潮濕,宋清清看了一眼,扔下柳條,拉着何居樹去一旁參天古榕樹下。
“說與我聽聽。”
兩人作為無話不說的好友,經常一起排憂解難,更多時候,是宋清清疏解好友。
“我——”何居樹垂頭,似是無法言說,眸光躲閃掙扎,望進宋清清肖似平湖的澄眸,驀然松下心結,囁嚅出聲,“我好似、好似進了迷霧,明明在我眼前,我卻捉摸不清……”明明近在咫尺,卻似隔了處瀚海,行舟永遠,卻看不到盡頭,見不到天邊。
“是你那青梅?”
何居樹點頭,又搖頭,眉間愁苦,皺了平川。
點頭是因為他與她一齊長大,是算得上、也稱地起一聲青梅,搖頭是因她若不願……何必給人苦惱,多生事端。
這個她,自是指不解情事的葯葯。
宋清清又問道:“她知否?”
“不知。”
唉……
“為何不說?”
“如何能說?”
這……宋清清言滯,對於流水桃花之事,他也未曾經歷過,不知如何出言寬慰。
要說唯一一個與他接觸的年輕女子,還是那個要搶強他作夫的吳秀秀,那是強取豪奪,如何能相提論之?
何兄是出口成章的才子,本該是秉談天地,神思九州的。難道他忘了他們一起曾言談過的遠大抱負了嗎?為國儘力,為民盡心,怎能為區區兒女情長所束縛?
可是他們到底還是十七歲的青年,如何不多情呢?
愛而不得,又無法言說……宋清清似乎理解了好友此時的心境。
“該如何?”何居樹似乎自問喃喃,愁情迷惘,“我該如何?”
“隨緣。”看不得好友頹惘傷懷,宋清清於心不忍。
“緣?”何居樹自嘲呵呵,遠走幾步,背影蕭條,似乎釋然,大聲道:“哪來的緣。”
“何兄切莫自菲!”宋清清伸手,婉勸。
何居樹無言,也無心放羊,又趕羊下山了。
宋清清悵然,榕樹枝葉剛好滑落一滴餘存水滴,落到纖瘦手背,縮回手,蹭了水珠,往回走着,尋找那獨一隻白羊。
“白和——”是他那隻羊的名字。
“咩——”羊踩着草叢從遠處跑回來了,乖巧在宋清清腳邊啃食草葉。
“分命羲仲,宅峋夷,日暘谷。寅賓出日,平秩東作。”
再次執起卷章,誦讀聲漸遠……
對於青年相思,葯葯卻是不知,因為……葯葯此時正在河套淺灘找狗。
算上今天,大黃已經兩日不着家了!雖然大黃脾氣臭了些,但到底是她帶回來的,不怕大黃是貪玩亂跑,她是怕大黃被人惦記拐走了!
大黃雖然體型大,但是葯老頭掰開嘴巴看其牙齒,說,這是一隻不到一年的小狗。
這麼算來,大黃才一歲,就算是在狗齡里,也只是個小孩子。
“大黃——大黃——”葯葯雙手攏在嘴邊,呼號着。
“李嬸,你看見我家那條黃狗了嗎?”
李二媳婦在河邊捶衣,搖頭,指着北邊,“前兒個我聽人說在那邊有隻狗,也不知道是不是你家的,你去問問吧。”
葯葯點頭道謝,急匆匆奔着北邊去了。
天下真有這般的巧事,何居樹浩浩湯湯趕羊下山,正回走,瞧到前面人影眼熟。
淺粉衣裙小女子四處張望,見人便上前詢問。
何居樹腳下停滯,腿腳僵硬,後背緊繃,果斷將羊趕到一處衚衕,羊數太多,趕不進去,留下何居樹與兩隻肉臀胖羊卡在外面。
何居樹也不知道為何要躲,只是心中慌亂,下意識要躲。
何居樹腳底擦地,向衚衕裏面推着羊群,急得汗流滿面。
額……塞不進去。
一隻小手伸到眼前一隻棉帕,何居樹道謝,接過來擦汗。
發覺不對,何居樹扭頭,摔在羊背上。
瞧見春花般丫髻女子正歪頭,一臉好奇。
不知什麼時候,葯葯已經近到身前,瞅着何居樹的奇怪舉動。
“二哥,做啥呢?”大老遠就看到了畏畏縮縮的何居樹,坦坦蕩蕩的一個人,今天竟然鬼鬼祟祟的。
“呃……”何居樹一把把一隻一百多斤重的山羊抱起來,輕扔了出去,“沒……活動一下筋骨……”
在扔羊瞬間,衣袖裏甩出一道金光,清脆落到地上。
咦?這是?女子之物?
葯葯低頭看到了一隻嶄新的鏤刻鳳鳥花釵,蹲下身子端詳一陣,給何居樹遞過去。
何居樹呼吸驟停,大汗淋漓。
“二嬸要是知道二哥給她買了釵子,指不定咋高興呢!”葯葯機智言語,扭轉了尷尬局面。
舒氣點頭,何居樹快速接了花釵,趕出羊群后落荒而逃。
“二哥!你看見我家狗了嗎!”葯葯在後邊大喊,想起找狗正事。
“咩~”
“咩~”
此起彼伏咩咩羊叫,羊群甩顫尾巴,扥扥扥跟着主人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