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葯書、無慘
事實證明,藤原寺初九的推算是正確的。
“實驗的源頭?”雪莉沉吟了一會兒,道:“你既然注射了藥劑,應該也能漸漸感覺到它給你帶來的變化吧?不管是生理上的,還是心理上的。”
“比如?”
藤原寺初九問道。
“以貝爾摩德為例,”雪莉說:“注射藥劑后,她的衰老速度遠低於正常人,身體各項機能也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提升,受傷后需要的恢復期也大大縮短——當然,根據以往的實驗體統計數據來看,這些都是最基礎的……‘進化’?”
初九聞言,輕輕哼了一聲:“這可算不上什麼進化。”
雪莉一愣,隨即想到了實驗室中那些畸形的實驗個體,不禁嘆了口氣,認同道:“的確。”
她緊接著說:“總之,通過對藥劑不斷的研究改進,近幾年能短暫存活的實驗體越來越多,我們也在研究中發現了不同個體的不同……”
她這次斟酌了一會兒,換了個用詞:“變異方向。”
“生理上,除開在貝爾摩德身上體現出的典型異變,還有一些人則表現為對自己的軀體擁有超常的操控能力,例如控制四肢不正常生長、彎折、增殖等,有人則是在某些方面的潛能得到激發,例如聽力、嗅覺等加強,甚至有人可以通過聲音催眠其他人……但這些能力都十分不穩定,常常無法控制,實驗體也通常無法存活十天以上。”
聽起來像是……出現了不完全的血鬼術。
藤原寺初九想。
“與之相比,心理上的變化倒沒那麼明顯,大多是隨着時間慢慢推進,給人最直觀的感受就是普遍乖順了許多。”
乖順?應該是受藥劑影響,對“那位大人”產生了類似於鬼對鬼王的臣服心理吧。
初九心道。
“實驗的初衷很簡單,無非是來源於人的貪慾。金錢、權利、功名……都是些帶不進墳墓的虛物,得到的越多,就越捨不得這麼死去,於是這項實驗就應那位大人的願望而誕生了。”宮野志保面露嘲諷:“組織在實驗項目里投入了巨大的心血——那位大人不願意將這樣‘寶貴’的實驗成果與他人共享,所以組織也並未尋求與他人的合作,多虧於此,這害人的東西才不至於在社會上廣為流傳。”
她說到這兒,突然意識到自己情緒激動間,有些偏離了主題,話音一頓,輕咳了一聲,道:“儘管實驗存在至今,已經有近四十年的歷史,但事實上,直到十年前,組織才尋找到真正的突破口。”
“我想,你要問的源頭,應該是指這個。”
藤原寺初九連連點頭。
她隱隱約約間有所預感,自己已經觸及到了真相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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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驗的前三十年,研究人員們對着一個異想天開的願望犯了難。
無從下手。
長生不死壓根不是以當今世界生物科技可以觸及到的東西。
他們像是無頭蒼蠅一樣亂撞,卻縱使頭暈眼花也沒能研究出什麼成果。
然而十年前的某一天,那位大人突然帶來了一樣東西。
一封由人謄抄而來,內容殘缺不全的葯書。
葯書上有些藥材名號不全難以找到、有些藥材早已失傳不可考究、還有些藥材更是從未有人聽說過……但就是這樣一封葯書,成了組織後來十年所有實驗的開始。
藤原寺初九說:“我想去看看那封葯書。”
有一道聲音在心底響起,告訴她,一定要親眼去看看。
雪莉搖搖頭:“如果你是想知道內容,我可以大致背出一份,但就算是我,也沒有辦法把原件帶出來。”
“我知道。”初九眼神閃了閃:“我可以自己去。”
“你說過,有不少實驗個體都會在注射藥劑一段時間后出現不良反應或死亡,所以,我一定還需要回去‘複查’一次。”
雪莉沒說話。
初九趁熱打鐵:“我只需要實驗室的大致佈局圖,葯書存放地點,以及知道自己大概會在哪些地方‘複查‘。”
“很簡單是不是?”她眨巴眨巴眼。
但雪莉不贊同:“這樣做風險太大了。”
“相信我。”初九昂首挺胸,拍拍胸脯:“我沒讓你失望過。”
看着她自信滿滿的笑容,勸阻的話到了喉頭,又被雪莉生生咽了回去。
她說得對。雪莉想。她的確沒讓自己失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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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莉的效率很高。
一個晚上,她不僅把實驗室的佈局圖清清楚楚地畫了出來,還不厭其煩地給藤原寺初九講了好幾遍,大到走廊的彎彎繞繞,小到每間隔離室的小疙瘩彎兒,像是恨不得把它們團成團兒,一次性全塞進初九的腦袋瓜里。
臨走前,雪莉揪走了初九一根小藤藤:“我會找機會把它放在葯書邊,你要是實在找不到位置,就跟着感應走——我知道你可以通過它們定位。”
其實她的記性很不錯。
但記性好和路痴實在是兩碼事,這是真的沒辦法。
初九淚眼汪汪地點頭。
她像是給小妖精吸了精氣的窮書生,回到安全屋的時候,腳都在飄。貝爾摩德見了,倒也沒說什麼,只眯了眯眼,倒了杯紅酒,便又去做自己的事了。
兩人現下雖還住在一起,卻彷彿隔了道天塹,話說開了后,貝爾摩德像是回到了初九剛剛拿到代號的時候,一夕之間對她失去了所有興趣,冷漠地彷彿幾日前的調笑都是一場夢。
平心而論,若不是在組織里遇到貝爾摩德,她大概會挺喜歡這位漂亮的美人蛇。
所以這並不是什麼壞事,初九想,既然是對立面,就保持距離,誰也不要付出多餘的真心。
又過了兩天,藤原寺初九帶着自己的行李搬離了貝爾摩德的住處。
她回到自己的安全屋。這次走得不算久,前前後後半個月,屋子裏還算乾淨。儘管如此,她還是有一種久別重逢的感覺,似乎自己已經很久沒正正經經在這裏落過腳,想了想,最終還是擼起袖子,將房子裏裡外外收拾了一遍。
組織沒有發任務下來,似乎是想要她好好養養身體,初九落得清閑,把前些日子存出來的藥劑拿給產屋敷佟哉后,就什麼都沒想,把一切拋之腦後,老老實實在房子裏窩了一整天。
短暫的休憩過後,事情鋪天蓋地地朝她湧來。
日本公安和fbi、cia正式聯手,雙方情報共享后,摸清了不少黑衣組織的暗線,又有產屋敷家提供援手,這段時間裏,組織可謂是處處碰壁,被逼得節節敗退。琴酒冷氣直飆,除了初九,所有組織成員的任務量都翻了一番,叫苦不迭,作為卷王之王的降谷零同志,自然更是忙到腳不沾地,於是,初九隻能接過了他的擔子,順帶接過了警察廳發給降谷的任務一二三四五……
再加上派發給自己的一系列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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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大的壓力之下,組織只能斷尾求生,像是一棵紮根極深的大樹,被斬斷無數細小的根須之後,也無法單靠主根支撐起龐大的樹軀,一時之間,除了剪去枝椏以謀生存,竟別無他法。
身為卧底的蘇格蘭威士忌剛剛身死,日本公安便大肆反擊,琴酒只以為他們是靠着蘇格蘭臨死之際傳遞出去的情報才能如此,也不欲與官方正面剛上,只能偃旗息鼓,唯一的目的就是儘可能減少損失。
藤原寺初九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迎來了自己的第一次“複查”。
所謂的複查和體檢沒什麼兩樣,心電圖、胸透、血常規……組織把能查的都查了個遍。她看了看自己的“主治醫師”雪莉,歪頭問一旁記錄數據的研究員,以後是不是還需要頻繁檢查。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員點點頭,回答道:“這是第一次檢查,和注射藥劑相隔了一周,如果數據良好,下次檢查大概會是在兩周后,然後慢慢變成半年一次。”
半年一次?
藤原寺初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按現在的趨勢看,她可不覺得組織還能堅持到那個時候。
三方聯手之後,初九驚奇地發現,組織都快被各方卧底滲透成篩子了。現在幹活還比較給力的,居然百分之八十都是卧底。說實在的,要不是核心人員實在能苟,估計組織早就被一鍋端了。
一系列檢查做完后,雪莉和記錄員把她帶去了留觀室,記錄員收起紙筆,朝她頷首道:“檢查結果出來還需要一段時間,請大人先在這裏休息一會兒。”
“好。”初九點點頭,頓了頓,又看向雪莉道:“麻煩了。”
雪莉沒說話,帶着人快步離開了。
留觀室的衣架上掛着幾件寬大的白大褂,初九隨手拿起一件,走到監控死角處,將它套在身上,又看向白凈得近乎反光的牆壁。牆壁映出隱隱綽綽的人影,她身型慢慢變化,不消片刻,就成了剛剛那個小記錄員的樣子。
“他”整了整衣襟,拉開門。
這個時間段,四處走動的研究員本來就少,又有不少被雪莉帶走,忙着去對比分析藤原寺初九的身體數據,初九盡量撿着監控死角走,倒也沒碰到什麼人。
她首先去了監控室,路上彎彎繞繞差點兒走丟,所幸最後找准了地方。雪莉給了她一點迷藥,似乎是研究中產生的副產品,能神不知鬼不覺放倒別人,她用了小半瓶,守在監控屏前的人強撐了會兒,果然受不住了,呼吸均勻地睡死了過去。
真厲害啊。
初九看着手中的噴霧型迷藥,心中感嘆道。
不得不說,這幾十年的研究,確實讓組織在生物製藥方面領先了外界一大截,比如這個,再比如幾年後就要出現的能把工藤新一變小的毒藥……
她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手上不停,刪除了自己擬態后的所有監控記錄,又關閉了監控。
“藥效不會太久,差不多一個小時……”
回想起雪莉的話,初九盤算了下自己找葯書加上一個來回要花費的時間,覺得尚有餘裕,這才放下心來。
她收拾好“犯罪現場”,飛快離開了這裏。
說不清是雪莉的臨時惡補起了作用,還是對小藤蔓的感應起了作用,初九非常順利地找到了存放葯書的檔案室。
她打開門。檔案室里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這裏面是組織兩大實驗所有資料數據的存放點,包含以雪莉為主導的造鬼實驗和以朗姆為主導的腦域研究——也就是洗腦實驗,除了那封葯書,說起來,或許還有和櫻桃酒有關的信息。
初九閃身進入。無數檔案袋分門別類放置在銅製的置物架上,井井有序,找起來並不困難。她稍微花了些時間,就成功找到了那份被封存保管好的葯書。
那葯書紙張微微泛黃,看起來有些破舊。
初九慢慢看下去。
陌生又熟悉的字眼一點點納入眼帘,藤原寺初九突然覺得腦子有些發昏,有點漲,她忍着突如其來的不適,一目十行地快速瀏覽下去,突然,一行字陡然闖進視野,像一顆早早埋在了腦子裏的地雷,找準時機,猛然炸開。
——青色彼岸花。
“只差這一味藥引了,大人,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沒有騙您,我真的沒有騙您……”
這是……什麼?
腦海里浮現出模糊的、亂糟糟的畫面,不同人的聲音交替在一起,像一團被貓咪抓亂了的線團,她努力想將其捋順,卻彷彿扯到了神經,大腦鈍鈍地疼。
“我當然願意給你機會,”有一道聲音虛虛地響起:“我也願意相信你,可是、咳咳……我沒有那麼多時間了,怎麼辦?”
那聲音很年輕,帶着一絲希冀,脆弱又可憐:“來回一次需要那麼久,我等不到他們再去為我取一次了。就不能想想別的辦法么?實在不能找到替代的藥引了么?”
這是……誰?
“沒有了,真的沒有了……”眼前彷彿浮現了一個中年男人的影子,他崩潰地跪在地上,頭髮凌亂、雙眼血紅,身前是一卷散開的竹箋,上面佈滿星星點點的字跡,內容儼然與方才查看的葯書一模一樣:“只有它,青色彼岸花,必須是它!大人,我說的地點沒有錯,那裏一定有青色彼岸花,是他們沒能找到罷了……您讓我去,我一定可以為您帶回來,我一定可以……我一定可以!”
“……”
那道年輕虛弱的聲音卻倏然沉寂了下來。
“真沒用。”聲音重新響起,依舊氣虛,卻沒了半分原來楚楚可憐的模樣,反而夾雜着無盡的惡意:“讓你去?來回一趟少說要小半月,可我甚至都活不過三天了,要怎麼等得到你回來?”
他說一句話,要停下來喘好幾口氣,的確是一副命不久矣的樣子,卻沒有絲毫“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模樣:“你是想趁機跑掉吧?留我一個人等死?哈哈哈哈咳咳咳咳咳——!”
藤原寺初九半蹲在地上,突然感覺胸膛里沒由來冒出一股叫囂着、翻滾着要噴涌而出的惡意。
她捂住嘴,眼前一花,好似看到鮮血大股大股從喉間湧出,從指縫中滴下,洇濕了衣擺。
“大人!”
“大人!”
無數驚呼聲在耳邊炸響,初九卻聽不出一絲擔憂,只覺得這些人可真是虛偽啊——她們一定都巴不得自己死掉,為什麼還要露出一副這樣可笑的模樣呢?
是這樣的……是這樣沒錯。
他們都想要自己死掉,他們嘲笑着自己羸弱的身軀,用令人厭惡的、悲憫的目光看着自己……
明明她還可以活很久!他可以一直一直活下去!
“大人!求您!再給我一次機會!”有人被拖行着漸行漸遠,語調里滿是悲愴的絕望。
初九迷迷糊糊抬頭,眼前一片血紅,什麼也看不見。但她無端就是知道,剛剛是自己下了令,把一個醫師拖出去,要將他折磨而死。
因為他騙了自己。
明明說有一劑良方,可以救自己的命,最後卻編出一個莫須有的藥引,還想趁機逃走……
就算他沒騙自己又怎麼樣呢?他是個廢物,作為一個醫師,連自己的病人都治不好。
我活不成,他也別想活。
誰也別想活。
扭曲的思想像一個跳着舞的小丑,在大腦里狂歡,牽引出無窮無盡的惡意。
直到那個男人的最後一聲悲呼。
“求您!無慘大人——!”
藤原寺初九猛然清醒過來。
耳邊的雜音如潮水般消退,她沒有嘔血,不是將死,也沒有被人欺騙。
那是鬼舞辻無慘的記憶。
她陷入到了無慘的回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