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六// 沉默才是最好的溝通
盧士平聽見有人在喊他,走出辦公室站在走廊上往下看,原來是商場的小向。
向永華仰着頭大聲說,盧經理,有個老頭找您!
一個手裏拿草帽的鄉下人,站在向永華的旁邊。
你讓他上來!盧士平打着手勢喊道。
盧士平站在樓梯口等着,心裏有些納悶。他原籍山東,解放前一家隨父親南下,後來在香州安了家。自家在本地沒有親戚,愛人家的幾個親戚都是在城區,哪有鄉下親戚來找自己。直到來人站到他面前,他依舊確定自己不認識這個人。
你找誰?盧士平問。
盧班長,你不認識我了?來人興奮地說。
你是——?
我是賀同高啊!
賀同高——?
盧士平在遙遠的記憶里搜索出這個曾經熟悉的名字。這個名字應該屬於一個年輕的小戰士,跟眼前這個小老頭怎麼也搭不上邊。
你是小賀——賀同高?
來人說,我是啊。
你怎麼變——變了。
盧士平拉起賀同高的手,突然心裏一酸,語音都有些變調。本來他要說,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賀同高笑說,是的,變老了。
盧士平牽着賀同高的手往屋裏去,說來來來——快到屋裏來!
賀同高跟着盧士平走進辦公室,在靠牆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拿帽子當扇子扇着風。盧士平把電扇擺過去,又給賀同高倒了一杯涼開水,再次打量着眼前這位曾經的戰友。
那年盧士平剛剛升任班長,班裏來了兩個新戰士,其中一個就是賀同高。
那時的賀同高滿臉稚氣,一笑兩酒窩,性格活潑開朗,又有高中文化,很討盧士平喜歡。
眼前的賀同高又黑又瘦,頭髮已經半白,臉上皺皺巴巴,連兩酒窩也變成了兩條溝壑。
盧士平說,我轉業后,問過幾個人,都沒有你的聯繫方式,只知道你回了農村老家。
我也是問了很多人。賀同高說,別人告訴我,說你在商業局文工團。我找到商業局,說你調到了這裏。才找到這裏來。
盧士平說,你怎麼退伍后沒有找點別的工作做,按你的條件,不至於在農村種地。
賀同高說,開始是在小隊當生產隊長,後來搞了兩年大隊長。家裏小孩多,拖累重,就推了大隊長。現在在鎮辦養殖場負責。
盧士平想起來,賀同高是結了婚去參的軍。參軍的第二年就做了爸爸。
大的好像是個兒子,今年有二十幾了吧?盧士平問。
是的,名字都還是你給取的。
是的,那天你拿着家裏打來的電報來給我看,說生了一個兒子。現在都還記得你當時高興的樣子。
回想當年,兩人都十分感慨。
班長你當時說,希望這孩子今後讀書聰明,長大了考大學,就起了名字叫文銳。
這孩子怎麼樣,考上大學了沒有?
大學都畢業了。
盧士平笑說:還是我這個名字起得好!文銳參加工作沒有?
哎——一言難盡。我今天來就是為這個事來找你的。
哦——?
本來他學的專業是可以分配到大城市的。
他學的什麼專業?
飯店管理專業。那年不是有學生胡鬧嘛。
他也參加了?
賀同高點頭。
這小雜種!你怎麼不管管他?
他哪裏肯聽我的話。再說,上海那麼遠,
我也管不着他。
也是。
後來上面下來政策,他們這一屆的畢業生統一回原籍安排工作。香州地方小,他學的專業找不到對口單位。後來把他分配到我們鎮中學教書。他不願意,一個人跑到南方去了。
盧士平一拍自己大腿:哎——!
在外面混了一陣,前不久剛剛回來,說過幾天再要出去。我和他媽媽都希望他在香州找個工作,好早點成個家。他說香州的單位他都瞧不起。
小雜種口氣不小!盧士平罵道。
他是不知天高地厚!賀同高狠狠地說,我把他中學的班主任江老師找來說他,以前別人的話他都不聽,就是江老師的話他還聽。
說得怎麼樣?
江老師把他叫去聊了半天。他跟江老師說,在香州市他只瞧得起一個人,但是這個人的單位跟他專業不對口。
他說這個人是誰沒有?
他說了,叫李輝。
李輝——?不認識。盧士平腦子裏忽地靈光一閃:是叫李非吧?
賀同高一拍腦袋,不好意思地笑說,是——是叫李非。
香州人說話往往輝、非不分。
盧士平笑說,李非就是我下面商場的經理。
哦——這麼巧!
算是一個意外的驚喜,賀同高的臉上笑開了花。
還算他有眼光。
這個人有什麼特別?
很會做生意。
哦——。
說來也巧,我們公司正在籌建一家三星級飯店,由李非具體負責。你兒子是科班出身,我想會有用武之地。
真是太好了!我回去就告訴他。
盧士平說,同高你先不要着急,這個李非是一個很挑剔的人,他現在去BJ出差了。等他回來,先把人領來讓他看看。如果看得中,後面的事就好辦。
好,我等你的通知。
我怎麼與你聯繫?盧士平說。
賀同高說,文銳他大伯在市文化局工作,在單位有個房間空着,他回家這段時間都是呆在那裏。你記一下他大伯的姓名和電話。
盧士平在枱曆上記下姓名和電話,說今天我們戰友難得重逢,我還叫幾個人來,中午大家一起聚一聚。
不用麻煩了吧?賀同高說。
盧士平知道,賀同高口裏說不用麻煩,他心裏一定是想聚一聚的。他說,麻煩什麼,高興還來不及呢。說著,就去翻鄧光明等人的電話號碼。他聽見賀同高在一邊問,你剛才說的那個李經理什麼時間回來?
李非到達BJ時,已是晚上七點多鐘。首都機場一派繁忙景象。處長的飛機還要一個多小時后才能到達。
雖然早過了晚飯時間,但李非一點也不覺餓。他拿出書來看,竟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處長的飛機終於到了,他擠在接機的人群中,搜索着那個陌生的身影。
遠遠地,他看見了高正新和楊剛強。看見了大步走在兩人中間的那個人。
這個人五十多歲的樣子,上穿一件魚白襯衫,下穿一條藍灰西褲,腳踏一雙黑色布鞋。由於身材瘦小的緣故,袖頭和褲腳都顯得過長。
他正腰板筆挺,目光直視,快步如飛地走了過來。很有軍人氣勢。
李非趕忙迎了上去,高正新介紹說,這是梁處長。
梁處長!李非欠身打招呼並伸出手去。梁處長面無表情地抬起手來讓他握了一下,旋即像一陣風過去了。
四個人上了一輛出租車,向預定的賓館進發。一路上高正新與司機聊些BJ的新鮮事。楊剛強也不時插嘴。只有梁處長一言不發。
梁處長端着一張看似毫無表情,卻讓李非感覺嚴肅的臉。李非現在唯一的心事是,如何跟這位古怪的老頭打交道。
梁處長叫梁銘川。這個名字多年沒有人叫了。在家裏,老伴叫他老梁;兒女叫他爸爸;孫子叫他爺爺。在行里在社會上,大家叫他梁處長。
梁銘川原籍四川,解放前夕參加革命工作,那時他才十六歲。在處長這個位子上一干就是十幾年,現在這個老革命成了行里資格最老的處長。
在一般人眼裏,老梁是一個性情古怪的人,端着老革命的架子放不下來。什麼事都要講原則,不接受人家的好處;不喜歡人家奉承;不愛多說話。除了與孫子在一起,很少看到他笑。偶爾發火,讓人下不了台。反正干不得幾年了,別人也懶得與他計較。
對於香州市精米廠這個項目,他認為是可以的。也想幫一把。但時機不對,項目報上來的時候正逢國家收緊銀根。加上三百萬的規模也超出了省行的權限,所以項目貸款的事一直沒有進展。最近信貸政策略有鬆動,他才答應一起上BJ來做工作。
在國家中商銀行總行附近的一家部隊賓館,幾個人與已經到達的小黃四人匯合。時間已經很晚,各自回房休息。
第二天吃過早餐,梁銘川去總行辦事,大家跟着他一起出門。
梁銘川說,我和高主任去就行了,你們不用跟着。
付小英說,我和柳科長也要去。
梁銘川皺眉頭:你們都去幹什麼?
去看看。付小英像個小孩子頑皮地笑着。
就讓兩個科長一起去。高正新說。
我也是第一次到總行來。柳青說。
好比***信徒到了麥加,哪有不去大清真寺的?李非也在一邊多嘴。
梁銘川朝李非那邊地下斜了一眼,自個走了。
我們都去,不能進去就在外面轉轉。楊剛強說。
李非覺得沒意思,說我不去,我幫大家看家。
吃晚飯時,李非打聽事情辦得怎麼樣,沒有人回答他。小聲問付小英,付小英小聲回說,有點難。李非再看眾人,才發覺大家情緒都不似往日。
晚上,高正新和梁銘川去了司長家,很晚才回來。
第二天早餐后,高正新安排大家一起去故宮。梁銘川說,有啥子好玩的,我就在賓館休息。眾人勸了一會,只有作罷。
李非說,故宮我去過,我就在家裏陪處長。
好好,李經理留下陪處長。高正新說。
小黃對李非扮鬼臉;李非搖頭笑了笑。
我不用人陪。梁銘川說著,自個回了房間。
梁銘川靠在床上看電視,見李非敲門進來,說我有啥子好陪的嘛!
李非厚顏笑笑,沒說話。自己端了一把椅子,在梁銘川床邊不遠處坐下,陪梁銘川看電視。
梁銘川本來就不愛說話,看起電視來又特別專註,一會就忘了李非的存在。
李非也看電視,只是完全沒有看電視的心情。他不時轉動眼睛偵查旁邊的動靜;旁邊不見一點動靜。李非見處長不與他說話,他也不去打擾。根據他的理解,對於不愛講話的人,沉默才是最好的溝通。
午餐時間,李非說,處長,中午我跟您找個川菜館去吃飯?
梁銘川很乾脆地說了兩個字:不去!
李非只有跟在他後面往賓館食堂走。李非點菜划單,梁銘川要付款,李非死死攔住,無論如何不肯妥協。
吃飯時間,兩人也沒有說一句話。李非平時吃飯快,誰知梁銘川吃飯更快,吃完飯招呼不打,自個走了。
李非趕忙扒了幾口飯,起身跟在了梁銘川後面。
下午高正新一行回來,小黃靠李非的膀子:與處長談得怎麼樣?
李非苦笑一下:一句話也沒說。
小黃不信:你這傢伙不老實!
晚餐后,李非把高正新拉倒一邊,彙報了白天陪處長的情況。
高正新安慰說,不要急,慢慢來。
李非說,我要不要買點什麼禮物送給處長?
高正新說,不用,處長脾氣很怪,我們來前送給他的香煙和茶葉,他都帶來總行用了。關於人情的事,你不要單獨行動。要辦,也要由我們財辦出面,代表你們兩家為好。老頭子脾氣古怪,弄不好錢花了,倒還把人給得罪了。
李非口裏稱是,心裏卻另有想法。他始終認為,自己的事情,主動權一定要掌握在自己手裏。不能由別人代勞。
第三天大家去頤和園,高正新還是安排李非在賓館陪處長。二人依舊相安無事,只看電視不說話。
下午,梁銘川想洗個澡,到衛生間左擰右擰,就是放不出熱水來。甚是氣惱,只有折回來看電視。
李非知道,這家招待所晚上六點才有熱水供應。他告訴梁銘川說,房間東頭茶水房有熱水。
梁銘川開金口說了兩個字:不用。
李非也不理他,一口氣提了四五桶熱水來,倒在浴缸里,說您可以洗了。
梁銘川口裏說這麼麻煩,還是脫了鞋子去換拖鞋。
李非一眼瞥見,梁銘川的一隻襪子破了一個洞,露出白生生的腳趾。
梁銘川見李非看來,下意識地收了一下腳。連忙換上拖鞋,進衛生間去了。
李非帶上房門,上街去買了兩雙襪子。回到房間,梁銘川已洗完澡,正靠在床上看電視。
李非說,我上街買東西,順便給您買了兩雙襪子。說著,把襪子丟在了床上。
梁銘川立馬變臉:不要!
李非好似被當頭一棒,還沒緩不過神來。就聽梁銘川近乎怒吼地喝道:給我拿走!
李非先是委屈,繼而有點生氣。心想,不就是兩雙襪子嗎?值得你這樣大呼小叫!他把座椅子拉到離梁銘川遠一點,惱着臉默不作聲,以此向這個不通情理的人作無聲地抗議。
梁銘川看見李非一臉無辜面帶慍色的樣子,知道自己有些過火。用依舊生氣的口氣說了一句貌似責怪的話:多少錢?
李非不甘示弱,口氣強硬地頂了回去:值不了多少錢!
晚上一行人回來,今天進展如何?小黃又問李非。見李非搖頭,小黃說,你們做生意的人沒有一句實話。李非只有苦笑。
晚餐后,高正新和梁銘川去司長家討消息,依然是沒有結果。
第四天,大家去王府井逛街,還是李非陪處長。
李非剛剛坐下來,聽見梁銘川說,小李,把你們的材料拿給我看看。
李非心裏咯噔一下:有門!喜得屁顛屁顛地跑回房間去拿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