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過往
那個冬天異常寒冷,雨水綿綿不絕。於子益不知從哪弄來輛二手車,他基本沒課了,常開來學校找我。這是他基於我的依賴做出的貼心回應。我雖極力避免對他過分依賴,但他顯然察覺到了。
我喜歡坐他開的車。窗外冷雨瀟瀟,雨刷來回划動,車內溫暖如春,我們聽着歌,與世隔絕。他專註的把着方向盤,車或徐或急,平穩的在繁忙路上破雨穿行。遇上堵車,他放下車窗抽煙等待。
我與他相熟之後,漸漸習慣了他沉默時散發的無形威壓。他的高冷疏離是與生俱來的氣質,與他的長相、身形、性格息息相關,非刻意為之。不論做什麼,他總是自帶耀眼光環。彷彿時刻有着無數攝影機正對着他拍攝特寫鏡頭。
我最迷他抽煙的樣子。極具電影質感,我怎麼都學不來。
“我覺得你很有扮演高冷總裁的天賦。”我說,有些些冷雨從車窗淋入,“就是頭髮短了點。”
“那我把頭髮留長點。”他轉過頭對我笑道。
“不行!我最討厭長發男生。”
“還好我頭髮不長。”紅燈轉綠,他直視前方,嘴角仍帶着笑。
“你認為我適合演什麼?”我手肘擱在車台上,撐着臉看他。
“適合扮演迷倒總裁的傻白甜。”他嘴角猛的上揚。
“你才傻!”我笑罵道。
他帶我去游泳。那天他先上二樓做力量訓練,我在一樓自行練習自由泳。只要一抬頭,就能看到落地玻璃窗后他在跑步機上流汗的熟悉身影。這讓我安心。
我一口氣遊了兩個來回,爬在池邊休息。工作日晚間泳池人少,中老年人佔多數。身後水響,我側過頭,見一個年輕男生爬在我旁邊。他眉眼精緻,臉小而立體,肌膚白皙。我不由多看了一眼。
“你好。”他微笑道。
“你好。”我忙撇過頭,怕他誤會。
“你是於子益的新歡吧?”他笑着說,語氣輕細綿柔,唇邊現出兩個酒窩。
“你說什麼?”我頓時警覺起來,回頭往二樓看了一眼,於子益不見蹤影。
“我是他的舊愛。”他開玩笑似的說道,沒有絲毫的傷情,亦無挑釁的意味。
即便如此,我仍感到不太舒服。我不知該說什麼,全無應對的思路。
“我們以前常來這游泳。”他看着我說,他在打量我,“看到你就想到以前的我。”
就在這時,於子益出現了。他從池邊跳下來,隔在我們中間,伸手攬着我的腰,對那男生說道:“你怎麼在這裏?”
“好久不見,子益。”那男生揚起笑臉,可愛又清新,很有殺傷力。
“你們聊。”
我掰開於子益的手,雙腳猛蹬池壁,一個轉身快速往另一頭游去。我游得很快,比平時快,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我雖極為不爽,但我相信於子益會妥當處理這件事。我若夾在其中,有些話他反而不便說。
我爬在池邊喘氣,沒有回頭去看他們。我等他過來跟我解釋。我恨恨想着為何不是我先遇見他?!可我不是神,改變不了已發生過的事。
片刻后,自由泳打水的聲音急速掠近,我知道於子益來了。
“我們換個地方說話。”他說。
如此快速的衝刺,他也有些氣喘。氣噴在我臉上,是溫熱而健康的味道。我熟悉的味道。他的着緊讓我好受了些。我點了點頭。
離開泳池時,我沒再見到那個男生。
我們來到繁華街頭的一家清吧。落地窗外是夜雨下的十字路口,行人匆匆,燈光斑駁。酒吧里客人疏疏落落,流淌着輕柔的爵士樂。調酒師是個帥氣的年輕老外。於子益要了加冰威士忌。我來了一杯期待已久的長島冰茶。這裏很適合談心。
來的路上我沒有說話,心裏微覺氣悶。他面無表情,亦無言。我嘬了一口酒,看着他。他搖晃着酒杯,修長的手指輕彈杯壁。我終於意識到他的沉默是在回憶往事。
“他是你的初戀?”我終於忍不住問道。
“我的初戀是個女生,很早了,年輕不懂事的時候。手上的疤是她用酒瓶砸的。”他的聲音從很遙遠的過去傳來,讓我覺得陌生。
我知道他手肘外側的疤。大概有六七厘米長,肉痕凸起,細細滑滑。我最愛用手揉搓。原來那並非他跟人打架受的傷。
“今天這個呢?”
“他叫周豪。”他喝了一口酒,眉頭微皺,“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兩家是世交。我家搬走後,往來少了。後來他考上那邊的大學,但我來了這邊。大一暑假,他沒回家,在我家住了兩個月。”
“所以你是被他……”
“也可能是他誘發了我的本性。”
“我豈非要感謝他,不然就享用不到現在的你了?”
“可以這麼說,如果這能讓你舒服點。”
我確實很介意我不是他初戀這個事實。但我在試着慢慢釋懷。
“你們為什麼分手?”我問道。
此時客人漸漸多起來,爵士換成了餘韻深長的藍調。
“那之後,他着魔一樣,幾乎每個星期都飛來與我相見,或者我飛過去。不然他就哭鬧,崩潰。”他捏了捏眉頭,對我露出一個疲憊的笑容。
“於是你就提出了分手?”我說。我很是同情周豪,我完全可以體會他的心情。那是愛到無法自拔的表現。
“不,”他搖頭,“是他提出的分手。”
“啊?!”我驚詫道。
“他說他再也受不了了。他那天哭得很厲害。我同意了。就是這樣,我和他的故事。”他輕吁一口氣。
“如果我是他,只怕比他更瘋狂。”我沉默片刻后說道。
“你不是他。你不是那種不顧一切的人。”他說。
“我覺得他愛你,比你愛他深。”我說。
“你讓我怎麼回答呢?”他笑了,“這個問題,無論我怎麼回答你都會不開心。”
“你這個回答就很妙。”
我們碰杯,各自喝着酒,音樂在我們之間流淌,掩蓋了沉默帶來的凝重氣氛。
“他這次回來是要幹什麼?”我故作輕鬆的問道。
“找工作,要畢業了。”他說。
“找工作?”我哼道,“只怕是回來找你重續前緣的吧!”
“他怎麼想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愛你。”
認識這麼久,這似乎是他第一次開口說愛我。剎那間,我那顆彆扭的心被熨燙得服服帖帖。原來要說的話再也說不出口。我想問他,將來我們不在一個地方,是否就意味着這段感情也會結束。但這話太沉重,我不敢問。
“我也愛你。”我說。
我們走出酒吧。雨已停,路面濕滑,他摟着我的肩往家裏走去。那一夜我從未感到如此靠近他,亦從未覺得未來其實那麼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