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疼痛
琴酒正在排隊。
用這個詞其實並不准確,因為他往那一站,小攤前的人群像摩西分海般自動為他讓路,沒費任何時間就走到了隊伍前列。
“要一個。”他說。
這裏距離那間安全屋並不遠,遙遙能看見些許零星的燈火。
他躲開人群,站到一側,習慣性地將自己藏近陰影中,並琢磨接下來該採取的行動。很顯然,他和夏樹未來的一兩年會遭到各大勢力的圍堵追殺,不能一味逃避,必須進行反擊,要讓所有不懷好意者認識到離開組織的黑澤陣依然是那個生殺予奪的TopKiller。
Gin的背叛對組織而言是不小的打擊,不單單是戰力上的損失,也令組織在里世界顏面盡失。因此在短期內,組織會儘可能壓下這件事,直到打出新的招牌。
也許是萊伊。儘管琴酒不想承認,但目前來看,也只有這個人最可能完美取代他。
正如北條夏樹無數次謀划著逃離組織一樣,琴酒也多次思考這件事,因為這是來自【拉普拉斯妖】的預言。得到代號之後,他知道了不少關於這方面的信息。
自五十年前起,接觸過【拉普拉斯妖】的研究員無一不失蹤或者死亡,彷彿人類不自量力地觸碰規則外的領域,被大發雷霆的全知惡魔處決。
他拒絕讓夏樹變成其中之一,可這小孩又實在有天賦,十三四歲做的demo有如神跡,所有的觀測結果被一一證明正確。
然而他也像從前的那些研究員一樣遭遇不測,出了場莫名其妙的車禍,只丟失幾年記憶已是萬幸。
【拉普拉斯妖】demo自那時起,像方向錯亂的指南針,漸漸失去它該有的效用。
琴酒知道該將這兩件事聯繫到一起,但涉及了完全陌生的領域,他很難理出思緒。他能做的只有和朗姆斡旋許久,將這個項目徹底壓下去。
既然想不清楚,不安全的東西就禁止他碰。
琴酒討厭【拉普拉斯妖】,從個人的角度而言,他不喜歡這種海市蜃樓一樣神神叨叨的發明。他也不得不承認,在北條夏樹車禍之前,那個demo做出的、對於未來的預言漸漸實現了。
其中最遠的一條,是組織將在二十年內覆滅,也是目前唯一尚未驗證的。
北條夏樹因此和黑澤陣發生過多次爭執。
最嚴重的一次,夏樹語氣十分激烈地對他說:“你是組織的狗嗎?死也要和主人死在一起嗎?你不會為自己考慮嗎?”
黑澤陣面無表情地盯着他,語氣冷到幾乎要結冰:“你想死?”
那場爭吵引髮長達半個月的冷戰,明明幾乎每天都待在一起,兩個人硬是一句話的交流都沒有,沉默把他們的聲帶都吃掉。
冷戰止於黑澤陣半夜順手幫他關門,卻發現這人在被子裏偷偷流眼淚,眼睛緊緊閉着,應該正在是經歷一場夢魘,也不知道夢見了什麼。
黑澤陣看不上哭哭啼啼的廢物,尤其是男人。
但他盯着夏樹半天,頓時沒了脾氣,把人推醒;夏樹醒了,看清黑澤陣的臉以後,黏黏糊糊地往他懷裏鑽,說了些什麼“清剿”、“死亡”之類的詞句。
這場兩人的戰爭又一次無疾而終,黑澤陣也因此開始考慮組織覆滅時該如何脫身。
他過慣了這種刀口舔血的生活方式,組織是最適合他的地方,兩者互相成就。只要組織一天不滅,琴酒就不會主動脫離。
不過凡事總有個意外。
“他是公安協助人。”貝爾摩德把一沓複印件丟到他的桌上,欣賞起自己的指甲,十分散漫地說,“你自己看吧。”
琴酒隨手翻兩頁,並不相信這件事,但他的想法左右不了Boss的態度。
如果他為證明北條夏樹的忠誠向上級反應,才是最危險的。
貝爾摩德送完資料沒有要走的意思,有一搭沒一搭地套話,也不知道是Boss授意還是出自她本人的好奇心。
不着痕迹的試探讓琴酒十分煩躁,他往窗口靠,點了支煙,準備默不作聲地發個信息讓夏樹別回來,結果恰好看見他在便利店樓下躲雨。
貝爾摩德正抱着肩,信步朝窗口走過來。
沒有時間了。
琴酒扣下伯.萊塔扳機,子彈飛梭而過,擦破他的左臂。
而夏樹抬頭,看見是他之後,瞳孔睜大,表情漸漸僵住,頭也不回地逃竄。
他最後往來的那一眼,很輕,又有種支離破碎的絕望感。
琴酒的心口抽了下,酸澀感順着血液蔓延,他艱難地把這種感覺壓下去,維持着面色不變,避免被貝爾摩德察覺到不對勁。
對付完這個難纏的女人之後,他開始找人。
電話打不通,一切聯繫方式切斷。
順着線索,他找到那輛廢棄的跑車,以及落在座位上的戒指盒,裏面躺着亮晶晶的銀色戒指。
……尺寸很合適,但被主人丟下了。
琴酒垂着眼睛,垂着臉,突然沉默下來,面部筋條幾經抽展,沒能形成完整的表情。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也許做了一件非常傷人心的事情,小狗去為他買戒指,沒有得到濕漉漉的吻與愛,反倒等來一枚鋒銳殘忍的子彈。
琴酒從不和人共情,此刻卻被不屬於自己的悲傷和痛苦浸沒包裹,一度感到有些窒息。
幾個小時后,他終於找到北條夏樹,這層靜默忽然崩解了。
然而對方拿槍指着自己的下頜,面無表情地質問他,語氣平靜得可怕。
北條夏樹也不在乎他的回復,只是居高臨下地發表詢問,冷淡而平穩地吐字。
——他想死。
理智和感情劇烈地來回拉扯,決定被放在天平的兩端,琴酒在短暫的沉默中回顧了這幾年。
Gin想為他戴上項圈,鎖上鏈條,讓他為自己一人所有,藏在精緻華美、安全無憂的鳥籠里。這次的事件是個很好的機會,不如說,沒有更好的機會了。
出去玩的小狗怎麼能完全不受傷,說不定哪天又要一臉茫然地躺在醫院裏問他是誰,他恨不得毀了造成這一切的可能性。折斷羽翼,把他牢牢地握在手裏,自此不必焦慮。
黑澤陣則克製得多,用全部的自制力壓抑住來勢洶洶的、日夜蠱惑着他的渴望。他想看夏樹笑,快樂地喊他的名字,再全須全尾地擁有這個人。
這場長達多年的拉鋸無時無刻不在進行,這一瞬間,終於是黑澤陣沾了上風。黑澤陣套上戒指,心甘情願地被馴養。
然後帶着他的小狗去流浪,奔赴一場迎着天光的盛大逃亡。
……
攤主把黃油土豆裝好遞給他,黑澤陣隨手丟進膠袋裡,和退燒藥消炎藥擠在一起。
他加快步伐,莫名的心慌,這種不安在推開門的瞬間達到了巔峰——因為聞到了淡淡的血腥氣。
看清客廳內景象的那瞬間,黑澤陣喉結猛地緊繃,只覺得有生鏽味浸滿舌根,踉蹌着走到沙發邊上。
經驗第一時間提醒他,眼前的人已經沒了呼吸。左輪手.槍隨着垂下的手,掉到地毯上。淡淡的苦杏仁味,是氰.化物。
黑澤陣摸了摸他尚且有溫度的脖頸,指腹下是動脈血管,青藍交錯,卻了無生氣。
他閉着眼睛,黑髮柔軟,面龐白皙,乖巧得像是睡著了。
可手指,又那麼涼。
不過夏樹從小就這樣。這小孩嬌氣得要命,牛奶不喝有乳糖的,隔三差五生病。
自以為隱蔽地偷偷摸黑澤睫毛,指尖涼涼的,光是輕觸一下,他就被吵醒了。他並不繼續裝睡,因為他非常樂意欣賞夏樹的窘迫,眼神飄忽,接着胡說八道,說些連自己都不相信的蒼白解釋。
再不醒的話,黃油土豆就要涼了。黑澤陣想。到時候肯定又要惋惜,很可能會要求自己再買一個,明明是他自己的錯,非得別人哄。
為了避免它變冷,以及那之後無端的爭吵,快點醒吧。
……生氣了么?
行吧。夏樹也不是毫無優點,至少很聰明。黑澤陣決定公正地承認這點。
所以很多不用解釋的事情,夏樹也應該明白,就像他明白自己不會殺他一樣。
他既能想到心口的那一槍迫不得已,也就一定知道,他被堅定地選擇了,也從沒有被放棄過;接下來的故事還很長很長,是充滿動蕩的雙人冒險,少了一位主人公都算失格。
可以去沖繩看星星,像夏樹少年時期憧憬的那樣。他總是對未知充滿好奇,這之中當然也包括星空,宇宙廣闊,恆河沙數的星雲穿梭其中,彗星拖曳着赤紅長尾遊行,行星圍繞着太陽有條不紊地轉動。
黑澤陣握着他的手,坐了很久,直到天色在他的等待中慢慢變得明亮,終於徹底亮透。
雨漸漸小了,黑澤陣慢吞吞地望了眼窗外,光線刺目。
他意識到夏樹不會醒了。這個念頭像一顆鋒利的子彈,穿透骨縫與筋膜,在心臟最深處旋攪,留下血淋淋的空腔。
撕裂感、憤怒與痛楚侵蝕他,撕裂他,從四面八方進犯,凍凝每一滴血液,撐破每一根神經。
黑澤陣對疼痛並不敏感,在發現他不再睜眼的這一刻,卻被巨大而響亮的痛苦擊中。
他近乎茫然地把人抱起來,喉嚨發不出完整的音節。
……好痛。
子彈穿過心口那樣痛。
涼意止不住地翻湧,從心口澎湃而出,浸透四肢百骸。
彷彿窗外的太陽驟然間失去了光與熱。
而曾受過它照拂的冰冷行星沒入黑暗,於無垠宇宙中,漸漸風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