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光

陸光

戶川省的人口密度在每平方公里5000人左右,經濟發展水平並不算高,多數人在此定居是因為隔壁的商京市。改革開放開始,商京市作為重點領頭羊,一直被眾多人當作“淘金地”,但多數人來到這個后便會發現,從枝頭飛向天空的不是他們的收入、社會地位,而是房價。

於是大批人員撤退至戶川省,將其作為一身疲憊后可以安心躺下的後備基地。但即使來到了戶川省,大部分年輕人的心還牽繫在“女神”上,都覺得總有一天會和“女神”在同一個戶口下。

作為準備,他們在戶川省試圖過上同擠在商京市窄小格子屋的同事一樣的夜生活,這在催促戶川省部分服務業急速發展的同時,也讓大量湧入的關於商京市的幻想勾走了戶川省本地年輕人的心。

陸光就生長在這樣一個高速發展的時代,原蕪村本就處於貧困地區,高鐵還沒打穿隧道前位處山溝是使其更加閉塞的致命弱點。年少時,他眼睜睜看着大人一個個出去“找出息”,然後再也不回或極少回來。

再後來,1990年,35歲的陸恆生忽然回來,自此也改變了原蕪村的命運。

“我做了大生意,我們以後,不用窮了。”

陸恆生口中的大生意,便是拐賣,利用原蕪村交通不方便的特點,將其作為從各地拐賣人口的暫時“儲糧地”,然後再經“分揀”運往各地。女人是生意,整個村子都建立在吸女人血的基礎上。

由於村子都基本是陸姓,做事雖少不了人情世故,卻能做利益一致、共進退,陸恆生也實現了當年的承諾——“我要干大事,讓整個村子都能跟着享福”。

陸光雖和陸恆生相差27歲,但按輩分他還只是陸恆生的遠房表弟,這在大村中並不罕見。他聽長輩說這個表哥讀書一直很好,但只讀到小學就輟學,之後一直在外面打工,過年回來時一本書和斯文的眼鏡是他的標配,性格溫和,也很願意和他們這群小孩子玩。

他經常看見和他同齡的孩子纏着陸恆生講外面的事,好像外面是有惡龍守護的藏寶洞,而他們在城堡等待王子來救的公主。“王子”陸恆生總是微笑着挑幾個問題回答,然後便從口袋掏出糖果分給幾個孩子吃,孩子們被糖果塞住了嘴,轉眼便忘記了問問題。

而陸光總是一個人待在一邊,他對村外面並沒那麼渴望,只是很想念走出去的父親和叔叔。想和他們說,家裏人手總是磨破,冬天有凍瘡時手又紅又脹,幹活不方便,他想問問外面有沒有好用的藥膏。

這時,陸恆生會走過來摸摸他的頭,說他乖巧。但他記得6歲那年,陸恆生明顯心事重重,第一次沒有回答孩子們的問題就走到村邊的林子裏抽煙。他有些好奇,便跟了過去。

陸恆生髮現了他。

“我是不是很沒出息?”男人邊抽煙,邊苦笑着說。

陸光搖了搖頭,不明白什麼樣才算是有出息。

“我在幹什麼呢?什麼都沒幹成...真不知道活了個什麼。”陸恆生好像知道陸光聽不懂一樣,自顧自說起來。

陸光心裏有些着急,但又不知道說什麼,只能張張口,磕磕巴巴地說著自己也不明白的話。

“表哥,很厲害,沒事的,大家,都是這樣的活的。”

“可是,我真不想這樣了”,陸恆生定定地看着他,丟下了這句話,便又離開了村子。

等他再次回來時,已經是做了大生意的陸恆生。

8歲之前,陸光不曾離開過原蕪村,更不曾接觸過原蕪村之外的人。8歲之後,一輛一輛的大車子開始進出原蕪村,每個跟着陸恆生幹活的人,都越來有錢,出去一趟回來時,都能換個手機、戴個金項鏈。

陸光想報的警,正是和一個1995年來到原蕪村的一個名叫“日絕”的女子有關。

日絕來到原蕪村時,應該是20歲上下,當時,陸光已經13歲,因為陸光的堂叔陸民和看中了日絕,所以陸光叫她“叔母”。

陸光小學畢業后,也輟學來給陸恆生幹活,他跟着周圍的大人,管運到原蕪村的女人們叫“貨”。日絕屬於偏下等的那批,按理應該送到別的地方,但好在堂叔看中了她,能留下來。陸光當時覺得,這個女人挺好運,能夠留在這裏,至少不用過得太苦,有飯吃、有衣服穿。

陸光注意到她,是在一次篝火晚會上。當時村子賣出了很大一批貨,從外面回來替陸恆生打理的陸秋生建議,辦一場篝火晚會。年輕人們都很興奮,但晚會需要有男有女,村裏的女人本就少,因為不是勞動力,過去很少有家庭願意養女孩,正發愁。

一個女人站了出來,只見她矮鼻樑小眼睛,臉面圓潤,小手小腳,但身材豐滿,皮膚好到好像能讓人掐出一把水蜜桃汁,給人一種如柳條般溫順的感覺。女人提議,可以讓還在村裏的留貨來。當時,陸光並不知道她叫什麼,大家都只叫她“民和叔老婆”。

跳舞的時候,陸光一個人待在角落裏喝酒,看着中間篝火在人影的帶動下竄動踴躍。女人走過來。

“怎麼一個人待在這裏,不去試試嗎?”

“哈”,陸光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會。”

“我教你吧,”說著,女人伸出手,拉着陸光走到人群邊緣,一步一步教起來。

“這是華爾茲,你以後再大點,可以和你喜歡的人一起跳。”

聽到“喜歡的人”的字樣,陸光有些臉紅,“你,是哪裏學的這個?叫..華什麼茲的。”

“華爾茲”,女人笑了笑,五官皺到一起,卻意外地不難看,“我在學校里學的。”

“學校?”,陸光撓頭,“哦,你是大學生,是嗎?”

“對,”女人又笑起來,“我看你很親切,你很像我弟弟,你叫什麼?”

“陸光。”

“我叫日絕,生日的日,絕處逢生的絕。”

自此,兩人便熟悉起來。

日絕似乎是個很容易融入環境的女人,即使是被拐來的,也真的當成結婚一樣對待陸民和,她有時會和陸光說自己幸運,也總說,等有一天,想和丈夫一起回家看看父母。

但這是不可能的,陸光心裏明白。日絕的身份證早被扔掉,要待在這裏,必須有一個新身份。過不了多久,日絕的丈夫陸民和帶她去辦了一張新的。

“什麼名?”

“日絕,生日的日,絕處...”

”什麼絕,”陸民和不耐煩地打斷,轉頭對事先聯繫好的村委員說,“名字那麼麻煩幹嘛,就叫陸日,挺好,就這樣了,謝了哥”,邊說邊把一根煙遞上。

”就算改名,我也該叫陸日絕,”日絕似乎對冠上“陸”姓並不排斥,只是偶爾向陸光埋怨陸民和沒耐心。

日絕會的東西很多,畢竟是大學生,她不僅教會了陸光跳舞,還有做賬、寫文件等等,陸光也逐漸受到陸秋生的器重。

就在陸光以為這樣的日子會持續下去時,日絕逃了。她不僅逃了,還放走了一部分貨。

氣得陸民和邊追邊大罵“不知好歹的臭娘們”。

貨有的被追回來,有的沒追回來。陸光不知道日絕是不是早有預謀,也不知道她放走這些女人,是真的出於善意,還是為了掩飾她逃走的痕迹。

過了一周,就在陸光覺得日絕不會回來時,她鼻青臉腫地回來了。

陸民和這次沒有喝酒,也把她抓到屋內,拿着大棍邊罵邊打,直到屋內的不再有女人的尖叫聲。

自此,日絕被鎖在屋內,限制了自由。陸民和聽了周圍人的話,覺得是沒有孩子綁住“浪貨”的心。

一次,陸光得到機會去見日絕。他把碗放到日絕面前,只見日絕獃獃地望着他,好像認不出來。

陸光有些於心不忍,說“別逃了,日絕姐,待在這兒有啥不好,你這不是...唉,”陸光沒忍心說出那四個字,只道,“別惹民和叔生氣了”。

日絕聽見他叫她名字時,眼淚倏得像布一樣靜靜展開在臉上。

“這世界上,是不是只有你還記得,我是日絕。”

日絕輕輕地說,“我本來沒想,陸民和喝酒就打人,我也只是生氣,想回父母家,但是回家后才發現,我連家都沒有了。”

說完,她雙眼無神地對着陸光。

“我真不重要,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誰會找我呢?”

聽着日絕的語氣,陸光好像回到了當年陸恆生對他說“我真不想這樣了”時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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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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