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回 囚困(二)
柳遲不願意猛下重手,只是手上力度不敢鬆懈,牢牢制住對方,說道:“把雞腿還我,以後別來搶我食物,我便放了你。”
那犯人左手被制,手中碟子仍不願意放下,只聽他嘿的一聲,身子一斜一扭,肩膀便頂在柳遲腋窩上,柳遲右手臂一酸,鬆開了對方心口,那人回過身來,噗噗打出兩掌,柳遲緊忙鬆開雙手,勉強躲過。到第三掌,那人出招迅如閃電,柳遲閃避不及,被拍中了右肩,這一下竟打得柳遲撞到鐵欄之上,發出一聲巨響。
最左首牢房那犯人叫道:“又死人啦,又死人啦喂!”
柳遲痛入骨髓,仍要掙扎爬起,這時獄卒聞聲而來,喝到:“喂,在幹什麼?”那犯人並不作答,拿着柳遲的雞腿回到自己牢房裏。
獄卒看到兩牢中間的鐵條彎了一大個口子,面面相覷,罵道:“喂!小鬼,這鐵欄你要是再敢弄壞了,就要你好看。”
柳遲指着隔壁犯人說道:“是這瘋漢子,弄壞鐵條來搶我雞腿,還把我打成這樣。”
獄卒甲說道:“你要想小命長一點,就別去招惹他,再弄出聲響來,我非得教訓你。”
最左首牢房那犯人又在喃喃說道:“別招惹啊,不然趕明兒就抬走拉。”
獄卒大聲喝道:“瘋子閉嘴,不然拖你出去吃棍子。”那犯人趕緊躲縮在牆角,不敢吭聲。獄卒取走柳遲和犯人的碗碟離去,柳遲隔壁的犯人兀自大口吃着雞腿。
柳遲雖然憤怒,奈何被打得肩酸背痛,又自忖不是犯人的對手,正要活動一下關節,才發現肩膀被打脫了臼,王五曾經教過如何正位接骨,柳遲第一次嘗試,弄了良久才覺舒緩。
接下來數日,柳遲都不敢亂動,只是調息靜養,隔壁的犯人也不曾越界侵犯,倒也相安無事。
柳遲發現了牢裏送飯的規律:送米飯一碗和一葷一素的是午飯,只送兩個饅頭和米湯的是晚飯,一天兩頓。於是他用地下的禾稈草打成結,每過一個月就打一個結,用來計算被囚禁的日子。
大約過了三個月,獄卒送飯時又加了菜,聽獄卒說今天是中元節。柳遲知道隔壁犯人又得來搶,於是把肉分成兩份,一份放在被拗彎的鐵條口子下,任他來取,免得到時候又要受皮肉之苦。
那犯人果然不講客氣,取走便吃,也不來搶柳遲剩下的。柳遲吃着碗裏飯菜,懷緬過去和柳威在柳庄過中元節的快樂日子,不由得出神。
突然“嘭”的一聲響,柳遲循聲望去,最左首的牢房裏,那平日自言自語的犯人,竟和送飯的獄卒交起手來,其中一個獄卒已經撞在鐵欄上,一動不動。
另一個獄卒在牢裏頭抽刀護住全身,嘴裏說道:“作反么?敢越獄?”
那犯人一動不動看着那獄卒,忽然箭步向前,這一下身形奇快,獄卒手中的刀已被踢飛,待要轉身退出鐵牢門外,被那犯人提住衣領往後一扯,摔在地板上,就暈了過去。
柳遲看這漢子平日自言自語,狀態癲狂,以為是個瘋子,不料武功竟如此之高。
那瘋子拾起獄卒的刀,徑向大鐵門奔去。到得鐵門口時,一個人影擋在他身前,犯人退了一步,揮刀便砍。幾下攻勢十分凌厲,但都被那人輕鬆躲過。那人影隨即發起反擊,雖然是赤手空拳,卻逼得犯人只能招架,毫無還手之力。
十幾回合后,犯人被逼回到自己牢房門口,柳遲才看清那人影原來是自己當初進牢時看見的石護衛,
心裏又是一震:這石護衛病懨懨的,武功更在那犯人之上,而且每一招狠辣利落,毫不拖泥帶水,真是人不可貌相。
那犯人回身藉著牢房的鐵欄左右騰挪,始終無法化解石護衛的搶攻。石護衛基本不用雙腳,但是步法十分矯捷,手上忽爪忽掌,或抓或劈,即便碰到刀身也毫不收力,似乎雙手不怕受傷一般。
眼看犯人被逼到右牆角,無路可退,便破斧沉舟使一招剖肝瀝膽。正所謂剖肝是大刀向敵人腹部橫砍,讓敵人前進不得,進則有被砍成兩斷的危險;所謂瀝膽則是使出這招會讓自己中門大開。這一着不是逼得對方收招後退,便使自己正面要害全數暴露,實在是冒險之舉。
眼看石護衛必須收招后躍,轉攻為守不可,不料那石護衛雙手交叉擋在胸前,硬受了這一刀橫砍。要是常人這雙手非被剛刀齊刷刷砍斷不可,但竟是那把剛刀被石護衛的雙手震飛,石護衛見犯人中門大開,乘勢逼近,接連打出三掌,全數打中那犯人胸腹。那犯人被打得撞上牆面,跌落在地,吐出一大口鮮血。
石護衛矮身點了犯人身上數穴,把那犯人扔回了他的牢裏,再把兩名獄卒拉出,鎖上鐵門,又似沒事發生一般離開,任由那兩名獄卒躺在牆邊。
越獄的犯人氣喘不止,應該是受了很重的內傷。柳遲回過頭來,隔壁的犯人閉着眼睛靜坐一角,對眼前的事似乎毫不在意。
過了良久,獄卒甲從牆邊醒來,搖醒了獄卒乙,發現犯人又被鎖回了牢裏,於是對着那犯人惡毒地罵了幾句,互相攙扶着出了大牢。
一天之後,兩獄卒來到最左首牢房,把那犯人抬了出來。走到柳遲門口,打開了牢門,把犯人扔了進來。說道:“你這瘋子如此犯賤,既然上房住得不安分,就讓你和別人住一起,看你還能有什麼把戲。”
接着對柳遲說道:“喂,你看着點這個瘋子,如果他有什麼異常,圖謀越獄啥的,彙報給我,有你好處;倘若他再搞些什麼名堂出來,連你也一起問罪。”
柳遲說道:“憑什麼是我,我才不管這些,喂,我不要和他關一起,喂,把他帶走。”
獄卒乙說道:“這裏不是你說了算,識趣的就注意他一舉一動,千萬別跟他聊天,否則有你好看。”
柳遲看着獄卒離去,心知多說無用,只覺百般無奈,唯有不去理會,自己坐到一邊去吐納調息。以後每天送飯,獄卒都只送柳遲的份,那犯人只有一個饅頭,據說是他越獄的懲罰。那犯人情況一直沒有好轉,不時低聲呻吟。
柳遲起了惻隱之心,有時喂他喝口水,甚至把自己的飯菜分出一些給他,想到只要不和他說話,也不怕獄卒來找茬。
有天那犯人突然說話:“小兄弟,我看你年紀雖輕,卻是習武之人,心地也很善良,能不能幫我個忙?”
柳遲想起獄卒警告,便不願意答話。那犯人繼續說道:“不必擔心,我不久便要被他們關在黑水牢,我打不過石不仁,越獄是行不通的了。”
柳遲依然不肯回答。犯人又繼續說:“我的請求很簡單,幫我記下幾段話,有機會見到駱春,轉述給他。”
柳遲說道:“駱春是誰?你不怕我把這段話告訴獄卒?”
那犯人咳了一聲,又笑了笑,說:“告訴獄卒也不打緊,他們聽了也不懂。駱春便是這大牢的頭子駱大人,你被關進來時,有沒有見到一個胖頭大耳的大官?”
柳遲說道:“原來他叫駱春,你為何不親自告訴他?”
那犯人說道:“這是幾句可以救命的信息,但我是活不長了,所以把這個好處留給你,萬一將來你在危急之時,讓獄卒代你轉達給駱春,說不定他會放你一條生路。”
柳遲說道:“大叔,你身受重傷之際,讓我幫你辦一件事,為的是把這個好處留給我?我雖是年紀小,也不是這麼好忽悠吧。”
犯人說道:“我雖然活不長,但駱春得到這個信息,會做一些事情,大有裨益於我家人,這是彼此的一個交易,你考慮下。”
柳遲半信半疑,但也不想多事,便拒絕道:“大叔,恕我不能答應,你還是再想辦法罷。”
那犯人見柳遲不肯,也不勉強。
過了十數日,那犯人陷入昏迷,柳遲給他喂水進食也不能清醒,正要喊獄卒來看,那犯人卻捉住柳遲的手,口中念念有詞:盤坐寧心,松靜自然。唇齒輕合,呼吸緩錦,手須握固,眼須平視,收聚神光,達於天心,進入泥丸,降至氣穴。
柳遲聽畢,想起這些句子的前半段,和當年陳七所教導的道家修身之法,竟然完全一樣,但是後半段,卻是陳七沒有提起過的,心下大奇,於是用心全數記下犯人所念之詞:綿綿若存,用之不勤,丹田氣暖,腎如湯煎。氣行帶脈,煉己攻全。丹田氣足,督任并行,防危慮險,依脈運行。周天循環,暢通身融,氣歸丹田,功成法明。
那犯人念到後面,已經奄奄一息,柳遲握着他的手,把他頭放在自己大腿上,關切地問道:“大叔,我已記下這幾段話了,只需轉述給駱春就行了么?你家人姓甚名誰,何處人士?如何尋得他們,告知你的情況?”
犯人斷斷續續說道:“不必...尋我家人...你...只要...轉述駱春。”說完便斷了氣。
柳遲這些天看犯人身體狀態每況日下,對此也有心理準備,只是看着一個人在自己懷裏斷氣,還是不免傷感。口中念到:“大叔,我既然記下了你的遺言,就必定替你轉述給駱春,好讓你的家人收益,你安息罷。”然後雙手合十,向那犯人屍體拜了三拜。喊道:“來人啊!犯人斷氣啦。”
過一會兒,兩名獄卒才來把那犯人屍身抬出,讓石護衛檢查。石護衛探了探他脈搏,確實氣絕,才讓獄卒抬走。
柳遲叫住獄卒,說道:“這大叔身前遺留下緊要事要和駱大人說,麻煩兩位大哥通傳一聲。”獄卒甲說道:“駱大人出差去了,有什麼事可以先跟我們石護衛說。”
柳遲望向石護衛,只見他無神的雙眼,突然變得冷峻銳利,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石護衛淡淡地說:“等駱大人回來,你自己跟他說。”於是轉身離去。
地牢現在只剩下兩人,更覺凄清。柳遲尋思那幾句遺言,和陳七所教的養生口訣,有一半是相同的,會不會二人是同一道士先生所授?如此一想,頓時來了興趣。原本陳七認為道家吐納法門和王五所教的釋家吐納法門同練會有衝突,導致內傷,因此不讓柳遲練習。柳遲心想反正現在失去了自由,無所事事,倒不如試試練習,於是便按遺言口訣,學着導氣歸元。
起初只練陳七所授的口訣時,果然胸悶氣喘,繼續運氣吐納,則有強烈作嘔之感,柳遲才明白陳七所說道家釋家心法互相克制的意思,便不敢再練這上半部分。但是那犯人所說的後半部分,陳七卻沒有向柳遲傳授,不知道是陳七本來就不清楚此口訣有下半部分,抑或是其他原因。
柳遲心想,會不會是因為下半部分缺失了,所以陳七練王五的吐納口訣時,才會內傷吐血呢?既然現在這道家的吐納法門上下部分都齊全了,可以先練後半部分,試一試能否解決這個道釋互斥的問題。柳遲柳威自幼熱衷武學,有不解的地方都喜歡互相鑽研,正是這種習慣,讓柳遲沉得下心來琢磨。
這犯人所留下的吐納法門下半部分,柳遲只練了一會,頓覺胸懷舒暢無比,經脈肺腑之間一股暖流充塞其中,照口訣來回運轉了三遍,只覺精神煥發、萎靡盡散,身體上下表裏有說不出的受用。柳遲心中大喜,認為這養生功夫於自身健康有大裨益,便同王五所授吐納之法交替練習,每日不輟。
練得七八個月,柳遲認為這下半部分的口訣已經練得隨心所欲,行氣調息,暢遊周身諸穴皆無滯礙,便又想嘗試練習上半部分,看看是否依然會出現內息逆亂的排斥現象。
每天柳遲或盤膝,或仰卧,有時動作稀奇,旁邊的犯人看到,有時注視良久,有時視若無睹,卻也不來打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