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下山
夏至初至,新州臨陽城卻已迎來了持續不斷的高溫天氣。燥熱的空氣,毒辣的烈日,無一不在牽引着人們體內壓抑着的浮噪內心。為了生計而奔波的人們,拖着麻木的身軀來往於大街小巷之間,同時抱怨着這不體諒人的糟糕天氣……
一轉頭,卻見城外青山屹立,古樸蒼翠……
城郊莫休山,乃是遠近聞名的勝地,造化神秀,夏蔭冬和。舒適怡人的自然風光,使得此處常常成為文人墨客的駐所之地。而其間流傳的志怪傳說,又為其增添了幾分神秘深沉。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在無數志怪傳說的背後,莫休山的深處,也確實隱藏着一座鮮有人知的古剎——梵正寺……
遠離世俗的梵正寺,是一片真正的佛門清凈之地。雖罕有人知,但寺里誦經之聲終日不輟,古鐘之聲回蕩悠揚,佛音如潮,古樸恢弘。
是日,寺內後院,一間樸素的禪房內,兩個和尚相對而坐。一老一少,皆是閉目不語,似已入定。
“空玄,這十數年,你可曾後悔當年叫師父領你入門?”
良久,老者開口,率先打破了沉默。
“不曾。”
“可曾厭倦這青燈古佛?”
“不曾。”
“可曾想下山走走看看?”
“不曾。”
聽到此回答,老者睜開了眼,古井無波的臉上看不出是悲是喜。
“今年多大了?”
“回師父,十五。”
“正是好年紀,該多去外邊兒走走。”
老者放下念珠,端起桌上早已涼透的茶水。輕抿一口。
茶杯放下,四八平穩。一眼看去:杯中水,尚半滿,色澤透,無漣漪。
“喝口茶,想想……”
“是。”
少年應聲拿起茶杯,一仰首,杯中的茶水盡數入口。
“如何?”
“回師父,不如何。”
“哦?說說看。”
“弟子冒昧,師父勿怪。
“弟子以為,佛門中人,素來修心為上,不可心落凡塵情緣。若是避世清修,固守本心,終有至誠至靜之時;可若入世……”
空玄看着師父,一時間面露難色,欲言又止,似乎有所忌諱。
“怎麼,入世又如何?無需隱瞞,說下去。”
老者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的小徒弟,深邃的濁目中也不知是何意思。
“是。”
“弟子以為,入世紅塵,勢必經歷七情六慾之困,難保不會損傷佛心,着實危……”
“哈哈哈哈,不錯不錯。孩子,你既然能有如此覺悟,為師甚慰。”
“弟子不才,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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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抬手,阻止了空玄繼續說下去。
“但是,空玄,你還是得下山一趟吶!”
“還下山?”
空玄一愣,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師父不是肯定了自己避世修心的觀點嘛,怎麼……
“弟子有惑,想要請教師父。”
“去準備吧。你想要的答案,就藏在那滾滾紅塵之中。等你歸來,自然能夠明悟一切。”
有頭無尾的一句話,話裏有話別有深意,卻並非少年如今所能理解的範疇。空玄迷茫地看向老者,心中依舊充滿疑惑,不知所措。
似乎是看穿了小徒弟的心思,老者又開口道:“左右是無事,明日下山後,你就先替為師去那柳州雲安送封信。”
“是。”
“好了,去準備吧,明日一早記得來取信。”
“是。弟子告退。”
起身立正,空玄雙手合十,施以一禮,轉身離開。
儘管滿腹疑問,空玄也沒有再多問些什麼。他知道,師父決定的事情,其中必有深意,難以更改變動。至於這深意是什麼,他只能靠自己去探尋,師父才不會說呢……
第二日寅時四刻,天初露白,小和尚如約到來,見室門大開,卻不見自家師父的身影。再仔細看看,玄關處的一封信件倒惹人注目。
這信封看起來就是上了年頭的,不僅表面受潮泛黃,連上面的字都已經變形,歪七扭八,難以辨認。
師父要送的,想必就是此信了。
可這收件人……
罷了,師父給了地址,先找過去看看便是。
“唉——”
輕嘆一聲,少年將信收進行囊,轉身離開。至始至終,他也沒抬頭看上一眼。若是抬頭,他便會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正盤坐在屋頂之上,若隱若現……
空玄轉身的瞬間,屋頂的老者也睜開了眼,兩道古井無波的目光隨着空玄的遠去投向遠方。
“未歷紅塵萬般,何來鏡念無染。”
“渡人易,超我難。”
“孩子,這劫,躲是躲不過的……”
老者的聲音很輕,像是在闡釋着什麼無關緊要的瑣事一般,雲淡風輕,平靜如水,絲毫沒有為自己弟子擔心的樣子。
可若真是小事一樁,又怎會被他掛在嘴邊?
“師父,小師弟一人下山,會不會……”
“不會。”
“可是……”
“沒事。”
“……”
中年男子不再言語,只是靜靜地盯着空玄離去的方向,滿面愁容絲毫不加掩飾。
“有什麼事嗎?”
“啊,沒事了。”
“那便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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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祥。”老者起身,將手中的念珠遞給了男子,“這劫,是他的,也是你們的。”
男子接過念珠,卻沒有隨着老者一同離開。他聽懂了老者話中的深意,自然而然地也想起了過往。
十四年前,新洲大旱,百年不遇的飢荒席捲而來。達官顯貴,憑着其餘州域的關係,尚能酒足飯飽,生活不愁。至於尋常百姓,一沒有雄厚家產,二沒有顯赫的身份,就只能苦苦挨餓。死亡的威脅面前,人們的底線步步退讓,惡者偷盜劫掠、為禍一方,懦者易子相食、出賣人性……赤地千里,餓殍累累。等到冬日來臨,新洲的人口數實際已十不存一。
但是,老天爺並沒有給到人們一點喘息的機會。
隆冬酷寒降臨,又奪去了人們存活下去的大半希望,成為許多人生命中沒能邁過的坎……
一切發生時,他正值而立之年,欲一展抱負,遊說王侯救黎民於水火。可結果屢屢碰壁,被人拒之門外。之後,他又嘗試團結難民,同樣無果。心灰意冷的他投江自盡,卻陰差陽錯被路過化緣的高僧所救。這位高僧,便是他的師父,法號恆立。而這其中的陰差陽錯,便是小師弟空玄。
後來他才知道,原來當時師父要救的不是他,而是一個襁褓中的嬰兒。不知是哪家人如此狠心,竟將不滿周歲的孩子放進竹籃投進了冰冷刺骨的江流中,任其漂流而下。
恆立想救的,便是那籃中命懸一線的孩子。
一根細竹竿貫穿江面,挑起了竹籃,也碰巧勾住了落水的他。這需要何等的功力,心祥不知,因為他至今也未能達到師父當年的高度。但想來師父若是不想救他,應當也是輕而易舉的事罷。往事如雲煙,不必細究罷了。
師父曾說過:不該救他,但救了就不能不管。前半句話真假不知,後半句確是實話。救下兩人後,恆立把這一大一小都帶回寺中培養了起來。如此,便才有了如今的心祥和空玄。
當然,空玄雖是恆立門下,但無奈年紀太小,就歸了“空”輩子弟,成了“空”字輩第一人——目前唯一的小輩。
門內師兄弟們拉扯着小師弟長大,其中蘊含的情感慢慢已經超越了尋常的師兄弟,倒更勝似家人親屬一般。
若是尋常宗門,這也不失為一樁美談。可梵正寺,是佛門!
佛門中,有團結友愛,有尊師重道,卻獨獨沒有亦不能有親人情深……
“師父,是在警醒我……”
心慈不自覺地握緊了手中的佛珠,內心難免生出些許悲涼。
“這珠子,是要我閉關念佛了斷塵緣么?”
心祥沒有說出答案,身形隨着最後一抹殘陽消失在了夜色中,悄無聲息。
正於林間穿行的空玄還不知道,自己此次下山將會有怎樣的奇遇。
江湖風雲之奇詭變化,世道命運之艱險多舛——都將遠遠超過他的想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