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9章 庭辯,攻訐(4k)
“死了這麼多貴族子弟,這真的不會有事嗎?”
用望遠術器觀察到好幾家侯府都被滅了,只余少許侍女、僕從留存,邊上的姬天雪也是吃了一大驚:“連袓上為先帝立下赫赫戰功的勛貴家族都未能倖免,此事恐怕會掀起滔天巨浪,引發無數人的攻訐、彈劾!”
“大多數人可不會去調查死者究竟犯了什麼重罪,背後是怎樣的目無法紀、欺君罔上,只要有心人牢牢抓住殺戮功臣後代,讓人心寒這一點,肆意傳播擴散,蠱惑平民百姓,就已是難以化解的危機!”
“輿論洶洶,眾口鑠金。朝堂之上,那些家族的姻親、故舊,定會聯合起來發難,不僅會倒打一耙,稱相關證據皆是蓄意捏造,妄圖剷除異己之舉,更會藉此機會,要求嚴懲兇手,以正國法。”
“如果他們以維護楚國傳統與功臣榮譽為由,勾結那些野心勃勃的皇室子弟,鼓動軍隊與民眾來一場‘清君側’的政變,那郢都必將陷入更大的混亂,大楚王朝也會岌岌可危,正是中了秦人挑撥離間之計矣!”
“何來中計之說?秦人之謀,又與我何干?”趙青微微抬頭,神色平靜:“我只在意是否達成了既定目標,剷除那些禍亂工坊、叛楚投秦之人。若因顧忌些許攻訐便畏縮不前,大楚才是真的危矣。”
“真有敢於‘清君側’,想要殺我之人,縱然集結了百萬大軍、千萬民眾,甚至放秦軍入關,我雖一人一劍,孤身迎戰,亦無所懼。天有不平,我便做那天,道有不公,我便為正道!”
“殺到敵人懼怕投降為止?”姬天雪皺着眉頭:“且不論你是否真有劍平天下的本事,光是殺戮的手段,也太過血腥,太過直接,如何能堵住悠悠眾口?後世之人,又會如何評說此等殘暴的行為?”
“天有仁德,禮教施之;天討有罪,刑罰殛之。”趙青悠然一笑:“嘴長在他人身上,我自不會去強行封堵。我只做我認為正確之事,於楚國、於天下而言,這些人是毒瘤,自然得做執刀割瘤之事。”
“另外,此次行動,我暫時只處置了那些背後沒有大靠山,與大楚皇室、軍方大將無甚緊密聯繫的高階貴族,殺雞儆猴,還不至於引起太大的反彈,而後再慢慢分化瓦解,逐個擊破。”
她沒有繼續講述下去,而是遙遙一招,將十數萬枚金丹攝至身前,隨着幾陣光芒閃爍,相互交織纏繞,逐漸凝聚成一隻身長十丈的青鸞形狀,靄靄香煙,氤氳遍地,祥雲繚繞。
而後,趙青徑直騎坐了上去,青鸞仰天長鳴,聲震雲霄,隨後朝着東面楚皇宮的方向騰飛而去,身姿矯健,所過之處留下一道絢麗的光影。
那座高懸在郢都上空的天地洪爐,雖已隱於層雲之後,可它熾烈的火焰依舊未熄,仍然在不斷熔煉着新的丹汞劍丸,賦與其靈性,為接下來的計劃所需作着籌備。
對於趙青來說,此前她的步步謀划,是為了求取收穫的上限,因而對許多事情予以妥協,以寬容感化、改良糾正為主,但到了現在,卻是為了保住收穫的下限,自是要肅清一切,再無容忍之意。
封建王朝的功勛貴族,對天下萬民又有什麼實際上的貢獻?不過是對一家一姓有功罷了,滅了也就滅了,反正趙青只是暫借大楚王朝這個名頭行事而已,可管不了太多。
西方生燥,燥生金,其德清潔,其化緊斂,其政勁切,其令燥,其變肅殺,其災蒼隕。
……
暮色里,大楚皇宮金鑾殿微啟的殿門內里透出昏黃的光亮,就像一隻怪獸微微張開的嘴。
這座殿宇是人類歷史上迄今為止最偉大的建築物之一,其中的每一處細節,甚至每一根樑上的浮雕,都要花去一名頂尖匠師數十年的苦功,華美威嚴到了常人難以想像的地步。
此時此刻,足有數千名品秩不一的臣子聚集在這座外面看上去很纖細,內里看上去卻無比空曠的殿宇之內,分別端坐在屬於自己的座位上。
他們恭謹的目光齊齊投向遠處倚靠在龍椅上的楚帝,眼眸深處閃爍着奇特的光芒,有敬畏,有期待,也有一絲難以察覺的不安。
一絲風都沒有,垂着的珠簾卻像是被某種氣息所動,輕輕的撞擊,發出了清脆的聲音,“叮叮噹噹”,於寂靜的大殿內悠悠回蕩,宛如敲響了不祥的警鐘。
眾目睽睽之下,一位臣子緩步出列,頭戴高冠、身披華服,手執玉笏,臉上帶着幾分自信的笑容,似乎有把握化解當前的困境。
他深深一禮,雙手將玉笏舉過頭頂,然後開口說道:“陛下,臣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楚帝眉頭微挑,左手隨意盤弄着兩塊玉璽,右手揮了揮袖子,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那位臣子輕咳一聲,緩緩道來:“陛下,此次災禍雖然嚴重,但微臣認為,有些事情還是不宜過於深究。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有些時候,適當的隱瞞和粉飾,也是為了維護大局的穩定。”
楚帝放下玉璽,神色似有些不悅:“講一講你的理由。”
臣子點了點頭,神色肅然:“陛下可曾聽聞過‘老婦折慧’、‘槍劍唯心’的故事?有些時候,過於追求真相反而會適得其反。”為了增強自己的說服力,他開始詳細描述這兩個例子:
“大約六七十年前,我朝的千江郡境內,曾經有一位居于山中村落的老婦意外得到了一篇殘缺的修行功法,找了附近鄉鎮的私塾先生識字認句,自行摸索着修鍊,竟然誤打誤撞地踏入了四境,用時不過數年。”
“而後,一位路過此地的宗師發現了她的天賦,以為老婦是世間難得一見的修鍊天才,於是便糾正、補全了她的修行方法,傳授了一些關於認穴明竅、凝運五氣的秘訣,覺得老婦甚至有機會成為自己的關門弟子。”
“可沒有人想到的是,知道自己過往一直在錯誤地運氣行脈、胡亂吐納,老婦心中既驚恐又困惑,很快就陷入了走火入魔的境地,修為大跌,從此再也沒有任何進展,終其一生也只能停留在三境。”
“這正是因為她得知了真相,反而失去了原有的自然與純粹,喪失了合乎天地氣機之理的心態,想要將體內看似雜亂無章、實則達成微妙平衡的真元運行納入正軌,結果卻造成了牽一髮而動全身的大崩潰。”
臣子頓了一頓,見楚帝聽得認真,又繼續說道:“十數年前,天工閣楚凄風大師的侄兒,同樣臻達‘聖手’階位的楚憂雲,曾經為了測試自家工坊產品的性能,私底下組織過一些比試,陛下或許亦有所耳聞。”
“當時,他找來了兩個修為相同、戰力相當的年輕人,分別賜予了他們一柄寶劍和一把長槍。那寶劍雖然其貌不揚,但卻是楚憂雲親自煉製;而長槍雖然精緻華麗,卻只是出自坊中普通匠師之手。”
“然而,在告知這兩人武器的來歷時,楚憂雲卻故意顛倒了事實,說寶劍是普通匠師所煉,長槍才是他親手煉製。結果,在雙方的比試中,持槍者竟然險中取勝。之後又比試了數次,持槍者越勝越容易。”
“這又是為何?”楚帝忍不住開口問道。
“陛下明鑒。”臣子躬身行禮,彎腰幅度比之前更深:“有時候,人的心態和信念,往往比實際的武器更加重要。而心態的形成,又與人所知道的真相息息相關。”
“所以藉助於適當的謊言和誤導,也不失於激發潛能的應急手段。”
“持槍者得知自己手中的長槍是出自大師之手,信心倍增,鬥志昂揚,連真元的運轉都更加靈活多變了;而持劍者則認為自己手中的是凡兵,未戰先怯,不敢與對方硬碰,越是受挫,便越發堅信這一點。”
“有鑒於此,天工閣方才意識到,測試兵器的性能,需得儘可能排除心理因素的干擾,最好是在雙方皆不知情的狀況下進行,於是便有了後來那套嚴密而公正的測試流程。”
臣子講述完這兩個故事,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直視着楚帝的眼睛,沉聲說道:“陛下,如今朝野上下、郢都內外,都已因今日之事而人心惶惶。若再深究下去,只會讓更多的人感到不安和恐懼。”
“微臣以為,當務之急是穩定人心、恢復秩序,而非執着於追查真相。對於此次災禍中的某些細節,我們最好不要向外公佈,以朝廷的威嚴和穩定為重,從而給予民眾一個相對安心的環境。”
“只要陛下能夠展現出寬宏大量的姿態,相信那些受到波及的家族和勢力也會感念朝廷所施的恩情,更加忠心耿耿地為陛下效力。”
這番話一出,金鑾殿內頓時響起了一片附和聲。
不少臣子都點頭表示贊同,認為此人言之有理,提議非常中肯。他們交頭接耳,低聲議論着,臉上的緊張神情逐漸舒緩。
“何其可笑!”還沒等這個臣子退回隊列坐下,范無垢便重重地拍了拍他身前的案幾,“啪”的一聲巨響,案几上的茶杯都被震得跳了起來。
他起身開口辯駁道:“想方設法壓下災禍,的確能讓我朝暫且平穩一段時間,可此事瞞得過大楚民眾,卻又如何瞞得過策劃此事的秦諜與秦軍?”
“‘老婦折慧’、‘槍劍唯心’?呵呵,現在的大楚,早已經是第一個故事中老婦走火入魔跌境的狀態,是實打實的虛弱,而非其尚未被人指出問題前的暫時平衡,怎麼可能因新的謊言而重振旗鼓,恢復修為境界?”
“范大將軍此言差矣!瞞不過秦人又如何?起碼能盡量瞞過齊、燕二朝,讓他們不至於立刻就生出落井下石之心,也多少能為我大楚爭取到一些喘息、恢復的時間。”
又一位身披紫袍、顯然官階甚高的重臣出聲說道,他顯然也是認同先前那位臣子的觀點,認為目前應該以大局為重,能隱瞞的就盡量隱瞞,主動站起了身,沉聲開口:
“我大楚如今面臨著諸多困境,如能暫得安寧,便可謀划後事,此乃權宜之計。工坊腐敗一案,並非只涉及到秦之一朝,齊、燕亦可從中間接受益,若是逼迫太過……”
“逼迫太過,就準備反了么?”議事殿內,清脆的少女聲打斷了此人的話語,正是趙青在外的代言人,這些天在郢都閑逛遊覽的夏彌,被提前派遣過來參與議事,隨機應變:
“外面都已經殺得血流成河、破家滅門了,你們幾個還沒得到消息嗎?”
“什麼?”夏彌此言一出,金鑾殿內頓時一片嘩然,不少人都露出了驚愕的神色。
即便是范無垢和那位正在與范無垢爭辯的重臣,也都齊齊望向了夏彌,露出了悚然的神色:“這位姑娘,你此言何意?”
“意思很簡單,就是我‘師父’她親自動手,迅速剷除了那些涉及到此次縱火大案、工坊造假貪腐、考核舞弊的犯事之人。如今,郢都之內,不計殿內議事的諸位,但凡罪有應得的貴族子弟、大小官員,皆已伏誅。”
夏彌微微一笑,躍上她跟前的案幾,環視周圍惶急震恐的群臣,烏黑亮麗的馬尾辮不住晃蕩,伸手探出一根食指,挑挑點點,神色自若地開口提醒道:
“至於究竟有哪些被滅了門的家族、府第,牽扯甚深的官宦子弟,作姦犯科、觸犯律令之徒,想必在場的大人們,應該也有不少能夠猜得出一二,心中有數的。”
她在自己的聲音中蘊藏了幾分催眠惑神的力量,暗自釋放了言靈領域,讓許多人立刻就接受了這一慘重的誇張事實,對此深信不疑,作出了難以掩飾的激烈反應。
“這……這簡直是瘋了!”一位臣子瑟瑟發抖,臉頰上冷汗滴落,不由得顫聲嚷道:“肆意殺戮京中官員,夷滅貴族,她怎麼敢這麼做?一下子死了這麼多人,她就不怕引起天下大亂嗎?”
“太殘暴了!”另一名臣子也面露驚恐之色,跌坐在地,連連搖頭,附和道:“此舉定會引發無數人的憤怒和反彈,甚至可能激起兵變和民變,她這是在自毀根基啊!”
“我看她是想一手遮天,將自己的意志凌駕於陛下之上,實在是大逆不道!”又一名臣子咬牙切齒地說道,眼中閃爍着怨毒的光芒:“此等行徑,與秦人何異?她這是要將大楚王朝推向萬劫不復的深淵!”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必須把她立即拿下!”有人悲憤欲絕,眼睛發紅地死死盯着不遠處的夏彌,手按在腰間的劍鞘:“還有這個妖女,也一併誅殺,以正視聽!非千刀萬剮,不能解吾之恨!”
金鑾殿內亂成一團,群臣們議論紛紛,各執一詞,有的憤怒填膺,有的驚慌失措,有的則是沉默不語,暗自思量。站在遠處的纖腰宮女屏氣凝息,皆是低垂着頭,噤若寒蟬,生怕惹出了事故。
夏彌坐在案幾之上,靜靜地聽着這些人的指責和怒罵,臉上始終保持着微笑,彷彿這些話語對她來說根本不痛不癢,甚至都沒有去看那個揚言要誅殺她的臣子,只是輕飄飄地說了幾句:
“諸位大人這麼‘義憤填膺’,莫非是覺得,那些貪贓枉法、叛國投敵之人,不該殺咯?還是說,你們已經認定了自己家中之人犯事過多、難以倖免,把我和‘師父’視為了殺親滅門的仇敵,想要我們二人以命相抵?”
“這樣吧!就聽取你們先前的意見,雙方各退一步,無論是縱火案和工坊腐敗之事,還是此樁連環滅門大案,都不要繼續追究下去了!凡事以朝廷的威嚴為重,可不能在民眾和外朝面前露了陷,影響心態發揮。”
“畢竟,正如你們所言,有些時候,適當的隱瞞和粉飾,的確也是為了維護大局的穩定,對吧?只要我和‘師父’二人從今往後不再提起這些事,想必你們也能做到化干戈為玉帛,就此事達成和解的態度。”
夏彌從案几上輕輕躍下,動作如同一隻靈動的小貓,緩步走到那名最開始喜歡舉例說明的官員跟前,笑盈盈地問道:“這位大人,你覺得我的提議如何?是否願意與我達成這個小小的默契呢?”
那位臣子被夏彌盯得有些心虛,目光游移,不敢與她對視,口中卻仍強硬地說道:“哼,你們犯下如此滔天罪行,還想就這樣輕描淡寫地揭過?真是痴心妄想!我告訴你,天下沒有這樣的好事!”
夏彌輕輕一笑,不以為意地轉身走向下一位發言的重臣:“那麼,這位老大人,你又意下如何呢?是想要繼續追究,與我等魚死網破,還是就此打住,維持朝廷和郢都的穩定?”
面對夏彌的詢問,這位紫袍重臣眉頭緊鎖,沉思片刻后緩緩開口:“此事關係重大,非我一人能夠決定。不過,如果能夠確保朝廷和郢都的穩定,或許我們可以考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