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番外九
路燈延着街往遠處延展,人影最美的時候,得有月光幫忙。成涓垂目,眼睛放在腳邊的影子上,拉長又回縮,樂此不疲。
春秋易逝,陪在身邊最長久的,莫過於這道孤影。
晚上與幾個同事聚餐,餐廳離她家不遠,吃完她沒打車,吹着夜風走回來,權當消食。
喝了兩杯酒助興,遠不到醉的地步,意識清醒,但有些肆意過了頭。
左腳邁出去想的是溫栩,右腳邁出去想的也是溫栩。
春節期間,溫栩說的那番話,在她腦海里輾轉了百遍。
像一顆種子,種得越來越深,逐漸長成執念。
溫栩有時會幼稚天真,因為她常年處在眾星拱月的位置,想事情儘可能地往簡單想,說話隨心所欲地往直白了講。
事情自然大多辦得以她自己舒服為主,說的話也常讓人不高興。
是人總有缺點,溫栩不過是這些,成涓多能接受,卻也因此離開了她。
但不能說溫栩傻或缺心眼,她精明得很,畢竟家裏就做生意,自己也在做老闆。
成涓甚至會站在第三視角,以得意自豪的態度去讚揚溫栩的那番話。
溫栩一旦下定決心套住人,就容不得人家說不,那天的話一層層地擺在面前,讓她聽了進去,記在了心裏。
先是以退為進,做出一副不強勢的姿態哄住人;再是退而去談過去受的情傷,解釋後來的表現;然後便是自省,最後訴衷腸,表明決心。
這一套流程,成涓花了不少的時間才琢磨清楚。
原因是很長一段時間裏,她心神不寧,難以深思那日的事,只記得溫栩說要等她。
這讓她坐立難安,她跟溫栩都不適合彼此,她早看清楚了。但現在溫栩居然不願意往前走,而是停下來等她。
她誠惶誠恐不說,生怕這諾言給溫栩帶來困擾。等哪日「豪情壯志」的精神過去,想過新的生活,會不會因為曾經許下的話而感到窘迫。
她不願溫栩因為一時上頭說的話,把將來理所應當的感情弄得偷偷摸摸,心情也不會好。
她在心底就給溫栩判刑了,確信溫栩做不到說的那樣。
歸根究底,成涓不信浪子回頭的事。至於為什麼不信,她也弄不清楚,她沒相關經驗,只是憑藉對人性的了解不願信。
但她也深刻反省,她憑什麼揣測溫栩,把人家的真心當衝動。
「浪子」用在溫栩身上並不合適。
她不許她自己用。
剛開始撩她的溫栩就是極正派和禮貌的,從來算不上「浪」。後來有金錢糾葛是她的原因,溫栩還沒有狂妄到上來就拿錢砸她的尊嚴。
四五年的相處,溫栩都很體貼,沒有因為給了她一筆錢而使她在這方面難堪。
若真要說「浪子」,便是起初她感覺得出來,溫栩是玩遊戲的態度,且沒把她跟三十萬當成一回事。溫栩不屑隱藏。
而她又從溫栩的熟門熟路中判斷,溫栩身邊不止她一個,後來的一些蛛絲馬跡也能證實她的判斷。
但那之後,用溫栩的話,是她們熟了起來之後,溫栩的生活反而變得簡單。起碼沒再聽見她接別人的調/情電話,沒再花心思給別人準備禮物。
成涓剛發覺時沒底氣地想,溫栩可能藏了起來,不想讓她知道那些風流事。
隨即否定自己,溫栩憑什麼要藏,剛在一起時都懶得騙她,總不能在熟得隨時會膩的時候,反而費心思讓她舒坦。
她能猜到,溫栩大概是沒再找過新人了,身邊就她一個人。
所以她喜歡上溫栩,不是一時衝動的事情,更不是溫栩待她不好,她忍辱負重還自討苦吃地喜歡金主。
是她逐漸發現,溫栩待她不一般,這份不一般在她艱難的歲月里何其耀眼,她不受控地陷進去。
但她沒因此給溫栩頒什麼專一獎項或貞節牌坊碑。
毫無承諾的床伴關係,讓她清醒着,縱然溫栩身邊暫時沒人,可哪天隨便找個人睡也是輕輕鬆鬆的,她有什麼好放心,好開心的呢。
所以她總忍不住把「浪子」二字往溫栩頭上貼。
即便溫栩跟她澄清了。
那天溫栩的話,她每句都願意相信。
哪怕實在做不到相信,也因那話而感動溫暖。
可她沒有回頭的打算,到了她這個年齡和境地,每一步的抉擇都艱難。
離開溫栩很難,同樣的,回到溫栩身邊也難。
她不能只因為那幾段話,就盲目地樂觀,把手上剛理好的牌打亂。
就算溫栩說到做到,以後態度端正地跟她在一起,但溫栩已經受過傷,她柳成涓真的就那麼好嗎?將來真能呵護溫栩,不讓她受委屈,不讓她想起從前的傷?
成涓很想說可以,但她不敢說,她要好好地想。
她這樣的人,走一步之前要想三步的事情,她因此而走得穩,也因此而筋疲力盡。
她永遠不能像溫栩一樣輕鬆地快樂,尤其在失去溫栩之後。
她始終沒有聯繫溫栩,溫栩也沒有聯繫她。
她不想溫栩等她,那彷佛是一種責任,讓她不得不承擔。
有時那責任壓得她倦,她就想乾脆找個人假戀愛,讓溫栩死心算了。
糟糕的主意想想就罷,她捨不得。
溫栩要是沒把她當回事也就算了,萬一溫栩真在等她,她的餿主意會讓溫栩很難過。
她不能想溫栩難過的樣子,就像春天枝頭上最艷麗的那朵花被風吹得不招搖了,蔫蔫地垂着頭。
風情的美目掛上殘紅,眉宇不展,唇角失笑。
美人發愁的樣子,她這樣的好色之徒,一眼就能心碎。
後面幾個月,她僅從盛棲拍的照片里見過溫栩一次。
剛到三月份,花還沒開齊,溫栩就穿上裙子了。露了一截瓷白的小腿在外,成涓看着就替她冷,想幫她蓋上毯子。
她笑得很開心,跟身邊抿唇莞爾的溫瀲一比,簡直是豪放了。
成涓把那張照片看了很多遍,也跟着笑。
清明時她回了趟家祭奠母親,沒跟盛棲她們聯繫,離開那天將車往溫栩家附近開。沒打算下車,只想在那附近看一眼。
還有兩條街時改了主意,浪費時間,做自我感動的事有何益處?於是直接開上了高速。
她在心裏質疑,如果她單身三年、五年,溫栩是否真的會等她。
可她耗着溫栩的意義是什麼呢,僅僅為了看溫栩等不下去,違背諾言的醜態嗎?
那就不要三年、五年,就一年,她想看看溫栩能不能等得起。
她在心底給了一個日期。
4月17號是盛棲生日,成涓沒回禹江,只買了份禮物寄過去。
當晚她們在韓箬華家裏聚餐,盛棲發消息跟她說,因為沒看見她,溫栩有點憂鬱。
溫栩本來以為,盛棲的生日,成涓一定會回去。
成涓為她遺憾,自己本就是一個不重感情的人,工作忙起來,別說盛棲過生日,就是她爸或者弟弟妹妹的生日,她也不會顧上。
盛棲又說,溫栩今天感冒不舒服,吃完就先回去了。
成涓心裏一緊,話就沒忍住:「她穿得那麼少,能不感冒嗎?」
盛棲說:「我幫你轉達了。」
加完班,正在獨自吃夜宵的成涓臉上一熱,心猜溫栩一定說了什麼,盛棲好像不完全中立了。
但也只是那一次,後來盛棲沒再跟她提過溫栩,只提她自個兒的幸福日子。
她跟溫瀲過得有滋有味,一家四口,三人一狗,溫馨又自在,五一還一起出門旅行。
成涓看着只有羨慕的份。
下半年她的工作忙了起來,期間只回過一次禹江,還是因為她爸爸身體不適。
生日那天,一直未聯繫她的溫栩發了條祝福信息。
她讀懂了另一層意思:我還在等。
這條消息比任何禮物都珍貴。
她想起她跟溫栩在一起后的第一個生日。
他們家生日只吃麵條,不會買蛋糕。
第一次吃蛋糕是盛棲買的,兩小塊,精緻而軟甜,她沒敢問價格。
後來上大學,每個室友過生日,大家都一起給那個人買,再一起吃。
但加起來也沒有溫栩給她買的生日蛋糕好吃,足足三層,是不同的味道。
她說吃不完,溫栩說:「不是為吃完才買,你多嘗試,選個最喜歡的吃。」
她生日那天還在上班,好在不需要加班。
盛棲跟溫瀲抱着小狗拎着蛋糕驅車過來,特意給她過了個生日。
蛋糕打開,是她最喜歡的牌子和味道。
她看見就知道是誰買的,但什麼也沒說。盛棲也沒多嘴,只是拍了她很多照片。
她低頭看了眼自己深灰色的正裝,有些懊惱,早知道換身衣服。
盛棲看完她家不禁感慨:「真佩服你,不管住多好的房子,都能弄出家徒四壁的感覺來。」
成涓只能笑,她實在不喜歡囤積東西,家裏總是空蕩蕩。
盛棲則不相同,屋裏幾乎沒有一塊乾淨的牆,不是掛畫就是擺上東西。
盛棲問她:「一個人在這邊孤獨嗎?」
「工作很充實。」她裝作聽不懂。
盛棲懷裏抱着狗,跟她說:「我剛剛看見小七翻了個白眼。」
成涓聞言細看,小狗眼睛黑靈靈水汪汪的,無辜地朝她吐了下舌頭。
再見溫栩又是春節,足足隔了一整年。
事實上,她從沒想過溫栩有這樣的耐心。
去年溫栩將她送到家后,她心裏五味雜陳,同時有點乏。
她料到溫栩以後會常刷存在感,會像那日一樣黏她,表露衷心,說不定還會追去新城市。
但沒有。
除了那條短訊,那份生日蛋糕,溫栩從未打擾過她。
溫栩生日那天,她沒有發隻言片語,沒有準備禮物,溫栩也沒來「興師問罪」。
按溫栩從前的性格,成涓這樣不上心,她會很生氣。
可那天成涓沒發消息,懷着期待等了一天,溫栩都沒失態地找她,跟她發脾氣。
成涓覺得自己居然也幼稚起來了,假裝無情到吝嗇於發一條信息,實則為了等那個人主動找她。
何必要人家主動。若真期待,打個電話去祝福就是,白白折磨自己一天。
總之那天巨大的失落感將她溺倒,她忍不住想溫栩為什麼不理她的忽視,是學會了「懂事體貼」,還是根本就不在意了。
或許溫栩的生日祝福和蛋糕只是隨手準備,在漫長的一年當中,抽些功夫做這兩件事再簡單不過。
其餘的時間呢,溫栩真的每天在等她?
年頭她還能勉強一信的事,年尾時卻一點兒都不敢指望了,時間溫柔如水,卻有殺死一切的能力。
換而言之,她自己又做了什麼。
這一年裏沒有溫栩也照樣過得好,刻意冷着等她的人一年,哪怕人家不等了,她也活該。
盛棲在初五這天喊她吃飯,她十點就到了。
坐下聊了一會,盛棲問她:「你能看見溫栩嗎,能的話,我喊她一起來吃。不能就算了,晚上再喊她來。」
她不問「你想嗎」,說的是「你能嗎」。
在盛棲眼裏,柳成涓可能是絕情的,走得義無反顧,毫不留戀。
所以這句幫溫栩的試探也充滿了小心,若她心生厭煩,連多看溫栩一眼都做不到,盛棲絕不會再說一句話。
成涓思考,盛棲安靜地幫她泡茶,連催都沒催。
如果說不能,溫栩定不會來,來年恐怕還是不會聯繫她、見她。
如果說能……成涓不知怎地有些害怕,明明是心心念念的人,夢裏也夢了無數遍,可是一年沒見,突然要見,她連面對的勇氣都沒有。
她怕去年還熾熱溫暖的眼神,今年就會變得平淡而客氣。
溫栩想見她,是不是只是看看她的態度,「真不行就算了」,她腦里回想起溫栩的聲音。
忘記當時在做什麼事,溫栩說了這一句。溫栩從來不難為自己,該算了的絕不遲疑。
成涓在那短短半分鐘有了上百個瑣碎的念頭,這些念頭結束,她點頭:「可以一起吃。」
她不能賭了。
盛棲沒表現得大驚小怪,就像她們是正常的朋友一樣,「哦,我喊她一聲。」
成涓坐在那裏,忽然覺得時間格外漫長,漫長到一秒被切割成無數個瞬間,她看了幾次時間,卻連五分鐘都沒過去。
又忽然覺得時間太快,她還沒有準備好。她進到衛生間整理頭髮和衣服,若不是擔心被盛棲笑話,還想補一補口紅。
可出去前,她也不怕人笑話了,還是淡淡補了一層。
她看着鏡里的人,心想她長得跟美沒多大關係,溫栩也沒誇過她好看。
可從認識溫栩開始,她就知道溫栩對她感興趣,幾乎是不藏着的覬覦讓她思考過自己究竟哪裏好,為什麼溫栩這麼多年了還能喜歡她。
一年沒見,她身上吸引溫栩的地方還會在嗎?
盛棲在廚房跟溫瀲忙,成涓在客廳里端坐,不停地看時間。
四十分鐘后,門鈴響了。
她急着過去,感覺得到腿都發軟,腦子走在腿前面。像運動會時跑三千米,明明跑不動了,但不甘心停下。
她打開門,溫栩沒想到是她,原本自然的笑容微僵了下,隨機有幾分克制,弧度卻更好看了:「好久不見啊。」
「好久不見。」成涓詞窮,外面冷,她趕緊讓人進家。
四十分鐘,從溫栩家過來大概二十五分鐘,剩下的十五分鐘畫不出這麼精緻的妝容。
溫栩一早就準備好了。
卻把決定權給了她,見與不見,都如她的願。
成涓這樣一想,心裏就泛酸,面上卻不敢矯情,端矜地說:「我幫你泡杯熱茶吧。」
溫栩沒立即答應,含笑凝神看了她一會,「挺好的,沒瘦。」
成涓遽然說不出話,站在原地,不知道要幹什麼了。溫栩彎了一下眉角,「泡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