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說服
已是深秋時節,掩了門窗仍能感到夜晚的寒涼。屋內唯有枱燈亮着,兩人所站之處一明一暗。
陸聽寒解釋了緣由。
他說:“時淵,我們都明白你在人形的時候很脆弱。還記得你切菜時受的傷嗎?”
之前時淵學着做菜,有一次切番茄不小心劃到手了。
很小的一道口子,留了些血。時淵盯着看了一會,舉着手跑去找陸聽寒:“你看!”
以前在荒原漫步他也受傷過,比如溪流太滑,摔倒擦傷了——換作別人那會是足夠致命的感染傷,而時淵沒心沒肺,放着不管,自己就好了。
後面他遇到了謝千明,認識了繃帶、酒精和抑製劑,才學會了簡單處理傷口。
陸聽寒給他拿了創口貼,仔細包好,把每條褶皺都捋平了。
他說:“以後小心點。”
“好。”時淵說,“我繼續回去切番茄啦。”
晚上他做好番茄炒蛋,鹽放多了,得虧是陸聽寒才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
此時,陸聽寒看着時淵講:“你會被安眠藥影響,也會受傷會流血,身體機能和人類沒半點區別。萬一在‘深潛’過程中護衛艦遇到了危險,你和我們一樣脆弱。”
他頓了一下:“就算你可以變回黑霧,我們也不清楚,和1號深淵互相排斥會產生什麼後果……而且,意外隨時可能發生,很可能不會給你反應時間。我絕不希望你這樣冒險。”
“我知道的。”時淵說,“關教授都和我講了。”他想了想,“我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死,但這是我唯一能去其他深淵底下的辦法了。”
“……時淵,你聽我講完。”鋼筆在陸聽寒手上轉了一圈,他繼續講,“在另外一方面,由於載重和空間限制,登陸護衛艦的最佳人數是四人。這是個相當小的數字,聯盟也是做了諸多調查,才定下人選。我們需要長期在深淵之底採集數據,每一人擅長的領域不同,都很重要。”
他的語速比平常慢,語氣也更加柔和,不會給對方帶來壓力:“如果讓你登陸護衛艦,要不然我們得放棄一人,要不然我們就要冒險超載。不論哪一種都會給‘深潛’帶來問題。”
時淵呆了一會兒,說:“噢……”
他明白陸聽寒的意思了,“深潛”的名額彌足珍貴,不是他想去就能去的。
陸聽寒:“所以,於情於理,我都不能支持你的決定。”
陸聽寒看着時淵的神情,嘆了口氣,走上前輕輕抱住他。
他在時淵的耳邊說:“我明白你的想法,你已經為城市、為人類付出太多,不必再冒生命的代價。‘深潛’無論成敗,都是我們要接受的結局。”
“但我不是為了人類。”時淵卻是抬頭,看向他,“這次不是。”
陸聽寒無奈道:“時淵……”
“我沒有騙你。”時淵堅定道,“我是為了其他怪物。”
“為什麼?”陸聽寒問,“你想做什麼?能做什麼?”
“我不知道,”時淵告訴他,“我從沒辦法和其他深淵接觸,只有這次有了機會。如果我能去深淵之底,我覺得會有新的發現。”
陸聽寒沉默了兩三秒:“可是,你也不確定能不能成功,對不對?你連你在找什麼都不清楚。”
“嗯。”時淵輕輕點頭,“我沒有證據,只是‘感覺’。”他想了想,“陸聽寒,你還記得我跟你講過的夢嗎?”
——那個他站在舞台中央,無數怪物看着他的夢。
過去數年他反反覆復地夢到這一幕,不解其意。
他告訴陸聽寒:“我覺得我能在深淵之底,找到這個夢的答案。”
窗外寒風呼呼吹着,敲打玻璃,寒氣從窗縫滲了進來。
陸聽寒再次沉默,良久后低聲說:“……不,時淵,我不能讓你冒險,也不能讓‘深潛’冒險。”
時淵沒能說服陸聽寒。
晚上他躺在床上,尾巴尖微微蜷縮起來——這是他有點難過的表現。
陸聽寒見狀,把時淵攬在懷中,輕輕撫過他的鬢角:“時淵……”
“我沒有生氣。”時淵說,“你講的都是對的,我覺得很有道理。我只是、只是有點遺憾。”
陸聽寒手下是柔順的黑髮,他說:“你新交了很多怪物朋友吧?”
“嗯。”時淵輕輕點頭。
“以後多找它們玩一玩。”陸聽寒告訴他,“還有一件事情,我之前從沒叮囑過你。”
“什麼?”時淵抬頭看他。
陸聽寒說:“你遇到了很多好人,大部分人類應當給你留下了好印象。然而,並非所有人都如此,人心很複雜,即使我也不敢說能看透。怪物能無盡地異變,行為毫無規律,超越想像,但這些都比不過人性——遠遠比不上。你一定要記住這一點。”
時淵獃獃地看着他,尾巴因為困惑蜷得更厲害了。
陸聽寒捏了捏他的臉:“我能瞞住你的身份、儘可能保護你,等我不在了那一天,這些你都會親自面對。”他無聲地嘆了口氣,“我知道這些很難,你的身份又太特殊了。”
他不可能放下心來。
時淵是懷揣力量的年少神明,可以輕而易舉地顛覆世界。他足夠善良,陸聽寒怕有人利用他的善良。
陸聽寒接着講:“我不知道有一天你能不能學懂這些……但是就我私心來講,等‘深潛’開始,我更希望你能回去荒原。”
他笑了笑:“你怕孤單,我很高興你交了那些怪物朋友。和它們待在一起吧,時淵,如果偶爾想城市了,就過去看上幾眼待上幾天,不必久留。又或許哪天,你會遇到另一些人類,讓你能夠百分百相信他們,正如你相信和喜歡我一樣。”
時淵默不作聲地聽着。
在他面前,陸聽寒從不主動提起叫人難過的事,世界光鮮亮麗又柔軟。
如今離別在即,沒人再擋住風雨。
陸聽寒教會過他很多東西,讓他看到人類和城市的美好,到最後,交代的卻是讓他別輕信於人。這大概就是他複雜的愛。
時淵講:“好哦,我都記住了。”他的黑眼睛中有涌動的情緒,“不過我會繼續想辦法說服你的。”
陸聽寒伸手,彈了一下時淵的腦殼。
時淵:“啊!”他捂着額頭,“把我彈傻了。”
陸聽寒低聲笑了。
“深潛”的日子一天天近了,時淵沒能說服陸聽寒。平日,時淵向陸聽寒吹一吹枕邊風,陸聽寒就沒有不答應他的事情。唯獨這次是例外,陸聽寒鐵定了心,不會改變。
與此同時,手工廠里的紙花堆得跟小山一樣,那幾朵真的雪見花也長勢良好,眼看着就要盛放。
離“深潛”只剩三周,城中眾人越發緊張,加上黑水晶中的怪物蘇醒得多了,戰況激烈起來。時淵見到了巨大的運輸船,它們停於城市邊緣,在未來,它們將帶着人們去往爾頓。
他繼續說服陸聽寒,讓自己去深淵之底。
在時淵第無數次說服失敗后,他抱着陸聽寒的腰,頭埋在他懷中,悶聲說:“你就要走了呀。”
陸聽寒摸摸他的腦袋。
這些天他又囑咐了時淵很多東西。
時淵在他身邊的幾年,他已教會時淵太多,臨到分別卻覺得遠遠不夠。
他反覆強調醫療品的用法,萬一時淵在人形時受傷,肯定用得到;他一次又一次教時淵怎麼用地圖和指南針,好讓這隻路痴深淵找到目的地;他說做菜的時候要小心,免得切到手,或者不小心吃了個食物中毒;他說一定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這該是永遠的底牌……
陸聽寒從不是嘮叨的性格,這些事情,時淵也早就知道了許多。
但他就是一直在講,生怕缺了漏了什麼。
時淵默不作聲了一陣,又問:“陸聽寒,你能不能跟我去個地方?”
陸聽寒很忙。
他還是問:“想去哪裏?”
“我想讓你見一見我的怪物朋友。”時淵說,“我說服不了你,說不定它們可以。”
陸聽寒笑了笑:“怪物可不會講話。”他擼了一把時淵的長尾巴,“小惡魔除外。”
“也不是說話啦,我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時淵歪了歪腦袋,努力措詞,“你不改變想法也沒關係,總之我想讓你看一下。”
“……好。”陸聽寒應承下來,“我跟你去。”
後天早晨,他們一起踏入了城外的森林。
露水掛在樹葉上,晶瑩剔透。
兩人遇到了很多怪物,它們藏在林間,察覺到陸聽寒的存在,與平時比多了躁動。有幾隻怪物蠢蠢欲動,又忌諱着時淵,終歸沒有上前。而其他認識時淵的怪物,遠遠跟着他們,保持了相當的距離。
怪物畢竟是怪物。
唯獨害怕和青睞時淵。
“要去哪裏?”陸聽寒問。
“去見一個大朋友。”時淵回答,“它之前想帶我去個地方,我沒來得及跟它去。”
陸聽寒不再追問。
他們漫步林間。這段路崎嶇曲折,時淵平時走得費勁,有了陸聽寒后好多了——他很艱難才能爬上的陡坡、小心翼翼才能下去的斷崖,陸聽寒通通走在前頭,握住他的手,帶着他翻山越嶺。
一路向前。
直到群山深處。
陸聽寒見到了時淵說過的、長滿眼睛的古樹。
那古樹遮天蔽日,立在森林的最深處,一隻隻眼睛在它的枝幹上狂亂地轉動,時不時滲出血淚。
而當它見到時淵,那躁動平息了。無數雙眼睛平和下來,緩緩移動,看向造訪的兩人。
“你好呀——”時淵扯着嗓子打招呼,“你好呀——爛樹!!”
陸聽寒:“……”
時淵起名字一直很有一套。
古樹的眼睛緊盯着陸聽寒,瞳孔猛然縮小,很是嚇人。
“不可以哦。”時淵又告訴它,“這是我的人類,你不能感染他。”
古樹停頓了接近半分鐘,緩緩閉上眼睛,只留有樹榦正中最大的眼睛看向兩人。
“沙沙沙——”
一陣風吹過,滿樹搖曳,眼睛眨了眨。
這算是向他們打招呼了。
道別了“爛樹”,他們繼續走。
陸聽寒問:“除了‘爛樹’,還什麼怪物有名字?”
“我起的名字不多,”時淵掰着指頭數,“比如說有‘傻狗’‘獃頭鵝’’壞蜜蜂‘和‘臭鳥’。主要是剛開始它們都不理我,沒禮貌,我就這麼叫了,後面習慣了改不過來。”
陸聽寒:“……”
這越來越離譜了。
陸聽寒說:“時淵,我很高興在你不知道我名字的時候,沒有幫我起名。”
這麼一想,“陸婷婷”已經是時淵起名的巔峰了。時淵跟他絕對是真愛。
“確實啊,當時我的聯盟語學得還不是很好。”時淵說,“所以你一直是‘那個沒素質的’。”
陸聽寒:“……”
陸聽寒:“我真的不是故意丟垃圾的。”
時淵:“哼哼。”
再往前走,越過了山坡巨石,他們來到另一個山頭下。
“喂——”時淵喊道,“小白,你在哪裏?!小白!”
這名字正常多了,大概是只小巧玲瓏的怪物,才讓時淵如此破例。
陸聽寒等着。
雲霧繚繞的山谷中發出異響,大地顫動不已。兩分鐘后只見龐然大物自深山而來:白蛇吐着猩紅的信子,眸似琉璃,立起身子時陰影蓋滿了整片山脈。
陸聽寒抬頭看它,說:“你管這玩意叫‘小白’?”
“是呀。它多可愛。”時淵很高興,沖巨蛇招手,“我在這裏!來找你玩了!”
“嘶嘶嘶——”巨蛇吐着信子。
和古樹一樣,它盯着陸聽寒好一會兒,來自本能的衝動在叫囂,露出猙獰殘暴的一面。
它最終還是垂下了腦袋,平靜地看着兩人。
時淵和陸聽寒說:“小白想帶我去個地方,我們一起去吧。”
巨蛇彷彿聽懂了他的話語,頭顱再次低垂,停在低凹的山谷中。
這樣一來時淵便能輕輕鬆鬆地站上去。他率先跳到了巨蛇的頭上,向陸聽寒招呼:“來吧!”
陸聽寒征戰多年,與怪物打過不知多少交道,未曾有這樣的體驗。
又或者說,從未有任何人見過此情此景,即便他也難免猶疑了幾秒。
“快來吧!”時淵又喊他,“相信我!”
於是陸聽寒邁步,同樣跳到蛇的頭上。兩人抓穩了一片突起的鱗片,巨蛇抬頭——
雲霧猛地從身邊刮過!
風聲震耳欲聾,轉眼間兩人離地好幾十米了,那些樹、石頭和花草都變得渺小。
“沙沙沙——嘩嘩——”
鱗片摩擦過重巒,只見奇峰羅列,山河錦繡,他們乘着白蛇騰雲跨風般向遠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