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花與愛麗絲

時淵去見了劇團成員。

沒有餐廳開着,新鮮食材也很少，幾人在食物分配處找了張桌子，吃着米飯、脫水蔬菜和炒土豆。

這一餐是給時淵接風洗塵,程游文和秦落落好奇得要死,拚命追問時淵沿途的故事。

時淵努力回憶，告訴他們來龍去脈。

程游文聽着聽着就拿出了筆記本，拚命寫着，說他以後寫劇本肯定能用上。而沃爾夫岡一如既往地寡言，慢悠悠地吃飯,聽着故事，時不時露出笑容,最後他講，特蕾西很小的時候也想當公主。

秦落落支着腦袋問：“融合劑呢？它真的會對我們有幫助嗎？”

“池醫生說有,關教授也說很有研究價值。”時淵想了想,“所以應該是有用的。”

秦落落就很高興：“那太好了！說不定能讓抑製劑更有用，乾脆滅掉感染後遺症。”

時淵扒了一口飯，聽程游文分享最新的劇本構思，聽秦落落愁眉苦臉地嘆息,要是自己和時淵一樣就好了，風吹日晒后臉蛋還是那麼好看。

眾人又告訴時淵，這幾個月來城裏的事。他們都說,為了搬運走黑色晶體，人力物力都用上了，運載機械人帶着大型晶體去向荒原，小的晶體那些由人工收集。

——城中人至今不知道時淵的存在。

他們只是感慨,幸好0號深淵突然爆發,爭取了時間,還奇迹般地沒感染人類。

時淵聽着聽着就笑了。

他想，或許有一天，他們也能知道自己的秘密。

“接下來就看怎麼模擬深淵信號了。”秦落落卷了捲髮尾，“也不知道誰會去‘深潛’。”

“我聽說他們找了以前宇航中心的駕駛員，好像是叫齊鴻。”程游文夾起一片土豆。

沃爾夫岡終於開了口：“陸上將應當會去。”

“啊對，我也覺得他會去。”秦落落接話道，“沒有人比他更了解深淵了，不過……”她猛地打住話頭，意識到了什麼，看向時淵。

時淵神情如常，說：“是哦，他會去的。”

眾人對視一眼，秦落落講：“我聽別人講護衛艦很結實——它本來就是為宇宙準備的。不會有事的。”

她是這麼說的，至於有多確鑿，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哇啊——”隔壁客人的孩子哭了，揮舞着雙手想要抓玩具。到了飯點，越來越多人的擠過來打飯，弄了個水泄不通。

程游文狠狠打了個噴嚏，氣氛又活躍起來了，時淵喝了一大口菜湯，講起葉染城和駱駝的故事。眾人聽完艾麗西亞的遭遇，皆是唏噓不已。

道別的時候，秦落落說：“這一路辛苦你們啦。歡迎回家！”

城中還有許多事務要忙，眾人各有責任，揮手道別。

時淵反而成了最清閑的人，給陸聽寒發了幾條信息，都沒回復，大概他的人類在忙。

在回家的路上，時淵碰見了愛麗絲。

小巷子的投影器閃了閃，白裙子女孩抱着獨角獸玩偶，哼着歌靠在牆邊。

“時淵，”她輕快道，“我們好久不見啦！”

時淵：“是哦，你好呀！”他想了想，問，“你找到你的哥哥了嗎？”

愛麗絲說她看過煙花了，只想找到倫納德·菲莉帕。

“還沒有。”愛麗絲的身形閃動了幾下，“我還是沒有權限和算力去找人。”她歪了歪腦袋，“誰知道呢，發生了那麼多事情，或許他早就死了吧。”

“還是要試試的。”時淵說，“我會繼續幫你找的。”

愛麗絲很高興，又給時淵傳了幾份她珍藏的《口口口口激情口口》《超贊君臣口口口口當眾口口！》

她最後說：“時淵，我快沒時間了。”

時淵：“你怎麼了嗎？”

愛麗絲的投影再次閃動幾次，她說：“他們說，我的大腦正在衰弱，很快就不能輔助光腦運算了。”她張開雙手轉了個圈，裙擺飛揚起來，笑道，“畢竟都這麼多年了，對不對？按照人類的年齡算，我早該是老人了。”

時淵再次保證，他會努力找倫納德。

愛麗絲消失了。

時淵還是無事可做，在街上閑逛，拿出通訊器給陸聽寒發消息：【陸聽寒，我可能要出城一趟】

他又補充：【我會儘快回來的哦！】

陸聽寒還在忙，隔了二十多分鐘，發來一句：【好，注意安全，別迷路了】

——這個注意安全指的不是怪物，而是怕地勢崎嶇，時淵跋涉時磕着碰着了。

陸聽寒給了他通行證，時淵就這樣出了城。

他依舊不敢變成黑霧，慢慢走在荒原上，腳下是或厚實或鬆軟的土地。城市遠了，曠野的風撲面而來，枯草、樹木、碎石和遠方的高林……一切那麼熟悉。

怪物畏懼黑色晶體，很久沒有大批的怪物潮接近城市了。

時淵走了很久，都沒碰到一隻怪物。直到他能遠遠看到大塊的黑水晶——大型怪物凝結在其中，被戰士們搬運來了此處。他不知自己究竟感染了多少怪物，放眼望去，這一片的水晶林立，在陽光下閃着深邃的光，彷彿一片怪異的樹林。

時間凝固於此。

它們等待蘇醒的那一日。

時淵站在原地，默不作聲地看了一陣。

“唰唰唰——”

長草被壓彎，一個黑影飛速從身邊逃走。

時淵回過神來，只見他身邊的樹林裏，已有怪物的身影。

“等等！”他下意識喊道，“不要走！”

“唰唰唰——”

聽到他的呼喚，怪物跑得更快了。時淵追上去，看到樹根與亂石間，一群灰黑色毛茸茸的東西躥了過去，撞亂了大片雜草。

他又喊：“等等我！”

他一直跑，艱難地翻過盤虯的樹根，越過碎石，踏過溪流。他氣喘吁吁，每次深呼吸，林間清新的空氣撞入肺腑，又帶來新的動力。

那群小東西的耐力明顯不好，連時淵都沒跑過。

它們被時淵攆得累了，幾團毛茸茸地攤在地上。時淵喘着氣走來，扶着樹榦，看到幾束陽光掠過樹葉，金燦燦地照在那些介乎兔子和倉鼠之間的生物。

時淵慢慢走近。

怪物們看着他，瑟縮成一大團。

“……別害怕，”時淵蹲下來，“你們好呀，我叫時淵，你們呢？”

怪物：？！！

時淵接着講：“我是0號深淵，為了找到我的人類，在城市裏生活好久啦。”

怪物：？？！

時淵想了想，又說：“雖然你們很沒禮貌，但我不會給你們起外號的。”日光落在他的側臉，少年的面頰白得幾近透明，他輕輕晃了晃尾巴尖，認真看着怪物們，“我只是想聽一聽，你們的故事。”

……

三天之後，聯盟公佈了執行“深潛”的人選：

陸聽寒上將，齊鴻飛行員，柯正榮院士和周茜院士。

計劃的執行時間在245年10月27日，即兩個月後。

時淵在食物分配處吃了晚飯，準備走回家。路過第一大道的時候，他聞到了花香。

那花香太淡了，被清風裹挾着轉瞬即逝，換其他人，根本不會注意到。

但是，時淵喜歡花。

這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味道。

他在周圍轉了一圈，問了幾個人，終於找到了花香源頭：那是工地旁的手工廠。

這小工廠原本是做什麼的，已經無從知曉，現在它是工人們午休的好去處，透氣、遮陰又寬闊。

時淵一進去，眼眸就被微光點亮了——

幾朵含苞的雪見，靜靜地立在琉璃色的花盆中。

時淵：“哇！”

他驚喜萬分，萬萬沒想到還能看到雪見花。

幾個工人坐在桌上端着晚餐飯盒，見他的神情都是笑了。

一人說：“小兄弟，是不是很驚喜呀！”他揮舞手中的筷子，隔空點了點雪見，“這可是唯一的花了。”

“誰說的！”旁人立刻反駁，“布拉德利先生剛說了，過陣子把他的那幾盆花搬過來。”

“哦哦哦——”那人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他這樣說了嗎？我給忘了。”

時淵又往前走了兩步，看到了成堆華麗的、顏色各異的花。

湊近一看，全都是紙花。有些是白紙疊成的，有些是紅是黃是灰，甚至還有報紙疊出的，放在曾經的手工台上，滿滿當當。四五人就坐在台邊，邊笑着聊天邊疊花。

“這些是什麼呀？”時淵問他們。

“紙花，送給‘深潛’的執行者。”他們解釋道，“本來該送真花的，全都送雪見最好，但現在沒條件嘛——”

時淵看着花海：“為什麼呢？”

“你問為什麼？”他們有些訝異，“……英雄當然要配鮮花。”

又有一人講：“那幾位一直值得尊重，尤其是陸上將。”他看向時淵，“我們就是有空的時候疊一疊，在‘深潛’之前，能疊出好多呢？你要不要一起來呀？”

“好啊。”時淵笑了。

他坐下，有個年輕男人耐心地教他該怎麼疊。

時淵第一次知道疊紙有那麼多花樣，不同種類的花都惟妙惟肖，玫瑰、荷花、牡丹、小桃花……最多的還是雪見，最難疊的也是它，那花瓣太華麗，得花好多功夫才能模仿出四五成。

之後的半個月他一沒事就跑來手工廠，幫忙疊花。

陸聽寒向來明白，位高者的家屬該保持低調。他把時淵保護得很好，直到現在，依舊很多人不認得時淵。

時淵坐在眾人之間，聽他們討論“深潛”，討論帝國、爾頓和鼴鼠人，討論抑製劑與融合劑。

有人說，他覺得不可思議，他們馬上要背井離鄉了，希望計劃一切順利，也希望爾頓那邊的天氣能好一些，讓他們見到太陽；有人說，他還從沒與帝國接觸過，不知道那些人脾氣如何，能不能好好相處；

有人熱切討論，融合劑可能給研究帶來的啟迪，有人抱怨又一朵紙花被她弄爛了，布拉德利先生怎麼還沒來，還有人感慨道，他曾經也質疑過陸上將，甚至還游/行反對他，沒想到，現在上將是他最敬佩的人。

他們還說，陸上將付出了那麼多，一路走來，風雨飄搖，唯獨看不到結局，實在太遺憾。

即便平民百姓都知道，“深潛”的執行者們不可能活下來。

時淵默默聽他們講着，疊出了一朵很漂亮的雪見花，被眾人爭相欣賞。

一周之後，那位神秘的“布拉德利先生”終於出現了。

他很老了，走路慢騰騰，獨身推着一個小推車，車上放了十幾盆未開的雪見花。

眾人很驚喜，把花盆放到向陽的好位置，風一吹，滿室清香。

布拉德利坐在工作枱邊，說他開了三十多年的花店，直到拾穗城陷落，他才改行當文員。

“我把店裏最後幾盆花留下了，帶在身邊。”他沙啞道，語氣帶了自豪，“很幸運，它們一直活到了今天。”

眾人湊在一起吃了晚飯，話匣子打開，談天說地。

布拉德利講，其實他年輕時最想開的是煙花店，奈何條件不允許，只好放棄夢想。

他說：“煙花是很好看的。尤其是夏天的煙花，在天空上一炸，五顏六色什麼都有，小孩子特別喜歡。”

在座的人都比他年輕，沒見過煙花，只能想像着。

而時淵聽布拉德利講煙花，講花店，慢慢就覺得不對勁了。

一種很怪異的感覺，在他心中升騰。他打量布拉德利，仔仔細細看了很久，從那綠色眼睛和蒼老面龐上看出了熟悉感。

等布拉德利離開，時淵追了上去，喊道：“先生！先生！請您等一下！”

布拉德利耳朵背了，老半天才反應過來，回頭看他。

時淵站在他面前，問：“布拉德利先生，請問您認識一個叫……愛麗絲的人嗎？”他補充說，“愛麗絲·菲莉帕。”

布拉德利：“……”

時淵見他沒反應，講：“好吧，可能是我認錯人了。不好意思打擾您了，我……！”

布拉德利死死抓住了他的肩膀！

老人睜大着眼睛：“你、你怎麼知道這個名字的？！她還活着嗎？！”

“不。”時淵長呼了一口氣，如釋重負，“您是倫納德先生吧？她一直在找你，已經很多年了。”

兩日後，時淵和布拉德利來到超級計算機中心。

愛麗絲死後，大腦被取出放在此處，連接光腦進行運算。

——聯盟170年7月2日，末世前的最後一天，8歲的女孩愛麗絲·菲莉帕和哥哥相約，去河邊看煙花。

她在河堤旁的小道上失足跌亡。

此後七十餘年，她永遠做着夏日的夢。煙花不散，夢境明亮圓滿。

年復一年，大腦機能快支撐不下去了，終於到了她要休息的時刻。

路上，布拉德利向時淵解釋了過去。

在愛麗絲去世后，母親帶着他改嫁了。後來他換了名姓，一直生活在拾穗城。

“……真的不敢相信，”他喃喃，“她的意識竟然還在，如果、如果我早點知道……”

他的聲音抖得太厲害，講不下去了，又小心問：“愛麗絲在這裏嗎？她會來見我嗎？”

“她會的。”時淵說。

他向陸聽寒要了權限卡，他們去到計算機中心的底層。

機房裏放着一台台伺服器，而就在最深處，經過三道門禁，他們看到了容器中的大腦。它連着無數神經傳感器，紅藍交雜的線路佈滿房間，萬億級別的數據在其中躍動。

白裙子女孩站在機器旁邊，抱着獨角獸玩偶，綠眸里閃動數據。

她在等着他們。

“愛麗絲！”布拉德利撲過去，蒼老的面龐淚水縱橫。

他想抱住女孩卻撲了個空，愛麗絲只是全息投影，只是來自過去的幻象。

布拉德利語無倫次地說，那天，他應該牢牢牽住她的手的，他們不該走那條山野小道，又或許在最開始，他們就不該去看煙花。

“但是，”愛麗絲說，“那天的煙花真的很好看，我喜歡那個夏天。”

她的身形閃動。

布拉德利淚流滿面，擦了擦眼角，伸出手：“……走吧，我們走吧，哥哥帶你回家。”

這一刻，明明知道兩人不可能交握雙手，愛麗絲還是輕輕把手搭了上去。

她說：“嗯，我們走吧。”

老人牽着女孩的手，彷彿回到170年的夏天，年幼的哥哥妹妹一同走在看煙火的路上，嘰嘰喳喳地等色彩綻放。他們要看世界上最美的一場煙花。

時淵看着他們。

直到愛麗絲的身影變得透明，消失在虛空中。

時淵繼續在手工廠疊紙花。

他又去了很多次荒原，一待就是一整天，見到形形色色的怪物。

半個月後的一日，他從手工廠回到家中，陸聽寒在等着他了。

“陸聽寒，摸！！”時淵飛快彈過去了。

一天沒見，陸聽寒狂揉他的腦袋，時淵發出了滿意的呼嚕呼嚕聲。

“時淵，”陸聽寒說，“明天跟我出去一趟吧。”

“去哪裏呢？呼嚕呼嚕……”

“風陽城，然後再去拾穗城。”

“啊，是要過去安裝信號儀嗎？還是做什麼其他事？”

“都不是。”陸聽寒回答，親了親時淵，“這次都不是，就是單純去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