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當老師第1天
這時,參謀長來了。她頭上披着一塊羊肚子手巾,一手端了一隻大海碗,碗裏盛了多半碗的玉米麵糊糊。另一隻手上,用筷子挑着一塊玉米面窩窩頭。
她把糊糊和窩窩頭放在我的面前,說:吃飯吧,就等你了,一會我要上工去了。
我問:荷花姐呢?
參謀長說:早上工去了。她哪有你這命了,天生受苦的命,一輩子都走不出這黃土地。
參謀長嘆了一口氣,又說:吃了這頓飯,你自個另起爐灶吧,鍋灶都是現成的,沒糧食,先上我家拿點。我可沒空天天伺候着你。
我“哦”了一聲,說:知道了嬸,今中午我就自己做飯。
然後瞟了一眼大海碗裏的糊糊,發現碗底還卧了一顆雞蛋,心裏就有了無比的溫暖。
要知道,那時候莊戶人家的油鹽醬醋零花錢,全憑養幾隻雞下蛋換,雞蛋金貴着呢,哪裏捨得吃呢,除非家裏來了貴客。
這位參謀長大嬸,刀子嘴豆腐心,表面上看着不待見我,心裏卻也是柔情似水。我相信,這雞蛋,她肯定是只給我吃一個,荷花姐是指定不給吃的。
我也沒顧得上吃飯,跟在參謀長大嬸的身後,去她家借糧食和拿鍋碗瓢盆。我知道,大嬸還得上工去,要不是等着我,她應該早就下地幹活去了。
就有四五個男生,跟在我後面,幫着我把東西拿回來。
我這才細細打量起眼前的環境,一孔破舊的石窯洞,窯掌的地方,盤了一盤大炕,炕上鋪了一領燒了一個大洞,幾個小洞的炕席。黃泥巴糊出來的灶台,灶坑上蓋了一塊石板,靠石板的牆壁上,到處是煙熏火燎的痕迹。
緊挨炕沿的地方,立着一塊木頭黑板,黑板上面斑斑駁駁,大部分的地方,露出了木頭的本色。
這塊黑板,把一孔窯洞一分為二,後面是老師的寢室,前面是學生上課的教室。
所謂的教室,十分狹窄擁擠,只有一張缺了一條腿的桌子,靠牆擺放在黑板的前面,算是講桌。而學生們的課桌,全用土坯石塊砌成檯子,檯子上有的擺了石板,有的擺了木板,五花八門,參差不齊。而學生們坐的凳子,一律全是石頭瓦塊壘就。
這就是我今後,或許是很長一段時間面臨的工作環境。
我開始領着學生們打掃衛生。
農村的孩子,學習不行,幹活都是一把好手,不用我具體指點,他們都知道這個地方該怎麼做,那個方向要怎樣弄。有的地方連我都不知道怎樣收拾,孩子們自己收拾出來,讓我看了非常滿意。
一通忙活,沒用了多長時間,教室就收拾好了,學生們都沒事幹了,自覺地坐在教室裏面,都把目光集中在我的臉上。
我知道該我出場了,可是,能幹什麼呢?上課吧,我沒有備好課。說心裏話,我不只是沒有備課,我壓根兒就不知道如何去備課,更不會上課。
這次來當代課老師,一來是老父親的安排,二來還能給家裏賺點工分,一月還有幾塊錢的補貼,可以貼補家用。家裏上有年邁的爺爺奶奶,下有七個弟弟妹妹需要撫養,母親又體弱多病,一家老少十二口人,全憑父親微薄的工資支撐,我作為長女,有責任替父親分擔這份義務。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嘛,我也算是一個孝女。
我沒有備好課,學生們也無課可上,大部分的學生都沒有課本。
我就問他們:你們的書都哪去了?
學生們你一言我一語,
講述着課本的去向。
有的說,他的書讓他爸撕掉糊了窗戶了;
有的說,前面的老師就沒有給他發書;
有的說,他的書疊紙飛機玩了
……
原因千奇百怪,令人忍俊不禁。
有一個學生,紅着臉,說:老師,我的書讓我爸捲煙葉抽了;
又有一個學生說:老師,我的書讓我姐用了。
這個學生我認識,是隊長的兒子,荷花的弟弟,叫二留。我就問二留:你姐怎能用了你的書呢?
二留說:我姐她撕我的書擦屁股了。
教室里就傳出了一陣鬨笑,有學生就開始打打鬧鬧,起鬨着說:大家的屁股都用土圪垯擦,你姐的就金貴,用書本擦。
我揀了一枝樹條,在那一張三條腿講桌上敲了一下,故意做出威嚴的樣子,大聲說:安靜!
教室里安靜是安靜下來了,可老師和學生互相看着對方,張飛認針——大眼瞪小眼,不知道接下來該幹什麼。
我也算是急中生智,說:唱歌吧。
對這些孩子,總得給他們找點事做,否則就亂套了。我上學的時候,老師就是這樣對付我們的。
唱什麼歌呢?《學習**好榜樣》,會唱嗎?
學生們有的說會,有的說不會。
我說:會的唱,不會的學。
就挑起了頭:學習**好榜樣——預備,唱。
學習**好榜樣
忠於革命忠於黨
愛憎分明不忘本
立場堅定鬥志強
學習**好榜樣
艱苦樸素永不忘
願做革命的螺絲釘
集體主義思想放光芒
學習**好榜樣
***的教導記心上
全心全意為人民
共產主義品德多高尚
學習**好榜樣
***思想來武裝
保衛祖國握緊槍
繼續革命當闖將
歌聲參差不齊,音調高低不準,但這個偏僻的小山村裡,沉寂了好久的學校里,總算又傳出了歌聲。
唱過一遍又一遍,唱了有十來遍,學生們有了厭倦情緒,唱歌的積極性逐漸失去,歌唱的有氣無力,疲疲沓沓,雜亂無章。
我又用力敲了敲講桌,大聲說:停!
這些都是我上學的時候,老師對付我們的辦法,現在複製過來,對付我的這些學生。
我在我的學生們面前得裝出一付嚴肅的表情來,第一天要是就給他們留下了不嚴肅的印象,今後還怎麼能管得了他們?
我繃著臉,說:停下!到院子裏,上體育課!
體育課,是學生們最為喜歡上的課,因為能玩。
那時別說是我,就是我們初中時的體育課,也是以玩為主的,頂多做一遍廣播體操。體育是一門副課,沒有專職的體育老師,都是別的老師兼代。
學生們聽到我的話,“噢”一聲,跑到院子裏,但都不知道該去做什麼。我說:丟手絹。
這也是當時體育課的標配,要麼做廣播體操,要麼就是丟手絹。
學生們自動地坐成一圈,二留把自己的帽子當成了手絹,開始在圈外跑,大家就齊聲唱:丟手絹,丟手絹,輕輕地放在小朋友的後面,大家不要告訴他,快點快點抓住他,快點快點抓住他。
二留把帽子偷偷放在一個學生的背後,這個學生要是發現了,就接着跑。要是發現不了,就算他輸,站在圈子裏面,給大家唱一支歌,或者出一個節目,然後再開始跑圈。
如是複製,循環往複。
……
學生們玩累了,玩膩了,又組織他們唱歌。
唱到中午的時候,隊長下地回來,他站在教室的門外,聽到裏面傳出的歌聲,雙手拄着鋤頭,把鋤柄支在下巴上,隨着裏面的歌聲,一隻腳打着節拍,臉上浮現出了一種舒展的表情,然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孩子們又有學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