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時間的消失
唐梨從洗手間中出來時,小楚正專心致志地吃盒飯,已經扒拉了大半碗。
她很乖,也不挑食,低着頭小口塞飯的模樣,特別像只啄米粒的小雀兒。
唐梨洗了頭,用一條短毛巾圍着脖頸,褐金長發浸着水,濕漉漉地搭落下來。
她撥弄了下額間的發,淺色的睫浸透了,濕潤而透明,像那種細細碎碎的水晶。
見小楚好奇地打量着自己,唐梨沖她笑了笑,尾音微揚:“看什麼呢?餐盒還合你的口味嗎?”
小楚咬着筷子尖,點了點頭:“我先回答第二個問題:很好吃,我很喜歡。”
聽聽這個一本正經的回答,唐梨忍了忍笑,也忍住想要把小傢伙攏在手心使勁揉的衝動。
唐梨太了解楚遲思了,她喜歡條理,喜歡規矩,喜歡確鑿而肯定的事實,就連愛好和口味,都是從小到大一成不變的。
所以小楚愛吃什麼,唐梨可是一清二楚,“利用”自己對老婆的熟悉程度,把小傢伙喜好給摸得透透的。
小楚仰着頭看她,唇畔還有一點點微不可見的湯漬,說:“現在是回答第一個問題:我剛才在看生長於你眼瞼邊緣的毛髮。”
唐梨:“……?”
她這是在看我的睫毛嗎?
“弧度很漂亮,顏色也很漂亮,”小楚評價說,“符合我個人的審美標準。”
這小傢伙可能是“吃”了太多書,時不時就會變成一副正正經經,老古板似的模樣。
唐梨悶着笑意,她一手撐着桌面,俯下些身子來,聲音柔柔的:“是嗎?”
剛洗過的長發又直又順,發梢沾染的水汽便蔓延了過來,如綴滿露珠的梨白花瓣。
唐梨靠得很近,長睫幾乎要觸到對方的面頰,眼睛中映出小楚錯愕的模樣,總忍不住想笑。
“既然符合你審美標準的話,那就隨便看,碰一碰也沒關係。”
唐梨又靠近些許,呼吸簌簌蔓過她眼睫,將那雙微微睜大,看起來有些茫然無措的漆黑瞳孔都染濕了。
她低聲笑着:“遲思,躲什麼?”
小楚沒法退了,她就一把椅子,整個人都快貼在上面了。好在唐梨也沒有壓太近,只是就這麼笑盈盈地看着她。
太久沒能逗老婆,唐梨還是有些心癢的,於是一下子沒控制住自己,又開始逗面前的小傢伙了。
收心收心,唐梨心中默念着,正準備向後撤退時,小楚卻慢吞吞地伸出了手。
指尖觸碰到長睫,輕輕划動了幾下,細而密的睫擦過肌膚,蝴蝶似的撲閃着。
有點痒痒的。
唐梨眨了眨眼,任由小楚在那裏仔細研究,餘光瞥見她那雙細細長長,指尖微紅的手,總歸有點饞,想要咬幾口。
唐梨笑着說:“怎麼樣?”
小楚收回手來,指腹上殘餘着几絲淋浴間中帶出的水汽,有些燙,還能嗅到一縷淡淡的梨花香。
“很神奇,”小楚認認真真地說,“我可以拔一根你的頭髮走,拿去實驗室裏面化驗嗎?”
唐梨:“…………”
所以說,每次按捺不住逗老婆的人,都要承受被老婆梗出說不出一句話來的風險。。
這次的房間是雙人房,一人一張單床,小楚照例又在小本子上寫寫畫畫半天,接近很晚才有了些許困意。
第二天一早,睡得半醒,迷迷糊糊的小楚便被唐梨給扒拉了出來。
天才蒙蒙亮,微弱的光線穿過雲層,灑在一望無際的海平面之上,漾開無數閃爍的碎光。
那些浪潮被隔絕在頂樓的玻璃之外,悄無聲息地涌動着,只能隱約聽到些沙沙聲。
小楚睡得迷糊,嘀咕說:“這才早上六點…為什麼起得這麼早呀?”
唐梨起得更早,她已經動作利索地收拾好所有東西了,就等着小楚起床。
她伸手捏了捏小楚的臉頰,笑着回答說:“說好了要帶你去看海啊,早上的沙灘比較少人。”
小楚用枕頭蓋住頭,悶聲說:“不去。”
唐梨拽掉枕頭,又哄又騙,終於把小楚給從被窩裏面拽出來了。
兩人收拾完畢,一人一個背包,正準備出發的時候,酒店房門卻被敲響了。
“叩叩”兩聲,不輕也不重。
大早上的,會有誰來敲門?唐梨思索着,回頭向小楚笑了笑:“稍等片刻,我去開門。”
她握住門把,慢慢向下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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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嗒”輕響,門被人打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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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屬閃着冰冷的光,被藏匿在了身後,壓低的帽檐下,隱約能望見那輪廓分明的下頜。
她的步子很輕很輕,貓似的壓低身形,就連呼吸聲都被壓到了幾不可聞。
只是在轉過牆壁時,面前空空蕩蕩的房間與兩張睡亂卻還未收拾的床,昭示着這裏的人已經離開了。
“……”
楚遲思一句話也沒說,她直起身子來,將金屬放了回去,目光掃視過面前的一切。
自己還是來晚了。
一陣尖銳的耳鳴聲響起,汽笛一樣尖銳刺耳,心臟也跳得很快,擾亂了原本平穩的呼吸聲。
楚遲思抬手摩挲着,有些頹唐地拉開椅子坐下,餘光瞥見垃圾桶里的包裝紙與餐盒,手間的動作頓時停住了。
自從醒來之後,她沒有吃過一點東西,唯一的“攝入”只有七罐純黑的咖啡飲料,就連睡眠時間也少得可憐,只在行程中稍微眯了片刻。
大重啟帶來了太多需要重新確認的東西,與需要重新佈置的場所,她不可以休息,她也沒有任何休息的機會。
休息,便是留下了破綻,給了對方可乘之機,將刀刃遞到了敵人手中。
楚遲思已經領教過太多次了。
那兩人應該沒有走太久,她應該立刻追出去才是。可楚遲思只是坐在椅子上,揉了揉額頭。
還有一點,還有那麼一點,房間中殘餘着淺而單薄的梨花香氣,就這樣靜悄悄地包裹着她。
她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她又不是機器,連軸轉這麼久的時間,哪怕是機器都需要暫停關閉,休息一下。
恍然間,一片殘破的花瓣落到腳邊,那潔白似雪的顏色,點亮了片刻黑暗,卻又倏地消失了。
楚遲思苦笑一聲。站起身。
她擰開洗手間的水龍頭,用手鞠了一捧冰冷刺骨的冰水,就這樣潑到了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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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沒過細白漂亮的指節,浸濕了她的皮膚,再滴滴答答地向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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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楚可憐巴巴地站起身來,不止是手,她渾身上下都被剛才的海浪打濕了,看上去像個蔫蘿蔔。
她委屈壞了:“怎麼辦?”
唐梨站在旁邊,笑得可歡快,小楚反應不及沒躲過浪花,她可就不一樣了,身上乾乾爽爽的,完全沒有被海水碰到。
“我都說往回退了,”唐梨攤攤手,“是遲思你自己顧着撿貝殼,沒有留心我的提醒。”
小楚瞪了她一眼,默默後退。
清晨的沙灘確實沒什麼人,海水退得很遠很遠,還隱約有些漲潮的趨勢,溫吞地翻湧着。
浪潮聲陣陣,無端端讓人平靜下來,唐梨想起楚遲思曾說過,她如果有些寂寞的話,便會去聽書教授的講座。
【你看見輪船遠去,消失在海平面】
海風吹起唐梨的長發,銜來些許潮濕的水汽,擦過眼角皮膚,也留下了零星濕潤。
【可是,你所‘“看見”的東西,你所依賴於感觀所獲取的外界“信息”,便是既定事實嗎?】
唐梨望着那一望無際,卻被保護機制牢牢攔住的大海。她閉了閉眼睛,用翻湧而過的風聲,掩住了一聲幾不可聞的嘆。
【輪船並沒有‘消失’,而是因為海洋表面的弧度,消失在你的視線中。】
【我們所信賴的——】
【正在無情欺騙着我們】
茫茫天地之間,似乎只有她們的身影。
鮮活的,明晰的,存在的,在這一片龐大的數據洪流之中,卻又顯得如此渺小而卑弱。
儘管小楚什麼都沒說,唐梨還是注意到手機移動了位置,她趁小楚洗澡時打開一看,便看見了五六個未接電話,和一個三分鐘左右的通話記錄。
唐梨沉了沉目光,果斷扔了手機。
不過出乎她意料的是,唐梨原本以為楚遲思晚上就會找過來,所以,她才趁小楚睡着之後,硬生生地在酒店門口站了一晚上。
結果,楚遲思一直沒出現。
讓唐梨稍微有些疑惑。
直到第二天早上,楚遲思仍舊沒出現,反而是保潔人員敲門,問門口那個小攝像機是不是她們的,是不是弄掉了之類的。
當然是唐梨故意放在外面的。
她隨意搪塞了幾句話,拿回了攝影機。
唐梨左等右等,也沒等到老婆。她原本的計劃就這麼泡湯了,思考片刻,只好把熟睡的小楚弄醒,帶着她去了沙灘上玩。
小楚擰了擰衣角的水,和唐梨滔滔不絕說了一堆潮汐規律與引力場云云,聽得唐梨頭昏腦漲,默默把她拉去換衣服了。
片刻之後,小楚又活蹦亂跳了。
她拿着唐梨給她買的咖啡味雪糕,小口小口舔着,用空出的那隻手去拽唐梨,輕輕的,像小貓拉着你,
“姐姐,那個是遊樂場嗎?”
小楚眼睛亮亮的,像是發現了什麼極為有趣的事情,連聲音都跳躍起來:“我們可以去嗎?”
唐梨順着她指尖看過去,那是一座以海洋為主題的大型遊樂場,遠遠便能看到繞來繞去的過山車,還有一座很大的海邊摩天輪。
“行啊,剛好可以玩一天。”唐梨笑着揉揉她的頭,把黑髮揉亂些許,“我們走吧。”
。
她們還挺幸運的,買票的隊伍很短,唐梨很快便拿着兩張門票回來,塞到小楚手上。
那張門票粉粉嫩嫩的,還畫著幾朵小花,小楚一看就不滿了:“為什麼我是兒童票?”
唐梨笑得可壞,泰然自若地說:“這麼小一隻,又沒成年,你難道不是兒童嗎?”
小楚:“…………”
小楚正氣鼓鼓地想着反駁的話,結果又被唐梨三言兩語給糊弄了過去,稀里糊塗地就跟着她走了。
比起門外來說,遊樂場裏可就熱鬧多了,到處可以見到說笑的遊客,各種各樣的遊樂設備,讓小楚興奮不已。
她指着最高,最驚險的那一個過山車,拚命拽唐梨袖子:“姐姐,我想坐那個!”
唐梨看了看過山車反轉的幾個圈,再看看身旁瘦瘦小小的小楚,有點擔心:“你確定嗎?”
“當然確定,”見唐梨有些猶豫,小楚倏地便貼了過來,用雙大眼睛水汪汪地看着她,“肯定會很好玩。”
她拽着唐梨,整個人幾乎都要貼到唐梨手臂上,軟聲央求說:“姐姐,好不好?”
前幾天還有點矜持,容易害羞的小楚,什麼時候這麼會撒嬌了?
這是從哪兒學來的本事??
還是說眼前這個小傢伙太過敏銳,不到兩天就抓住了自己的軟肋與弱點?
這下輪到唐梨稀里糊塗了,幾下就被小楚給推到了過山車的隊伍里。
可能是這個項目看起來就太過刺激,排隊的人意外很少,很快便輪到了兩人,甚至還很湊巧地排到了最前面的座位。
“哐當哐當——”
過山車緩緩啟動,直衝上雲霄又轉而落下,小楚興奮地瞎嚷嚷,唐梨倒是面無表情,甚至有點想睡覺。
直到下來后,小楚還意猶未盡,面頰被狂風吹出一點白痕來,卻泛着興奮的紅暈:“姐姐,我們再坐一次吧?”
“隨你啊,”唐梨觸上她臉頰,用指腹擦了擦那幾道白痕,“我本來就是來陪你的。”
小楚眨了眨眼,很開心地說:“好!”
兩人重新回到隊伍里,唐梨半倚在欄杆上,長發被風吹亂了,她便抬手捋了捋,隨便挽到身後。
小楚一邊研究地圖,一邊有些好奇地問道:“過山車的速度這麼快,你卻好像完全不怕?”
唐梨說:“這有什麼的。等以後有空了,我帶你坐一種特殊的飛機去——那才叫刺激。”
小楚一下子便期待起來。
反正排隊的人少,她們也有大把的時間,小楚又坐了好幾趟,這才意猶未盡地準備去試試別的項目。
過山車中途有安排抓拍攝像機,唐梨本來想買一張,結果被小楚慌忙拉住,說什麼“自己不好看”,硬生生地把唐梨給拖走了。
。
小楚有些累了,坐在長椅上面休息。
她晃着雙腿,拿着唐梨買的一個草莓味棉花糖,幸福地咬了一大塊,唇邊都沾了些糖。
“姐姐,姐姐。”小楚一沓聲地喚着,向唐梨湊了過來,“我又想到一句俏皮話,關於過山車的。”
唐梨感覺自己是聽不懂的。
但小楚眼睛亮晶晶的,沾着糖的唇瓣又實在誘人,唐梨穩了穩心神,說:“是什麼?”
“你應該知道吧?這整個世界的第一條法則,”小楚咬着棉花糖,聲音有些含糊,“質量和速度,都可以延緩時間。”
唐梨心一驚,沒想到小楚的“俏皮話”,竟然會和這個鏡中世界(紋鏡)相關聯,連忙追問說:“是什麼意思?”
小楚抿唇笑了笑,面頰旁的酒窩很甜,認認真真地和唐梨解釋:“因為時間並不是勻稱向前的。”
“相對論證明了這點,對於一切運動的物體來說,時間在它們的身上,都會流逝得更慢一些。”
說著,她指了指不遠處的過山車。
“比如剛剛坐了好幾趟過山車的我們,比起一直在底下的遊客們來說——要經歷了更短的時間段。”
恰好過山車爬升到頂點,忽地向下墜落,勢能轉換為巨大的動能,速度不斷加快,呼嘯地行駛而過。
“我們的‘時間’收縮了!”
小楚睜大眼睛,神色認真:“可是,這根本就說不通,有些不對勁是不是?”
遊樂場中人來人往,唐梨坐在長椅上,她能聽見人們說笑着,聊着各自的話題,就這麼從身旁走過。
“你看。有些遊客在休息,有些遊客在走路,有些遊客在坐過山車。我們的速度全都不同,我們身上的時間也各不相同——”
“我們又該如何去計算時間?”
唐梨:“……”
我這也不知道啊。
時間一直是楚遲思所執着的課題,唐梨雖然涉及不深,但也稍微聽過一點,大多是在睡前當催眠曲聽的。
通過抽取意識粒子注入‘鏡范’中,楚遲思最多可以將“時間”延緩4069倍,也就是說,現實世界中的一秒鐘,大約等同於“鏡中鏡”世界的4069秒。
唐梨本人一直是這麼理解的。
然而,面前這個小小的楚遲思,卻一臉嚴肅,認真地告訴她,這個世界的真正的秘密,所謂的第三條法則。
“將意識粒子抽離,並且導入鏡中世界后,你身上所經歷過的所有【時間】,也就是你的所有【記憶】都會被轉化成——”
“可以計算,可以拆分的【數據】。”
因為拿了太久,又顧着和唐梨說話,小楚手中的棉花糖融化了一點,她連忙低頭去咬融化的部分,暫時停止了說話,
那柔紗似的粉色糖果沾了點在面頰上,像是軟綿綿的雲,襯得那唇瓣愈發柔軟。
唐梨沒忍住,用礦泉水洗了洗手,然後伸手幫她擦了下唇角。
指腹擦過面頰,那肌膚細滑得不可思議,比棉花糖還柔軟,比雲朵還輕盈,若是用一點點力氣去掐,便會留下點軟軟的紅痕。
指尖沾了些晶瑩的糖,被唐梨不動聲色的抵在唇畔,用舌尖舔了舔。
零碎的糖粒在唇齒之中融化,很甜。正在專心致志咬着糖的小孩,也很甜。
唐梨收回指尖,也收了收心。
剛才那番滔滔不絕的話,她聽的一知半解,只抓住了最重要、最關鍵的那一句。
唐梨微微凝神,說:“也就是說,我們的【意識】變成了可以被解析拆分的數據?”
小楚肯定地說:“是的。”
就像是“平行宇宙論”所說的那樣,我們過去所經歷的事情,做出選擇,而每一個選擇所帶來的變化與結果,即各種大大小小不同的【事件】,造就了今天的我們。
人類的性格、行為邏輯、內外動機,其實大部分都構建與感覺與神經系統所傳遞給我們的信息,也就是,‘記憶’之上。
然而,在鏡中世界裏——
所有“記憶”,都變成了“數據”。
棉花糖已經被吃掉了大半,變成一個有着缺口的草莓味月亮,小楚拿在手中比劃了一下,遞給唐梨:“你要吃一口嗎?”
唐梨揉揉她頭髮:“不用了,我不喜歡甜食。”
“為什麼會不喜歡甜食?”小楚又開始好奇地詢問了,“是因為你從小到大養成的生活習慣,還是因為某一件事件,導致了你不喜歡吃甜食?”
唐梨回答:“應該是前者吧。”
在鏡范之中,所謂“時間”的概念被模糊了。人類變成了由【過往經歷】以及【記憶】所搭建的積木城堡。
每一個積木方塊,都是一次或多次變量之間的轉化,都是一個有着前因後果,確實存在且發生過的事件。
假如我們能夠設定某一個節點,拆卸這座搭建完畢的城堡,將其分為兩個不同部分,再分別導入虛擬的紋鏡世界中——
會發生什麼事情呢?
。
雖說遊樂場裏人來人往,但在她的眼裏,其實都只是一堆數據,一串串互相嵌合的代碼罷了。
楚遲思一身黑衣黑褲,與遊樂場中的歡樂氣氛格格不入,她冷着一張漂亮的臉,乾脆地無視了周圍的遊客們好奇的目光。
“哐當——!!”
監控室的窗戶被猛地砸碎,保安目瞪口呆,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被冷光止住了聲音。
金屬對準額頭,她俯下身來。
“伸手,”楚遲思神色冰冷,晃了晃掛在指節間的手.銬,“別出聲,伸出手。”
幾分鐘后,可憐的保安被堵了嘴,綁在角落裏瑟瑟發抖,大氣也不敢出。
楚遲思拉開椅子,嫻熟地查起監控內容來,一幅幅畫面快速閃爍,她也迅速確定了那兩個非常顯眼的人。
定位之後,她本來應該迅速趕過去,可是手剛剛拿起背包,卻不知為何停在了原地。
她們在排着過山車的隊伍?
兩人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小楚一副十分開心的模樣,笑得陽光燦爛,眼角彎彎的,瞳孔里全是閃爍的小星星。
視網膜忽地便被燒灼了一下,很刺,也很疼。楚遲思抿着蒼白的唇,揉了揉眼角。
其實,她從來都沒有來過遊樂園。
小時候沒有機會,長大了又不太合適。而且唐梨身份比較高,平日任務也繁重,楚遲思不好意思老是去打擾人家。
楚遲思低着頭,指節攏緊了一點。
監控中兩人沿隊伍移動,剛在鏡頭中消失一會,結果兜了個圈又回來了,居然又重新開始排隊。楚遲思:“……”
怎麼還坐兩次的??
心中的煩躁愈盛,怎麼壓也壓不住,楚遲思揉了揉因缺眠而刺痛的額心,繼續盯着不斷變化的監控畫面。
那兩人起碼排隊坐了三次,然後就坐在長椅上休息了。某人快速跑走又回來,給‘自己’塞了一個超級大的草莓棉花糖。
楚遲思:“…………”
她再也看不下去了,拎着包“哐當”一腳踹開了監控室的門,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人群之中。
十分鐘后,楚遲思匆匆趕到了位置,但就因為自己剛才一瞬的猶豫,長椅上早就空空蕩蕩,沒有那兩人的蹤跡了。
楚遲思咬了咬唇,她轉頭看向過山車的出口,恰好看到屏幕上在放着抓拍的照片。
其中有一張里的人,看起來很熟悉。
攝像NPC正在摸魚,忽然面前“啪”得拍下一張黑卡來。高挑清瘦的黑衣美人站在櫃枱前,聲音淬滿了冰:“一張照片。”
NPC抬頭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眾多照片,神色有些疑惑:“您在這些照片裏面嗎?”
楚遲思搖搖頭。
她面無表情地指了指唐梨和小楚的那張照片,涼涼地補充道:“同卵雙胞胎姐姐,我要買這張照片。”
功能NPC背後的代碼並不複雜,只要她能給出一個勉強過關的理由,程序便會判她通過了。
楚遲思深知這一點。
果不其然,NPC點點頭,很是熱情地說:“好的沒問題,這就幫您沖洗出來。”
照片很快就打印出來了,楚遲思從NPC的手中接過照片,指腹摩挲着邊緣,一寸又一寸,緩慢地向下滑去。
看了片刻后,楚遲思把照片塞回了背包夾縫裏,面無表情地離開了過山車。
高懸於頭頂的正午太陽,正緩慢地向下墜落、墜落,逐漸接近了那波光粼粼的海面。
楚遲思拿着個沉甸甸的背包,從遊樂場這頭追到那頭,結果一無所獲,完全沒辦法在人流中重新鎖定那兩人的位置。
就這麼一次絕佳時機。
錯過了,就沒有挽回的機會了。
太陽懸在海平面上,染紅了半邊天空,流光四溢的晚霞鋪灑開來,照在仍舊熱鬧的遊樂場之中。
傍晚時遊樂場會有一個大型表演,有各種雜技和歌舞看,人聲鼎沸十分熱鬧,唐梨和小楚十有八九也會在那裏。
可是楚遲思卻有點不想去了。
她很累,很疲倦,很乾渴,肚子也很餓很餓。就這麼在長椅上坐下,微微蜷起身體來。
大型表演開始了,煙火在遠處炸開,那一道窄窄的火光直衝天際,到達頂端之後,忽地“嘭”得炸開了色彩。
火光流溢涌動,金色瀑布飛濺而下,璀璨而又奪目,照亮了半邊昏暗的天空。
卻照不亮她的角落。
楚遲思閉着眼睛,深深彎下了身體,抱着肩膀的手微微顫抖着,握得很緊、很緊。
忽然間,有什麼東西拍了拍她的背。
“誰——!?”楚遲思猛地直起身子來,手已經夠到了藏在腰際的金屬。
她看到來“人”,不由得愣了愣。
那是一隻超大的粉色小熊,戴着一頂巨大的草莓帽子,搖搖擺擺地走過來,拍了拍她的頭:“這位小姐,你還好嗎?”
只是穿着玩偶裝的工作人員嗎?
楚遲思蹙了蹙眉,冷聲說:“我沒事。”
粉色小熊卻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她手中拿着一個糖果籃子,忽地遞到了楚遲思面前。
“我是草莓熊,我來送糖果,”聲音被藏在頭套里,被藏在變聲器後面,聽不出什麼端倪來:
她問:“你需要一些糖果嗎?”
楚遲思確實是需要的,她是人又不是機器,總得需要一些東西來補充能量。
而目前來看,容易被身體吸收的糖分便是最佳選擇。巧克力,或者糖果都可以。
那名工作人員……
看起來很友善,聲音也溫柔。
楚遲思又閉了閉眼睛,指節死死抵着額心,好半晌,才說出一句:“不需要了,謝謝。”
絕對不能夠掉以輕心。
誰知道,被自己一連回絕兩次之後,草莓熊卻還是沒有要走的意思,她忽地伸出雙手,又問:“那你需要一個擁抱嗎?”
楚遲思斜睨了她一眼。
糖果、擁抱、棉花糖——全都是些太過於溫暖,太過於甜蜜的東西。她不配得到。
楚遲思坐在原地沒動,墨發柔順垂落,襯得面色愈發冰冷,也愈發蒼白。
她沒有動,那隻熊卻自己抱了過來。
溫熱的、毛絨絨的玩偶手臂環過自己,將楚遲思整個人抱在了懷裏,很輕,卻又是很溫暖的一個擁抱。
絨毛蹭過面頰,蹭過脖頸,勾起了幾縷楚遲思的黑色長發,夾雜在粉紅絨毛中,格外顯眼。
“不要糖果的話,我就只能抱抱你了。”
草莓熊垂着頭,那頂巨大的草莓帽子擋住了天空,也擋住了遠處燦爛的煙火。
楚遲思微仰起頭,她看不到天空,也看不到煙火,只能看到眼前這一隻毛絨玩偶。
戴着玩偶頭套,隱藏着身份與聲音,就這樣把她給抱在了懷裏,再也不願放開。
楚遲思沉默着,任由草莓熊抱了一會自己,那玩偶身上噴着很重的草莓香水,稍微有一點點刺鼻,但並不難聞。
“……謝謝你。”
半晌之後,楚遲思極輕地嘆口氣,濃長的睫垂落着,說道:“我好些了。”
草莓熊這才慢慢放開她,又將糖果籃遞了過去,仍舊遞到了楚遲思的面前。
她重複了一遍之前的對話:“我是草莓熊,我來送糖果,你需要一些糖果嗎?”
楚遲思:“……”
楚遲思沉默了片刻,勉強從籃子裏拿了一塊黑巧克力。她剝開包裝紙,塞到嘴裏。
又苦又甜。
遊樂園免費派送給小孩的巧克力,為了節省成本,本來就不會挑那種頂尖的牌子,能吃就行了。
楚遲思嚼了兩口,也不等巧克力融化,就這囫圇地吞了下去,然後又咬了一口。
草莓熊就站在那裏。
她身形高挑,晃着玩偶裝,就那樣隔着一個頭套,安靜地、長久地注視着自己。
楚遲思硬塞了半塊巧克力,眉心都擰起,不知道是巧克力的緣故,還是她自己的緣故,總覺得有些太苦了。
太苦了,太苦了。
心臟都微微發酸,發疼。
見她包了包巧克力,正準備收起來的時候,草莓熊居然又湊過來了,簡直是不怕死。
“純黑巧克力很苦的,”草莓熊說,“反正我馬上六點鐘要下班了,這一籃子糖果都給你好了。”
她甚至還補充了句:“免費的,不要白不要。”
剛剛還盡忠盡職地扮演草莓熊的角色,一到六點準時下班準備走人,還不忘薅點遊樂場老闆的羊毛,簡直是當代打工人模板。
楚遲思心中冷笑,她瞥了對方一眼,聲音很淡:“謝謝,不用了,你全部拿走吧。”
沒想到,這隻熊可以說是不依不饒了,硬是把整個籃子給塞到楚遲思手裏。
她力氣挺大,死命抵着籃子不給楚遲思退回來:“拿着吧,我懶得拎回去了,重的要死,手都要斷了。”
楚遲思:“…………”
這熊,稍微有點不要臉啊。
最後整個糖果籃子還是被留在了楚遲思身旁,草莓熊晃晃悠悠地往回走,向她揮揮手:“我走了,再見。”
楚遲思仰頭望向草莓熊。
眼角忽地極輕地壓了一下,笑意單薄而冰冷,融在漆黑的眼睛中,滿是縝密的佈局,滿是兇險的試探。
“你在現實之中,”她微笑着,聲音柔柔散在風中,“也一定是個溫暖的人對吧?”
草莓熊說:“是啊,我很溫暖的。”
楚遲思輕笑着點點頭,沒有再說話了。她抱着那個糖果籃子,又撥了顆咖啡糖放進嘴裏。
草莓熊逐漸走遠,就在玩偶轉彎,被一面牆壁擋住之後,楚遲思猛地站起,立刻便追了過去。
說出“現實世界”那句話之後:
【那個人很明顯停頓了一下】
【她有着反應時間,她不是NPC】
楚遲思動作極快,瞬息便接近了牆沿,那隻大熊仍舊晃悠走着,目的地似乎是員工休息室的方向。
她的目的是“不惜一切代價儘快殺死另一個自己”,而面前這位來自現實世界的人,她有的是時間,和對方好好玩玩、慢慢周旋。
楚遲思一路尾隨,將身形隱藏得極好,就在大熊進入員工休息室之後,她也閃身沖了進去,然後反手將門鎖好。
草莓熊聽到動靜,驚愕地轉過頭來,還沒等她開口,冰冷的金屬便對準了頭套。
“摘了頭套,”
楚遲思聲音驟寒,“帶我去找她。”
冷冽的氣勢沉沉壓在身上,草莓熊看起來嚇壞了,連忙摘下頭套來,卻露出了一張陌生的面孔。
那是一名穿着工作服的男子,面容就是最普通的員工NPC建模,楚遲思一眼就認出來了。
他滿臉驚恐地看着自己,拚命解釋說:“我,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意思,但我一定會照做的,請千萬不要殺我。”
楚遲思愣了愣,旋即意識到了什麼。
自己究竟是在哪一個地方,亦或是哪一個轉彎,就被那個人給甩開了?
。
大型表演繼續着,有幾個空中飛人在表演節目,小楚捧着小魚乾正吃得歡樂,旁邊忽地擠過來一個人。
她轉頭看去,呆愣了兩秒,頗有些不可置信地問:“姐姐,你這是怎麼了?”
褐金長發凌亂地堆在肩膀上,向外翹起了好幾縷,發隙間夾着幾片樹葉和小枝條,簡直像是剛從樹林裏鑽出來似的。
唐梨心虛地解釋:“去洗手間了。”
小楚目瞪口呆:“真的嗎?那這些樹葉是怎麼回事?”
唐梨欲蓋擬彰地咳了咳,一邊摘着長發上的樹葉,一邊搬出了她的萬能句式來:“你這麼聰明,猜猜看?”
小楚:“……”
我這也猜不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