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六個太陽

店鋪里的粗喘聲呼哧呼哧，像老舊的電風扇一般在苟延殘喘。

這裏除了他和胖子以外，還有第三人——簡雲台瞬間就意識到這一點。

“誰躲在這裏面，出來！”

無人應答。

粗喘聲依舊，胖子小心翼翼直起身子，蹭過來說：“你看櫃枱底下。”

簡雲台依言看過去，眼神一凝。

櫃枱下方的隔板距離地面還有幾公分距離，那兒有一雙慘白的腳伸出，沒有穿襪子。白森森的腳掌在昏暗環境內頗為顯眼，指甲蓋上還塗有鮮紅的指甲油。

“別怕，可能是個受了傷的原住民……”胖子安慰的話還沒說完，就看見簡雲台隨手拆掉身旁貨架杆子，給他使了個眼色。

胖子心中汗顏不止，硬着頭皮點頭。

兩人一左一右，呈包抄路線上前。他們的動靜並不小，櫃枱后的女人卻彷彿毫無察覺，既不說話也不動。就連兩人走到櫃枱兩側時，那女人依然面朝下趴着。

胖子試探道：“你還好嗎？”

“呼哧……呼哧……”女人沒有說話，腰腹處向上鼓動了一下。胖子在櫃枱上摸索了一陣，小聲說：“你要真傷狠了，我也沒辦法救你。等會哈，我先找找蠟燭，剛剛在走廊那邊看見不少店鋪里都點了蠟燭。”

幾秒鐘后，‘呲’的一聲，火柴划亮。

胖子單手攏着火光，瞥了一眼地上的女人，嚇得當場打了一個嗝。

等火光熄滅了，他都沒點蠟燭，而是維持伸手的姿勢說：“你剛剛看見了嗎？”

簡雲台‘嗯’了一下，說：“看見了。”

胖子感到窒息，“那你怎麼還這麼淡定，正常人難道不該給點反應嗎？！”

“我給了反應啊。我握了一下鐵杆。”簡雲台接收到胖子敬佩的視線，接過火柴將蠟燭點亮，旋即低頭看向地上的女人。

準確來說，是女人的屍體。

這女人也不知道死了多久，面朝下直挺挺趴着，眼睛瞪得死大，表情還凝固在死之前那一瞬間。這不重要，在場兩人已經看過不知道多少具屍體了，他們驚訝的是女人身下——那個正呼哧呼哧喘氣的東西。

“這是一種觀賞性多肉。”胖子提起蠟燭，將光源靠近屍體，說：“在廣場上的時候我就發現了，副本里變異動植物似乎需要日光才能生存，他們一到無光環境就會萎靡。”

“你是怎麼發現的？”

“廣場最左側種植的全都是陰生植物，還有水池裏的水生植物。這兩種植物一個畏光，一個渴水，在高溫極端環境下，它們不可能生長得這樣茂盛。”胖子從櫃枱上拿了支筆戳多肉，繼續說：“所以我一開始就懷疑植物有問題。”

胖子在解釋的同時，簡雲台直播間的觀眾們這才反應過來，恍然大悟。

“原來是這樣啊。難怪新人當時不和薛少爺一起走，他早就看出植物有問題了！”

“這樣看來新人還真有幾把刷子……”

“我靠，現在18歲的小孩觀察力都這麼強了么，扎心了啊。”

其實觀眾們想多了，簡雲台連陰生植物是什麼東西都不知道，但他的表情看起來很高深莫測，這就夠觀眾腦補了。

胖子繼續說：“後來我看見商場屋檐下的爬山虎。它在陰影里不受光照，全廣場的植物全都異變了，就那爬山虎可憐兮兮掛在牆上，我就猜異變動植物有光才能生存。”

“而且還必須是太陽光。”簡雲台單手翻開女人的屍體，說：“看來咱們得在商場裏多待一陣了，等天黑了才能出去。”

胖子一驚：“你居然還想出去？執法者全在外面蹲咱們啊！”

簡雲台迷惑看他一眼，“整棟樓全是服裝店，不出去怎麼解決吃喝問題。現在才兩顆太陽，氣溫還不算太高，等溫度再高一點，你想出去都出不去。”

“雖然你說的沒毛病，但……”胖子愣愣看着簡雲台，由衷問：“你真的是第一次進副本嗎？我第一次進副本的時候縮在一個地方，愣是苟了十幾天都沒敢出去。當時我看到副本里的原住民都害怕，生怕他們殺我。”

“那你能活到現在，真是個奇迹。”

簡雲台用鐵杆將多肉挑出，多肉有大半寄生在女人的腹部，挑出來的時候還連着臟器。他將多肉甩給金金吃，做完了這些才直起身子，平靜說：“原住民體能低下，性格大多膽小，有什麼好怕的。怕他們還不如怕其他玩家，至少玩家都是真人，有腦子。”

“誒，這點你就錯了。”胖子好似終於扳回一局，煞有其事笑着說：“有研究指出，謀命水晶的副本是某一個時空節點衍生出的無數平行世界，原住民都是真實的人。只不過他們一直在循環過着同一段人生而已。”

這種理論簡雲台還是第一次聽說，感興趣地抬頭，“哪裏的研究指出的？”

胖子拍拍胸脯，驕傲說：“一個叫陳三現的博士，他寫的論文！”

“啊？”簡雲台笑出了聲，說：“陳三現不是你自己名字么，你在吹牛逼嗎？”

“滾蛋，我真是博士。你不信的話等出副本，我把學位證翻出來給你看。”胖子擠眉弄眼說：“看不出來吧。”

“確實。”簡雲台有點不信他，說：“除非你能用科學知識給我解釋一下這玩意。”

他伸出手腕，輕輕攥拳。

手腕處出現一個熒光模樣的小正方形，嵌入皮膚中。這是新世界降臨后聯盟植入人體的‘身份證’，簡雲台是賤民階級，這之上還有平民、貴族、政統等不同階級。

他如今是主播，身份證上還有主播的認證，觀眾們也是通過身份證來觀看直播的。

按理來說，這玩意屬於新世界，無法帶進副本，就像衣服一樣帶不進來。

簡雲台進入副本之前所穿衣服，與現在身上這件不一樣。

“身份證能帶進副本，衣服和武器卻不能帶進來。這是為什麼？”

“誰說武器帶不進來了？”胖子新奇看了眼簡雲台，說：“講真的，直到現在我才感覺你像萌新了。你不知道有些武器是能夠帶進來的么，不過那些武器都比較稀有，一般都是在各種副本里收集到的。反正我跑了三年的副本，除了金金以外，就沒有見到過能帶出副本的東西，更別提重新帶進來了。”

“當然了，你也可以用國家點數買。咱們直播組有專門的交易場所，普通人花錢都買不到的東西，在咱們這裏明碼標價。”

簡雲台愣了一下，“國家點數是什麼？”

胖子比他還要愣，訝異道：“你進副本之前沒接受主播培訓么。觀眾的投幣可以兌換成國家點數，點贊可以獲得直播推薦位，收藏數量則是用來升級身份證的。所以我們除了得保證存活，還要努力搞點節目效果，這樣才能獲得觀眾的一鍵三連。”

簡雲台想了想，問：“多少收藏能將身份證升到平民？”

胖子伸出手掌比出一個‘五’，咂舌道：“整整五十萬收藏！”

簡雲台指腹輕撫手腕，耳邊傳來電子音。

【您的直播間目前點贊數1.5萬】

【投幣數526】

【收藏數1024】

簡雲台已經受夠了賤民區的骯髒齷齪，以及賤民身份所帶來的重重蔑視與不公正。他迫切想實現階級跨越，然而任重道遠。

“不過和你這樣一說，我還真有點口渴。”胖子謹慎拉下卷閘門，拿着蠟燭在店鋪里翻找一陣，什麼也沒有翻到。他焦躁說：“溫度太高了，連澆多肉的水都幹了。你覺得其他店鋪里會有水嗎？”

“可能性極低。沿路走來看見的店鋪內東西都摔了一地，恐怕食物和水早就被原住民搶光了。這裏的溫度已經到普通人所能承受的極限，他們為了生存什麼都做的出來。”簡雲台微微皺眉，有一句話憋在了心裏。

他和胖子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方才跑了一路，又說了不少話，胖子感覺口渴很正常。但簡雲台除了口渴，更多的感覺是飢餓，餓到胃部痙攣的那種。

他不舒服地按了下胃，正要說話，耳旁突然響起電子音：

【恭喜玩家倖存。】

【您找到了正確的逃生路線。】

簡雲台與胖子對視一眼，兩人神色都變得凝重，真正的挑戰要來了。

這一次響起的是之前出現過的低沉男聲，語氣聽起來十分痛心：【他們簡直太瘋狂了，兩顆太陽已經足夠讓城市毀滅，他們竟然還想繼續。連續五天都發射太陽，整個城市都會被燃燒殆盡的。】

【我無法理解前輩們到底想做什麼，我要當面去問問他們。如果我死了，這日記就是研究所前輩們的罪證之一！】

緊接着是長時間的沉默，胖子懵逼問：“啥意思，我沒聽懂。”

“沒啥意思。”簡雲台直接拎出重點：“就是告訴我們，明天會發射第三顆太陽。”

“……”胖子由衷說：“操。”

兩人都有些坐不住了，趁着體力尚在，他們各自找了趁手武器，蒙了臉，全方位搜刮整層樓。不少商鋪里都藏有原住民，簡雲台每每拉起卷閘門，都能看見屋內數道驚恐的視線，即便胖子在他們眼皮子底下翻找物資，原住民也無力抗衡。

“太熱了，這溫度起碼往五十度飈，比蒸桑拿還要凶。原住民身體脫水，體格差的連動都動不了。”胖子熱到換了件老頭背心，要不是顧念直播間還有妹子在，他甚至想光着膀子，“如果晚上溫度還不下降，這個副本里的所有原住民活不過兩天。”

“原住民死光，我們就會變成執法者眼裏的活靶子。”簡雲台冷着臉清點物資。

整層樓搜下來，也只搜到一瓶喝了一半的礦泉水。胖子後悔不已，“早知道聽你的了。找半天就找到半瓶礦泉水。”

“有半瓶就不錯了，夠咱倆撐到後半夜。”簡雲台餓到腳步虛浮，隨胖子進入四樓的一家隱匿性非常好的店鋪。不出意外的話，這裏就是他們今晚休息的場所。

屋子裏有一具原住民的屍體，看死狀應該是被人殺死的。兩人都沒介意，只有金金湊過去嗅了嗅，又不感興趣的走了。

這時候天蒙蒙黑，太陽已經落山，人工太陽卻還高高掛在天上。雖說如此，但那顆人工太陽的亮度明顯在隨着時間流逝而下降，過高的溫度也逐漸平復。

到後半夜時，它應該能徹底熄滅。

“你的臉色太差了，白得跟鬼一樣。”胖子將半瓶水遞過來，擔憂說：“要不你先喝一口，我還能再撐一會兒。”

簡雲台不是口渴，他是餓。

但他也沒有矯情的推辭，接過礦泉水喝了一小口后，胃部的痙攣感並沒有好轉。而且因為水的灌入，他感覺更餓了。

怎麼會這麼餓？

祟種覺醒后，人的視力耐力體力，甚至是膚質都有很大的提升，按理來說耐餓性應該也提升了才對。這一天下來，胖子只感覺有些口渴，但簡雲台就好像四五天沒有吃東西了一樣，眼前已經陣陣發黑。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過去的。

或者應該說是昏過去，整個意識都深入到黑暗裏。半夢半醒間，簡雲台好似看見前方有微弱幽光，定睛一看，才發現是成片的螢火蟲聚集在一汪蓮池上方。

他想走近那蓮池，但他全身都動彈不得，只能從遠遠的地方看。

這蓮池，是不是就是他飢餓的原因？又或者說，這東西和他的祟種有關？

腦子裏一出現這個念頭，就再也消不下去了。簡雲台奮力拔腿，想靠近蓮池，卻寸步難近。朦朧間，有人在呼喚他的名字。

“醒醒！簡雲台！”

蓮池距離他愈發遠了，耳邊的聲音卻愈發清晰，“簡雲台？”

“簡大膽！”胖子大喝一聲。

簡雲台猛地驚醒，彷彿從死亡邊界回來一樣，渾身像是從水裏剛撈出來，全是冷汗。轉頭就瞧見胖子驚恐地瞪着自己，他啞着嗓子問：“你剛剛叫我什麼？”

胖子也是真着急，一不留神連心底對簡雲台的綽號都喊出來了。

他心虛地縮縮脖子，轉移話題說：“你丫的之前還說我有哮喘，你自己是不是有夢遊症？操他奶奶的，我剛剛差點被你嚇死！”

簡雲台單手捂着胃，餓到連完整的話都說得很勉強。

“我不夢遊。”

“那你剛剛怎麼回事，你整個人都在抽搐！體溫還特別低，都不像活人。”說到這裏，胖子吞了下口水，后怕地說：“而且你一直睜着眼，冷冰冰盯着那邊的屍體，眼神像是要吃了他一樣。”

簡雲台勉強坐起身，說：“我太餓了。”

胖子打了個抖，僵硬說：“這兩個話題之間，應該沒什麼聯繫吧？”

簡雲台嫌棄看他一眼，“當然沒有。不然你以為呢，我會餓到去吃屍體？”

“說不準。”胖子謹慎抱住自己的小肚腩，說：“都知道你是從降安組轉過來的。說不定你是因為吃人才被抓起來的。”

簡雲台：“……”

胖子被自己的腦洞逗笑了，說：“不對啊，吃人都不至於被降安組盯上。你到底犯了啥事啊？”

這也是直播間觀眾們好奇的。

現在已經是深更半夜，但還是有眾多觀眾熬夜看直播，‘簡大膽’這個稱呼已經普及到了簡雲台直播間這邊。

“我靠，我剛剛本來都感覺有點困了，愣是被簡大膽那種眼神給嚇醒了。”

“他是真的想吃屍體吧？畢竟他是從降安組轉來的，做出什麼事都不奇怪吧。”

“餓的話第一反應不應該是吃金金么，我感覺簡大膽不至於……畢竟他這幾小時行事還算符合正常人的邏輯，就是凶了點。”

“有一說一，簡大膽剛剛那眼神帥到我了，我居然有那麼一瞬間心跳加速。”

“眼神特有壓迫感，心跳加速＋1”

“所以說帥哥到底犯了啥事啊？”

面對胖子極具求知慾的表情，簡雲台模稜兩可說：“我當時餓壞了，於是跟上了給貴族區運糧食的車。”

“然後呢？”

“沒了。”簡雲台掀開窗帘向外看了一眼，不知道他昏迷了多久，此時人工太陽已經熄滅，窗外一片漆黑，只有月亮的熒光。

胖子的表情擺明了不相信，說：“只是打劫糧食不可能被抓到降安組。你當時肯定還做了其他的事……”

話還沒說完，窗外突然響起螺旋槳聲。

“嗚嗚……嗚嗚嗚……”

螺旋槳卷積狂風，窗帘都被風掀起了大半。樓棟內有陣陣驚呼聲，想必其他商鋪里的人也發現了窗外的異像。

胖子丟掉玩鬧的心情，拉着簡雲台和金金後退了好幾大步。

幾乎在他們退後的下一秒鐘，一個巨大的直升機從窗外掠過。狂風將室內的立式衣架吹翻，螺旋槳從窗外幾寸的地方擦了過去，緊接着‘哐當’一聲巨響——

有一個鐵箱子被丟下。

不等人反應，又是哐當哐當數聲，似有雷霆冰雹擊打在鐵皮上，震耳欲聾。數量直升機攜着鐵箱子在低空盤旋，隨機將其丟在廣場、以及附近的小巷道里。

足足十五分鐘后，外頭才安靜。

窗帘都不知道被吹到哪裏去了，從屋子裏一眼能看見外面的景象。

街道上橫七豎八躺着不少屍體，黃鼠和鳥雀卧在屍體旁邊，睡得香甜。廣場最左側已經被植物覆蓋，那些植物同樣耷拉着一動不動，彷彿也陷入了深眠。

胖子眼尖看到有一個鐵箱子摔開了，裏面的礦泉水和壓縮餅乾滾了一地。

“是空投。執法者說今天要給居民送食物，靠，開直升飛機送嗎？”

簡雲台湊近幾步，瞳色變得更幽暗。

廣場周圍其他人也反應過來了，對面的賓館裏，有一個妖祟變異者瘋了一般衝到空投箱旁邊，雙手並用往背包里裝食物。有了他的帶頭，四面八方都有人跑了出來。

經歷了一天的高溫，他們再不喝水的話會死的，根本顧忌不了許多。

走廊里有卷閘門被拉起的聲音，有人邊往樓下跑邊喊：“水！空投箱裏有水！”

“快去搶，晚了就沒了。”胖子反應了過來，焦急轉身往外跑。還沒跑出幾步路，就聽見身後一聲呲拉拉巨響。

回頭一看，胖子張大了嘴巴。

只見簡雲台背對着他，徒手卸掉窗戶架，踏着滿地碎玻璃翻身一躍。

“……？？？”

胖子驚呆地站在原地，一臉震驚瞪着空無一人的窗沿。

直播間數萬觀眾同他一起傻眼，“他剛剛……是直接從四樓上跳下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