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回 拜師（三）
來人約四十來歲，一副樸素的農夫打扮，正是那王先生，柳剛看見，認得便是當日在涇王府獵場出手相救之人，向柳閏余說道：“老爺，這位便是前日在涇王府私地，救下少爺的俠士，當日未曾問得姓名。”
柳閏余急忙請入內堂，讓全叔奉茶，本打算先行致謝，誰知那農夫先開口道：“柳莊主，在下姓王名五，河間府人士，早年闖蕩江湖，遭仇家報復，雙親罹難，至今孓然一身，仍擔心遭人尋仇，所以易服潛藏。前些時候薛大人和在下有約，我現今履行諾言，暫寄身於貴府，有何吩咐，請柳莊主示下。”
柳閏余見王五如此直接坦蕩，心下更是歡喜，說道：“家人認得先生早日曾相救犬子等三人，未及言謝，心中一直不安，不料與先生如此有緣，今日終可好好報答先生。”
說罷把柳威拉到跟前，王五一看，也記起來當日之事，說道：“小事一樁，不必客氣，今日來並非求先生答謝，乃是應薛大人之約而已。”
柳閏余也不啰嗦，說道：“王先生，犬子今日拜在你門下，向你學些功夫強身健體，未知先生肯屈駕賜教么？”
柳威笑嘻嘻向柳遲招招手，柳遲也走了過來。柳閏余也把柳遲拉到身旁，嘆了口氣，繼續說道：“這小子是犬子陪讀，他跟先生一樣，無親無故，希望先生憐他孤苦，也當學生一般教導。”
柳遲雖然年少，但聽柳閏余說道他身世時不免內心一陣難過，但很快又堅強起來，向柳閏余投來一陣感激的目光。
王五看了一眼柳遲，面上仍是毫無表情，說道：“柳莊主，這兩位以後就由我來教些功夫，只是有些事情，須得和你說明。”
柳閏余道：“王先生有什麼顧忌請直說好了。”
王五說道：“其一，我雖然教授他們功夫，他倆私下如何稱呼我不打緊，在外卻不可說是我徒兒；其二，在下只曉得些尋常微末功夫，必然盡數授予他們，但日後他二人造化如何，卻與我無關，倘若在外惹是生非，技不如人吃了虧，你們可怨不得我；其三，柳庄若有人尋釁搗亂，我自然履諾與柳庄同生共死，若莊主有其他吩咐，我認為能辦的自然也儘力而為，但莊主要是幹些傷天害理的勾當，請恕王某不能從命。”
柳閏余笑道：“王先生放心，所說之事我一概應允，以後有其他需求儘管說便是。”
王五說道：“在下身無分銀，衣食倒要托賴柳莊主了。”
柳閏余道：“王先生既於家人又救命之恩。又肯下教犬兒，日常一概費用薪銀包在柳某身上。威兒遲兒還不趕緊敬茶給王師傅。”千紅早已斟好茶水，柳威柳遲雙雙跪下，向王五三叩首，接過茶杯，向王五道：“師傅請喝茶。”
王五接過茶杯，道：“威兒遲兒，今日你們跟我學藝，世俗禮節我從來不講究，但有一言，你們務必謹記：若是見義勇為，打不過就逃，不算可恥；無論本領多大，多行不義，報應不爽。”
柳閏余默默點頭，柳威笑嘻嘻道：“師傅，我陳老師說：‘見義不為，無勇也’，若是想當勇敢的人，不夠打卻又逃了，豈不是淪為笑柄？”
王五道：“當笑柄可悲還是當個死人可悲？”
柳威吐了吐舌頭，不再吱聲。柳遲說道：“陳老師又說了，子曰：‘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那麼既然做的是對的，那麼逃跑就應該是不對的了。”
王五道：“沒有達到目的之見義勇為，有何意義？”
柳遲若有所思，
還有什麼想說，卻沒有說出口。王五喝了一口茶，拿過第二杯又喝了一口，扶起柳威柳遲，說道：“明日起卯正練功，遲到則罰。”柳閏余吩咐全叔打掃好後院的廂房給王五居住，其他日常所需，一應從厚供給，不在話下。
柳庄後院疏落分佈幾間廂房，環境別緻，王五卻選靠近後門的一屋住下，並把房門前所有假山和盆栽移開，留出一處空地專門讓柳威柳遲習武。
到得次日卯時正刻，柳威柳遲依時來到王五屋前，王五早已背着手站在那裏。裝束卻不再是農夫模樣，直領短褐，束帶窄袖，頗有精神。柳威柳遲喊道：“師傅早！”
王五點點頭，說道：“卯晨時分，陽光開始蒸化甘露，萬物蘇醒，經絡始暢，最宜修鍊內功，內功是一切武學的基礎，而內功入門，必由運氣吐納開始，今天我先傳授你們吐納運氣的法門。”說罷，仰面而卧，左膝曲起，右腳伸直、左足底貼着右膝蓋，右足尖綳直、右手舉過頭頂，掌心向上、左手在小腹前伸直，掌心朝下。
柳遲笑道：“師傅這模樣肯定是在練蓋世神功，不然姿勢不會如此古怪。”說罷，也依王五的姿勢躺下。
柳威不情願道：“師傅，我看別人練功都不是這個古怪模樣，若小夥伴見到，豈不要笑我。”
王五道：“這是我少年習武時，我師傅傳下來的運氣法門，雖然說不上什麼上乘心法，但我練習后，於睡覺時覺得內心空靈，周天順暢，運功時氣息少有阻礙，奉勸你們堅持練習，必然大有裨益。”
柳威嘟嘟嘴說道：“什麼睡覺舒服的玩意，遇到內家高手，還怎麼打得贏啊。”
王五道：“習武旨在強身健體，怎能好勇鬥狠，何況內家高手也必是從基礎學起，心法就這一套，學不學隨得你。”
柳遲道：“是啊少爺，我聽說街尾唐老爺家那兩兄弟也是跟他們師傅練什麼基本功，所以跳得比我們高，我想我們也得把這個練練，將來才不怕他們。”
柳威道：“你練他也練，只怕永遠打不過他們。”嘴上如此說，還是依樣躺下。
王五也不管柳威說什麼，保持姿勢，先長吸一口氣，含在嘴裏片刻，緩緩吐出。說道：“長吸一口氣，吸氣時意念氣在咽喉，緩緩入胸，再緩緩注入丹田，沉氣片刻，再緩緩呼出，呼出時，意念氣從四肢經絡湧來，和丹田之氣相匯，再經胸腔，咽喉而出。”
柳威柳遲閉眼沉思，邊想邊做。做了一遍，王五道：“切記吸氣前，務必全身放鬆、心無旁騖；吐氣前，當氣到了口腔，意念要有另一股氣從玉枕、經百會、神庭三處穴道，到人中處來，最後在口腔和丹田提上來的一道氣合二為一，再緩緩吐出來。”
柳遲說道：“師傅，百會穴我知道，玉枕、神庭穴又是在哪裏？”
王五說：“那你先說說百會穴是在哪裏？”
柳遲用手往後腦一戳，王五搖搖頭，用食指往柳遲頭上一點，說道：“你們都是哪裏學來的？穴位是人體要緊的點位部位，不可以搞錯，百會是在人頭頂正中線與兩耳尖聯線的交點處，可通顱腦，百脈之匯。”
柳遲不斷往王五手指所點處比劃，嘗試找准這個穴位。王五繼續教二人找准玉枕神庭二穴所在，接着又說了幾處重要穴道位置。
直至午牌時分，王五道：“練武最講究基本功，持之以恆才能有所長進，你們先把各處穴位位置記得準確無誤，吐納的法子要早晚練習，先去吃午飯罷。”
之後每日清早，柳威柳遲都到王五處習武，午後則到陳七處上課。兩小孩活潑好動，陳七的課上完，也總是到王五住處的空地打鬧，時不時比劃學過的本領。有一回，柳威正耍一套新學的少林長拳，柳府僕人皆來圍觀，見這八九歲的小童雖然稚氣未脫，但一拳一腿、一招一式，有板有眼，虎虎生風，無不鼓掌讚歎。剛好王五從屋裏走出，默然觀看，直到三十二式長拳耍完，柳威並步拱手，向觀眾表示感謝。
王五說道：“威兒，這套拳是很熟練了，耍得也是神采奕奕、好不精彩。”
柳威得意道：“還不是先生教得好。”
王五道：“不必賣乖，只是這樣練下去，只落得個虛有其表。”
柳威不忿，說道：“怎麼就虛有其表，先生你不是說這套少林長拳是拳法鼻祖么？還是說我練得哪裏不對？”
王五沒有回答，轉頭向柳遲道：“遲兒，你打一套羅漢拳看看。”
柳遲並步直立如僧人雙手合十狀，深深一呼吸，左腳向左側橫開一步，兩掌平肩推出，大喝一聲：“嗬！”然後十八式羅漢拳緩緩使了開來。
到得柳遲最後一式寒雞獨步勢打完，站回柳威身邊，王五問道：“威兒，能否看出遲兒的羅漢拳與你的少林長拳哪裏不同？”
柳威道：“柳遲的羅漢拳使得緩慢無勁，不及我的長拳來得剛猛威風。”
王五又問柳遲：“遲兒，你認為呢。”
柳遲說道：“我的羅漢拳的確不如少爺的剛猛，但是我快不起來。”
柳威說道：“哎，柳遲，該出掌的時候果斷出，該轉勾就要迅速拐掌，這樣慢的動作，別人很快就能看穿。”
柳遲說道：“少爺，要是一邊調整呼吸，一邊出招，我就使不快了。”
王五說道：“羅漢拳自達摩祖師傳出，歷年來少林高僧各自傳承發揮，招數更見剛猛，但其練習的關鍵，在於達摩‘無念為宗’的精神，側重於呼吸吐納、氣行六脈，守心住緣，止心不亂。”
王五吸了口氣，馬步一蹲，不快不慢一拳錘向柳威，柳威看來拳不快，弓起馬步，使出一招“雙括”意欲擋過來拳，但見打在王五臂上絲毫無用，緊接着一招“搖山”，用另一隻手變守為攻，直取王五下腹，王五絲毫不避，來拳勁力也絲毫不減，柳威身子為了進攻已向前送去，已經躲避不得，只覺拳風已襲至面門，只能閉眼硬受這拳。不料拳頭在自己雙眉處一寸的距離停下，原來王五強行收住了拳勢。然而柳威剛鬆了口氣，王五變拳為掌，輕輕一震，掌風把柳威震得仰面倒去。
柳遲走上來要扶起柳威，王五掌又變拳，一個單鞭向柳遲劈落，柳遲只得鬆手，自下往上使了一招“燕子取水”，攻向王五下顎，王五仍是不閃不避，拳又變爪，爪住了柳遲的手腕一拉，柳遲身子被扯近前來，王五手腕一轉，順勢向外一送，柳遲結實地摔在幾米外。柳威爬起來，走去扶起柳遲，柳遲屁股摔得頗疼，哭了起來。
柳威說道：“先生你仗着身高手長力氣大，欺負我們。”
王五嘿了一聲：“威兒，剛剛我的指頭可沒碰着你分毫，何以你往後摔倒？”說罷走過去拍了拍柳遲后臀衣服上的塵土，又說：“遲兒，剛剛我爪住你的手腕並無使勁，否則以你摔出的力度看，手腕處必然有我的指印，不信你且看看。”
柳遲擦了眼淚，看了看手腕，果然沒有任何痕迹。柳遲說道：“莫非先生使了什麼魔法，可是我摔得着實是疼。”
王五道：“這下痛苦要你留下印象，定要記得高明的功夫，並非招數越狠辣越好，更不是用盲勁。剛剛你的燕子抄水用得精妙到位，一般人非撤拳護身不可。但是你出招真氣不純，我就看準你下盤不穩，所以借力把你摔出去。倘若使出燕子抄水的人勁力精純，恐怕我爪不住他手腕，反而咽喉會有被重創之險。因此並非我憑力氣大而為之。”
柳遲若有所悟地點點頭。柳威道：“也就是說，我架不開先生的拳，然後先生用掌風把我震倒，是因為先生真氣精純？”
王五說道：“不錯，本來你的雙括、搖山兩招，用來化解我的長拳沖錘是十分恰當的，但還是只有招式，沒有勁力，我感受不到絲毫威脅，於是直取你面門。試問，你招數再精妙，卻無法威懾敵人，哪不是只有挨打的份？”
柳遲說道：“先生讓我們認真練習吐納心法，原來便是為此。”
王五道：“不錯，真氣精純、內力充沛，基礎在於呼吸吐納的日積月累。你們練了這些日子，不覺得倍覺精神么？”
柳威笑道：“我們當然很精神，下課了還來練功。要是先生再教些什麼內功心法，我們可以練個把月就內功倍增，豈不是好。”
王五沉下臉說道：“練武學藝講究循序漸進、切忌急功近利，可況我也不會什麼練個來月就突飛猛進的內功。你們還未曾遇到高手肯教你們之前，就老老實實每天練習我教的吐納法門。”
柳威害怕王五啰嗦，只得扯開話題，問道：“先生你說的少林長拳、羅漢拳都是少林的功夫，難道先生是少林派的？”
王五說道：“羅漢拳雖是少林派的入門功夫，卻是少林七十二絕技之一，向來並不外傳。我年少時向一位少林俗家弟子學藝，所以習得此拳法。少林長拳乃是本朝太祖所創，所以又稱太祖長拳，當年太祖還是前朝禁軍都點檢時，為了訓練士卒而創，後來本朝定都汴京后，福居禪師住持少林寺，為振興少林拳法，曾邀當時中原十八位武林高手入寺切磋技藝，並請太祖觀禮，太祖派遣得意門生為代表下場切磋，技驚四座。於是福居禪師綜合諸家之長匯成《少林拳譜》，其中便有太祖長拳。後來經少林幾代波若堂首座加以改進，少林長拳也成為少林寺的獨門功夫，與現今大眾所練習的太祖長拳，又有許多不同。”
柳威摩拳擦掌，說道：“咦，那麼我練的長拳豈不是高了其他人的長拳一籌。”
王五道：“武功本來就沒有誰高誰一籌之說，便是少林最普通的入門功夫羅漢拳，修習到高深境界，亦能成為最厲害的武功，只看修習者的境界罷，所謂‘大智若愚，無巧不拙’。”
柳遲還在品味這幾句話，王五已經悄然進了房間。柳威拍了拍柳遲說道：“王先生有時也像陳先生，嘮叨些讓人難以聽懂的話，無趣得很。”
柳遲說道：“少爺，我倒覺得王先生和陳先生都是高人，說的話里總是有很深的玄機。”
柳威笑着說：“不管有沒有玄機，反正那個呼吸的法子我練了這麼多時，還是肚子會餓。找機會還得找些練了不會餓肚子的功夫練練好。”
柳遲說道：“少爺餓了，我去廚房找全叔要些東西拿給你吃。”
柳威打了一下柳遲後腦說：“被你氣死啦，要吃都是你吃多點，屁股摔得痛不痛？等下讓全叔給你弄個雞屁股補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