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一// 這裏是他的精神家園
燈光退盡,燭光明耀而溫馨。即便閉上了眼睛,李非也能看到它跳動的心影。他的耳邊響起了音樂:祝你生日快樂——英文的,中文的。他平生第一次雙手合十,心裏默默地祈願:願我們的酒店事業興旺發達,前程似錦!願我的家人平安健康!願孩子們學業進步!
燈光復明,王翰叫服務員把蛋糕拿去給大家分盤。華敏說,先放一邊吧,現在吃了甜食,等下就沒肚子吃菜了。
菜終於上來了,桌面上頓時熱氣騰騰。王翰早讓服務員給每人倒了一小杯白酒。這是一種迷你型小酒杯,專為不勝酒力的客人應付場面準備的。不論喝酒的,還是滴酒不沾的全部一視同仁。
王翰第一個站起來,大家也跟着站了起來。王翰說,今天是總經理的生日,讓我們共同舉杯,祝總經理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事業輝煌,家庭幸福。乾杯!
重新坐下,坐在左邊的洪小波在桌面下向王翰甩了個大拇指。坐在右邊的董若梅笑說,王Sir你可以搞主持司儀了——真的。王翰平日沒少跟別人開玩笑,今天被左右嬉笑誇讚,不知怎麼臉上就臊紅起來,一連說出幾個哪裏哪裏。
李非放下筷子,用熱毛巾沾了沾唇邊,端着酒杯站起來。
總經理要發表祝酒詞了。
李非說,大家慢慢吃,我跟你們說幾句話。首先,我要感謝大家今天來給我過生日,謝謝你們!我還要感謝大家這麼多年的辛勤付出,才讓我們酒店有了今天如此輝煌的業績。謝謝你們!
總經理今天怎麼這麼客氣。
今年我們的銷售額將有望突破四千萬,GOP有可能達到一千萬。
我們一年能賺一千萬嗎?有人驚愕地問。馬科解釋說,還要扣除折舊和利息的。
但我們也遇到了發展的瓶頸。我們的客房出租率,餐廳上座率都幾乎接近極致。在現有規模下,除非再提價,我們的收入不可能再有太大的增幅。但問題是我們不能再漲價。我們的房價豪華標準間到了四百八十元,普通標準間也到了三百八十元,比武漢好多同級酒店的房價都高。客人們對我們是既愛又恨。恨我們什麼?
恨我們價格太高。
對,恨我們價格太高。
還有客人說我們一瓶茅台加幾百,太黑了。
我們還能向前走嗎?我們的出路又在哪裏呢?就在這個節點上,李非繼續說,汪氏集團向我們張開了雙臂。給我們畫出了一張宏偉的藍圖。我們將藉助汪氏的力量,實現我們做酒店集團的夢想,做五星級酒店的夢想。我們要把酒店開到全國去,甚至國外去!
說到這裏,李非眼裏竟有了淚水。就像滾動在荷葉邊緣上的雨珠,隨便晃一晃都有墜落的可能。不能再說了,再說就要失態了。他停頓下來,讀着秒把激情撫平。來,讓我們共同舉杯!
接着給李非敬酒的是黃康華。他站起身來,接過服務員的酒瓶,像個服務生一樣把左手背在後腰,小心翼翼地給李非的酒杯上了幾滴酒。口裏說著,我知道您不能喝酒,意思一下就行了。又給自己滿上,端起酒杯說,離開了香水星河酒店,才更加知道香水星河酒店的可貴。今後我不管走到哪裏,您永遠都是我的良師益友。
對於黃康華鏡片后那雙發亮的笑眼,李非是再熟悉不過了。但此刻,他在這雙笑眼中看到了難掩的心酸和苦澀。李非不知個中緣由,以為黃康華是在為香水星河,為他李非動情,
心中好不感動。殊不知黃康華此刻猶如女兒哭嫁,悲情是為自己而發。
黃康華近來常常回想起那年坐在珠江口的情景。那時面對人生的茫茫苦海,真是連輕生的念頭都有。是後來加入了香水星河酒店,才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歸屬。現在他的崗位雖然不在這裏了,但他的靈魂,他的快樂都還在這裏。這裏有他的根。這裏是他的精神家園。
若干年後黃康華在深圳做了一家合資企業的老總,他還特地開車去了一趟虎門江邊,去尋找那個路邊的小餐館。高速發展的城市抹平了一切舊的痕迹。小餐館不見了,豬場也不見了。有一次到廣州,他還特地去文化假日酒店住了一晚。那裏有太多令人心痛的回憶。
李非去歐洲回來后,寫過一篇《小城洛桑》的散文。那是一篇堪比範文的文章。黃康華特別喜歡後面的兩句:有些記憶隨着時間的流淌會淡去;而有些記憶隨着年輪的磨轉會常新。
有關香水星河的所有記憶,他相信,在所有香水星河人的心目中,都會隨着年輪的磨轉而常新。
接下來是馬科站起來給李非敬酒。見王翰招手叫服務員過去,跟服務員說了句什麼。轉身服務員拿來一瓶礦泉水,馬科把礦泉水接在手裏,對王翰笑說,這總辦主任只能該你當!說著,給李非上了一杯礦泉水,也準備給自己上一杯礦泉水。
王翰說,馬科你走開。
馬科說,我為什麼走開?
你讓謝Sir來,你不能喝酒就別敬了。你以為這礦泉水是給你拿的?假情假意!
馬科啐道:你這傢伙!笑着搖了搖頭,給自己的杯子裏上了酒。
謝罕起身來敬酒,先說了祝福的話,又說到股權的問題。他說,加入汪氏我沒意見,但把我們的股權轉讓給汪氏我不贊成。這個問題還請總經理考慮。
馬科在一邊聽着,心裏直搖頭:這老謝,盯住什麼東西就不放。
其實,李非心裏也不想讓出股權,只是不願為這事影響和汪氏的關係。現在與汪氏的關係好比一張白紙,要畫出一幅美麗的圖畫,落筆不能不謹慎。他說,這個事我們過後再單獨討論可以嗎?
輪到高揚來敬酒時,李非看到他兩臉通紅,好像一桌子的酒都是他一個人喝了。少喝點,李非關切地說。
苦主般的高揚本想努力裝出一點笑來,但未能成功。這種努力反而使他的面部扭曲,呈現出更加不堪的痛苦來。
他說,在我的心裏,您就像是我們的父親。沒有您,就沒有我高揚的一切。謝謝您!說著向李非舉起酒杯來。偏偏無法控制手的抖動,酒杯還沒送到嘴邊,酒已灑了一半。
看見高揚眼裏噙滿淚水,李非的心像被針扎一樣的痛。他聽得出來,他說的我們,指的是他和楊宇佳。這句話在他和楊宇佳的婚禮上,他就說過。那時楊宇佳和他站在一起,他臉上洋溢着無比的幸福。能和自己心愛的人組成家庭,天下有多少人能做到這樣?但是他高揚做到了。他們還有了自己的房子,又生養了一個兒子,可謂事業有成,家庭美滿。
但是,自從鬧出與迪吧領舞小姐的緋聞,他的好日子就到頭了。楊宇佳再沒給他一個笑臉。好容易關係有所緩和,他又跟一個有夫之婦鬧了一出,最終導致了家庭關係的徹底破裂。
在給高揚新的任命時,有人覺得在這個節骨眼上不適合。高揚陷入在家庭破裂的泥淖中,他還有心思搞工作嗎?而李非覺得,按他對高揚的了解,在工作上他比別人更想爭口氣來證明自己。在他人生的艱難時刻,新的工作壓力或許就是一種減少感情痛苦的對沖。
高揚一度想請李非出面,替他去做楊宇佳的工作。他甚至把這看成是最後的一根救命稻草。可這樣,他就必須把矛盾的始根緣由說清楚。然而他的那些醜事可以跟總經理說嗎?他知道了會怎麼看他?這個可憐的人,這個時候了還在想着掩耳盜鈴的把戲。他不知道,他的事情在酒店已經是盡人皆知,李非怎麼可能不知道呢。
宋博本來是一個不擅長人情禮數的人,沒有準備單獨跟李非敬酒。見黃康華、馬科、謝罕幾個都單獨敬酒,感到有些受挺,不敬不好,正準備下位,卻被高揚搶在了前面。
前天晚上,由黃雲天安排,宋博受到了汪老闆的單獨召見。地點是在萬宇大酒店新裝修的客房。黃雲天叮囑他,他是香水星河酒店汪老闆接見的第一人,這件事除了他,香水星河酒店沒有第二個人知道。希望他保密。
這種秘而不宣的見面對他意味着什麼,對李非又意味着什麼,宋博心裏好像明白,又不完全明白。他既興奮又緊張。興奮緊張得讓他有些受不了。他在見面前給黃康華打了電話。他在心裏為自己辯解:黃康華已經不是香水星河酒店的人,他沒有違背黃雲天給他的約定。
黃康華告訴他,汪氏要成立酒店管理公司,李非將是管理公司的總經理,香水星河酒店的總經理待定。而黃康華推薦的人是他。老闆親自接見,當然是有考察的意思。然而僅僅是考察嗎?按常理,既然李非是酒店管理公司的總經理,確定管理公司下屬香水星河酒店總經理的人選,應該先聽聽他的意見才對。為什麼偏偏不讓李非參與,而且連見面的消息也要給他屏蔽呢?顯然,汪氏是要打亂香水星河酒店原有的忠誠體系,建立自己的忠誠體系。把李非的人變成汪氏的人。
第一次見面,宋博就感到汪老闆是一個很親和的人。他從個人和家庭聊起,把宋博和他自己對照起來談,讓宋博一下子放鬆下來。
你們比我們當初幸運得多。他說,我當初沒讀多少書。後來又跑了許多年的採購,什麼苦都吃過。
後來,他問了宋博一些問題:香水星河酒店目前的真實狀況;有哪些可取的方面;有哪些不足的方面;如何改進這些不足。回答這些問題對宋博都不是什麼難事,何況他是一個肯於學習,勤于思考,以細膩的工作作風見長的人。但最後一個問題卻讓他有些為難。
你怎麼看你們李總這個人?汪老闆問。
宋博良久地淡淡地笑着,毫無疑問,他對李非是有不同於別人的看法的。這種看法他也跟李非交流過。但是現在背着李非,當著別人的面來談這些問題,他感到有些不合適。何況,一個下屬當著別人的面談自己老闆的缺點,說自己老闆的壞話,這叫別人怎麼看。
國民X需要共XX的叛徒,但他們骨子裏是瞧不起那些叛徒的。
我可以不回答這個問題嗎?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的笑意已經退盡,一層血色泛了上來。眼睛盯着自己的手,用自己的手跟自己的手較勁。
不行。
這時候他聽到的是黃雲天的聲音。儘管這兩個字說得很輕,似乎還帶有笑意,但宋博還是能明顯感到它的不可置疑。
怎麼說呢,他很艱難地說,李總這個人優點是很多的。他列舉了李非的幾大優點,如有魄力,有遠見,勤奮好學等等。但他心裏很清楚,對方想聽到的重點不在這些。
不過李總也和其他人一樣,也是有弱點的。他說,比如,太重感情,帶到工作中來就容易給手下造成親疏不均的感覺;又比如,容易發怒,雖然過後他也會對做錯的事情道歉,但畢竟給對方造成了傷害;又比如,他很固執——宋博一連說了幾條李非存在的問題,最後抬頭笑了笑說,大概就這麼多吧。之前,他一直是看着自己的手在說話。
我聽有人說你們李總拿酒店利益與人做過交易。宋博聽見汪老闆這樣說。
交易?他費解地想着。
老闆說的是損公肥私的問題,對吧,董事長?黃雲天在一邊說。
原來是這個,宋博心裏想,李非這個人潔身自好是有名的,在這方面對手下要求都很嚴,自己怎麼可能呢。他們這樣說是什麼意思,宋博弄不明白。他說,應該沒有吧,反正我沒有聽說過。
宋博端着酒杯站在李非跟前,想起許多事他現在都還被蒙在鼓裏,而一味單純得像個少不更事的孩子,一廂情願地做着他的酒店夢,心裏怪不是滋味。他說,總經理,祝您生日快樂!
江可航笑盈盈地拖着腳步走過來,他也來給李非敬酒。在賀文銳離開后的一段時間,江可航的情緒低落到了極點。他以為他在酒店的日子不長了,也做好了隨時離開的準備。但劇情的發展出乎他的意料,李非不但沒有給他穿小鞋,反而對他更信任了。他沒有像別人那樣說些祝福或感激的話,只是舉了舉酒杯,嬉笑着說了一句:
香水星河酒店的李非時代結束了!
這句話讓李非有點接不住,臉上的笑容也有些發僵。這是什麼話?你這老江。李非心裏想,誰的時代這種提法過去沒有,今後當然也用不着。但我們的酒店前景一片光明,這一點我是有信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