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回 心法(二)
犯人說道:“我剛剛替你把了脈,你體內真氣充盈,可是一旦入到丹田、中脘便不受約束,逆犯上焦。在和石不義比拼時,估計你情急之中,催動了內力,真氣注入丹田后卻無法控制,所以自身被反噬。看你年紀輕輕、內功修為著實不淺。”
柳遲說道:“不怕大叔你笑話,我從來沒有練過內功、更不懂如何運用內力,但正如你所說,當時的確感到真氣盈身,但運氣每到丹田總有阻滯,一上胸膈便難受之極。莫非是染上什麼疑難雜症?”
犯人笑了笑,說道:“若無相當內功修為,反噬也不至於如此厲害,這並非什麼古怪疾病,是沒有按次序修鍊大覺心法和小明心法的惡果。”
柳遲奇道:“可是我並沒有學過什麼大覺心法、小明心法啊?”
犯人說道:“這大半年來,你每天勤練的吐納調息又是什麼功夫?”
柳遲說道:“這是家師所教的釋家道家養身口訣,聽說能延年益壽、強身健體,若是對內功大有裨益,又怎會不教我如何運用。”
犯人說道:“恐怕你的師傅自有其用意,我且問你,這兩套口訣是否分別由兩人所授?”
柳遲說道:“的確是由兩位恩師分別傳授,來到牢房后,左首那位大叔去世前,又跟我說了一段口訣,便是我轉述給駱春的那一段。這段口訣包含了我其中一位師傅所傳授的口訣,於是我把餘下的口訣都練過了。”
犯人說道:“如果你能把這幾段口訣分別背誦出來,我便能向你解釋清楚原因。你是否怕我會默記偷學了去。”
柳遲說道:“家師說過,這是尋常養生的吐納法門,你便是盡數學了去又能如何?只是家師告誡我不要輕為人師,免得害人,他也說過這兩種心法是互斥的,你要是學出問題了,可別怪我。”
犯人笑笑說道:“我不會偷記半個字,你儘管念就好了。”
於是柳遲把王五、陳七以及那犯人遺言的所有口訣都背誦了一遍。
犯人認真地聽着,待柳遲把口訣背完,便把柳遲平放在地上,揉搓柳遲手心。
他思索良久,說道:“你陳師傅所授的口訣,便是小明心法,但是不全,只有上闋,左首那夥計的遺言,才是全篇心法。而你王師傅所授的口訣,即是大覺心經,也是不全,只有上闕。所謂道法自小明而至神通,禪修參大覺而具無量,所以這兩部心法的修鍊,是要講究順序的。按正確順序來練,則互助互補,大有增益;反之則會拂了周天玄機,逆了自然規律,輕則功力盡失、重則殘廢身死。”
柳遲說道:“這麼說來,這兩部口訣,的確有釋家道家之分。但只要按順序來練,就可以避免互斥相衝?”
犯人說道:“切勿學俗人偏見,凡事只用皮毛的眼界去看待,為自己設界限藩籬。道釋本不相衝,而且還有大關聯。只是不循序漸進,難以得明大義,反受其害。多少凡夫俗子,求知淺嘗則止,又不得要領,便以自己之尺,度經典聖賢之短。”
柳遲躺在地上,聽犯人說這幾句道理,心裏甚有所得。見眼前此人曾野蠻地對自己施暴,平時又不言不語,不由得暗暗稱奇。
犯人又說道:“本朝太祖發跡前,寓居在襄陽一所寺廟,寺內一位高僧以《大覺心經》授予太祖,太祖本出身於軍人行伍、武學世家,苦參這本心經后,大有所成,投奔前朝太祖郭威,屢建奇功,后又受到前朝世宗柴榮的賞識。而前朝世宗柴榮任澶州刺史時,
州內一道士知道柴榮對黃老之術很有興趣,便獻上了一部道書,柴榮果然對道家經典頗有心得,後來親自增刪內容,成了這部《小明心法》,最後傳了給本朝太祖。在得到《小明心法》、《大覺心經》后,太祖籍其武學天賦,將這兩本心法融會貫通,竟發現按正確順序來練習,功力大增。到本朝立國后,太祖鑒於唐朝亡於節度使擁兵自重,認為武人掌兵會危國家根本,於是解除了石守信等人兵權,設置禁軍及內侍衛制度。而經過選拔的內侍衛統領,太祖都會親自傳授這兩部心法,後來此舉成了慣例,直到太宗一朝,依然由皇帝親自傳授此兩種心法。”
柳遲說道:“所以歷代大內侍衛都通曉這兩部心法?這豈不是大內裏面,遍地高手?”
犯人說道:“太祖既然憂慮武人掌兵為患、也必然忌憚侍衛們恃武挾權,所以太祖故意把心經二分成四,四大侍衛分別傳授一部,也就是一闕。這一闕心法,只要勤加修鍊,內功修為也能大有長進,但太祖僅允許他們練自己所學的一部,嚴令禁止互通所學。然而,到太宗一朝,有位侍衛不知如何竟得知此中順序的秘密,巧言騙得同僚信任,以正確的順序,成功結合了兩部心法來練習。果然,練成之後功力突飛猛進,遠勝同儕。然而此事最終被太宗所察覺,抓捕之時,該名侍衛捨生抵抗,連斃多名大內好手,最後是太宗皇帝親自出馬,只數個回合,便一掌擊斃這反賊。”
柳遲聽的入神,插了一句:“太祖太宗功夫都如此了得,應該是練了這兩本心法的原因,但是這名侍衛也練了一樣的心法,按理起碼可以和太宗斗個天昏地暗,怎地數個回合便被一掌擊斃了?莫非太宗傳授時,故意把一些竅門或死穴隱瞞了?”
犯人說道:“當時大家都迷惑不解,何以功夫如此了得的侍衛,竟被向來不甚動武的太宗皇帝數合擊斃,然而了解內情的人不多,侍衛們亦不敢造次,此事也就被塵封了數十年。但是可以知道的一點,太宗皇帝的武學修為遠遜太祖皇帝,而先帝亦是不懂武功的。所以真宗朝的四大侍衛所學的心法,都由其上一輩侍衛所親傳。”
柳遲奇道:“那麼大叔你又是如何得知這些內情的?莫非,你曾是大內侍衛?但是看你年紀也不甚老,沒理由太祖太宗那兒的事都如親見一般,只怕你也是在瓦子裏聽說書聽回來的吧。”
那犯人不耐煩地說道:“我沒聽過什麼說書,你也不必知道我為何清楚這些。娃兒,現在我告訴你,我知道這兩部心法的練習順序,即便你只有三闕口訣,只要受我的指點,順利練成這三闕心法,你就能打敗石不義,離開這個鬼地方。”
柳遲眼睛一亮,問道:“真的?真能打敗石不義?”隨即又思考了一下,說道:“不對,既然大叔你知道順序,我又念了口訣給你知道,你大可以自己練習,又何必把這些上乘武學教我?”
那犯人嘆了口氣,說道:“小娃兒也太多心眼了,老實告訴你,我的確懂武功,不說其他,就石不義之流,我亦不放在眼內。可惜現在我已經武功盡失,徒有一股蠻力。就是太祖皇帝他老人家再世,親自傳我什麼武林絕學,我也練不成了。”
聽到這裏,柳遲一愣,起了惻隱之心,問道:“大叔你是走火入魔,還是被廢了經脈,所以武功盡失的?我看你搶我東西時還是力氣很大啊。”
那犯人哭笑不得,說道:“你娃兒少聽點說書,人被廢了經脈還能活?你不必管我如何武功盡失,我只問你,練是不練?還是就在這黑牢裏呆一輩子?承受這不白之冤?任由害你的人隻手遮天?”
這話說到柳遲心坎里,柳遲心想:老爺夫人現在下落不明,也不知道在哪裏受苦,少爺柳威躲在少林,自己困在這牢裏不見天日,全因龐滿公報私仇,蓄意陷害,倘不恢復自由,去皇帝面前討個公道,實在有愧老爺夫人十餘年養育之恩。
越想越氣的柳遲,把心一橫,低聲說道:“好!我已決定練好這三闕心法,打敗石不義,回到京城替我家人討回公道,在此求大叔你賜教。”說罷,單膝跪地,向犯人抱拳作揖。
犯人扶起柳遲,在柳遲耳邊說道:“搞這些啰啰嗦嗦的引人注目,不利成事,以後你就叫我老章,明日起聽我說的步驟,勤加苦練即可,平日不可表現得和我親近,知道么。”
柳遲點點頭,站起身來,對着老章咧嘴一笑。只覺近一年來,只有此刻心中燃起了一點希望。
次日老章告訴柳遲:“《大覺心經》上闕用陽進法、下闕用陰進法,《小明心法》上闕用陰退法、下闕用陽退法。而要融匯兩種不同氣息,需要按陽進、陽退、陰進、陰退的順序來依次修鍊。現在沒有了《大覺心經》下闕的口訣,氣息無法用陰進法引導到所屬經絡,所以滯留于丹田之內。要解決這個問題,唯有我獨門內功心法可解,所以你練完《小明心法》的下闕后,必先接着練我這套心法,待這心法掌握純熟,最後才去練《小明心法》的上闋,用陰退法閉合周天、完成大循環。”
柳遲說道:“老章你的獨門內功頂不頂用啊?不是出自同一源的內功心法互相參雜,不會練到走火入魔吧?”
老章說:“一切武學之道,都有其總綱要旨,而這些殺人傷人的功夫,其綱領本質往往是教人與天地萬物和諧共存的。首先你要明白,我中原文化,博大精深,雖各家各派百花齊放,卻本出同源、一脈相承。道家釋家儒家法家,數百年來共存共榮,甚至還能互相引證,可見,門戶之別,本位之爭,乃是習武修行的大忌。”
柳遲不無佩服地說道:“老章,我發現你講這些道理非常深刻,發人深省,讓我想起了我的老師。”
老章敲了敲柳遲的頭,說道:“少賣嘴乖,我如此用心相授,你要是敢偷懶,看我可不輕饒你。”
老章緩緩念到:“閉目靜思坐、扼固抱崑崙,左右鳴天鼓、二十四度聞。鼓漱三十六、神水滿口勻,一口分三咽、龍行虎自奔。閉氣搓手熱、背摩后精門,盡此一口氣、如火燒臍輪。叉手雙虛托、兩腳放舒伸,以候神水至、再漱再吞津。咽下汨汨響、百脈自調勻,河車搬運畢、萬疾化為塵。”
老章邊念邊用肢體作示範,各關鍵處無不再三指明要點,柳遲本已練熟了三闕心法,再來學這套口訣竟更加得心應手。
當柳遲按照順序練到《小明心法》下闕陽退之後,便接着這套內功口訣來運功調息,果然體內真氣仍能順着自己意念通行無阻。反覆數十次練習,氣息終於可以在丹田內匯聚,不再難以控制,最終按《小明心法》上闕所述,將這股氣息分注於周身各處經脈,又從各處聚到百會,沿着任督二脈回到氣海,完成了一個循環。
起初數遍,柳遲尚不覺有何特別,只認為不再如從前般腹痛頭脹作嘔,就是大成。但是再反覆多練數次,感覺四肢越來越輕,頭胸腹會陰皆有暖感。又多練數天,后脊、頸枕、雙目耳鼻各有各的舒服受用。
老章見柳遲已漸漸掌握練習方法,說道:“方法你已掌握,我也沒有什麼可以教你的了,剩下的就是反覆練習,直到你八脈十二經的要穴盡被打通。一旦打通了這些經脈,足以橫行江湖,世間罕有敵手。”
柳遲說道:“我會勤奮修鍊、每天不輟,越早成功,我就能越快打敗石不義,到時候帶老章你一起離開這裏。”
老章說道:“你別小看了這兩套心經、豈是一年半載就能成功的。可況,習武最忌急躁求快,你最好靜下心來,循序漸進。”
就這樣,兩人一直被關在一起,柳遲每天都是調息練功,因為打通經脈各穴,有易有難,短則三五天、長則數月才能打通一個大穴。甚至有需要自己思考和摸索的地方,老章偶爾憑經驗指點一下,實則全靠柳遲自己領悟,旁人完全無法幫助。獄卒過來送飯巡視,兩人便各坐一邊,獄卒走後,各自干自己的,甚少聊其他瑣事。春去冬來,牢獄之中也不知道過了幾個寒暑,柳遲也從孩童長成了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