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回 易容(二)
原來當日柳遲對廉大志說,自己希望留下,不願讓柳閏余夫婦獨面強敵。但心知柳閏余主意已決,於是求廉大志為他施易容之術,把他化妝成柳威模樣。同時想與柳威商量,希望柳威化妝成自己模樣,以此瞞過柳閏余。又心知柳威必定不肯自己獨自避難,留下父母身陷危險。
柳遲靈機一動,謊稱和廉大志有約定,當時廉大夫答應救柳威,便要柳遲代他辦一件事,現在需要柳遲兌現,所以求柳威先易容成自己樣子,以便柳遲行事,並且對柳閏余夫婦保密,否則此事難以辦成。
柳威有段昏迷時間,不知個中緣由,便信以為真,只好答應。待得臨行分別之際,親子情深,還險些露出馬腳,又恐誤了柳遲辦事,才強忍秘密,總算瞞住了眾人。
柳遲知道此事未必能逃行識法眼,便向行識透露本心,行識起初不願答應,一則出家人不打誑語,二則覺得柳遲冒充柳威實是把危險往自己身上攬,行識一直對柳遲這小孩很有好感,不願柳遲涉險。
柳遲說道:“大師既然答應老爺保護少爺周全,必然是事事應以少爺安全為重,然而對頭是哪些人?功夫強到什麼程度?大師也不清楚。倘若少爺能易容成我這般模樣,往少林走,我又易容成少爺那般模樣,留在陳州。這樣我和少爺分兩頭行動,便能迷惑敵人,打亂對方陰謀的部署,把對方牽制在陳州。即便我這邊真的陷入了危險,你們也該到得少林寺了。大師也總算沒有辜負老爺的託付。”廉大志不會武功,本想仗着和行識同路,有武功高強的少林僧保護。但又考慮到和柳威上路,成為眾矢之的,確實是十分兇險。便從旁攛掇附會,備言柳遲之計如何巧妙。
行識也正猶豫,待得兩孩童各自易容之後,行識也不知如何下口去拆穿,正是左右為難,唯有自我安慰,柳遲好人自有福報,只是心下始終不安。
眾人別了柳閏余夫婦,決定實則虛之,虛則實之,挑大路而行。待遠遠離開了陳州,到得郾城碼頭,柳遲便和柳威、行識作別。
柳遲把薛青所贈玉簪還給柳威。柳威只道柳遲要去替廉大志辦事,便把玉簪扭開,分成兩半,把刻字“細黛”的那半邊給予柳遲,囑咐要平安在少林相會。行識廉大志柳遲心裏皆知,此一別,恐後會無期,各感凄然。
柳閏余聽到此處,感動、無奈、痛苦、欣慰各種心情交雜心頭,身子激動得微微顫抖,半晌才吐出幾個字:“你小子也太頑皮了。”
柳遲嘻嘻笑道:“老爺你現在趕我走,柳遲也賴着不走了。”
薛青跑過來抱住柳遲的頭,又哭又笑:“遲兒不走,老爺不會讓遲兒走。”
薛青心裏喜的是柳遲易容成柳威模樣回到這裏多一天,那自己兒子便多一分安全。矛盾的是,柳遲原是自己當年一時之善收養的孩童,竟如此孝義懂事,奈何命運卻與自己一家綁在一起,即將陷入絕望的陰霾。
這時坐着的大漢粗魯地說道:“什麼玩意,一娘們和小娃兒又哭又笑,不知所謂。”
柳閏余這才想起這人存在,作揖問道:“額,不知閣下是...”
柳遲說道:“老爺,這位是我之前和你說過,與王先生一起偶遇的怪...大叔,他其實是一個好人。”這人正是當日柳遲王五在蔡州十里亭所遇,武功高強的莽漢。
柳閏余招手讓千紅奉茶,拱手說道:“噢,失敬失敬,敢問閣下尊姓大名?”
壯漢揮揮手說道:“我名頭說來你也未必知道。
”然後接過千紅斟滿的茶,一飲而盡。
柳遲說道:“這位大叔我也不知道叫什麼名字,我這幾天叫他高手伯伯,他也肯應。”
薛青問道:“那遲兒你是怎麼和這位高手伯伯在一起的呢?伯伯有沒有教你什麼高手的功夫?”薛青怪那壯漢出言不遜,言語中揶揄一番。
柳遲說道:“我和少爺他們分別後,知道一定有壞人監視跟蹤,心想不能立刻便回這裏,需多等幾天,等得行識大師他們離少林越近越好。於是便繞了個圈子,從別路返回。這樣我一個人在路上邊玩邊吃,前夜到了蔡口集投宿。”
壯漢笑道:“嘿嘿,你那叫投宿么?分明是蜷縮。”
柳遲朝壯漢嘟了嘟嘴,說道:“本來是投宿,但是不知怎地,一個小小鎮子,客店竟然都滿了,我只有在城隍廟過夜了。廟裏蚊子特別多,我好不容易要睡着,卻被一個聲音叫醒。”
千紅這時插嘴道:“你自小就特別惹蚊子,以前一到夏夜,難為我幫你晚晚趕蚊子。”
柳遲笑道:“謝謝千紅姐姐啦,柳遲心裏知道你的好。”
壯漢手指舉在嘴巴,囔道:“噓,丫頭別插嘴,快要說到我了。”
柳遲繼續說道:“這時門外跳進來一個男人,對我說:‘小子你挺命大,這下我倒看誰還能救你。’說完,就要來捉我。”
壯漢打斷道:“分明就是兩個男人,怎麼說一個?”
柳遲說道:“我開始只看到一個人。一見他撲來,我嚇得趕忙跳起,繞着城隍老爺像跑。那人似乎功夫一般,追了三圈都沒捉住我。我覦個方便,便奪門而出,誰知一下撞在另一個男人懷裏。”
柳遲自幼在城裏聽人說書講故事,便學着說書人的語調,講得繪聲繪影。柳閏余薛青聽得緊張,不約而同“啊”的一聲。
柳遲得意地說:“我也不管他是何人,要一把推開他,逃走要緊。誰知這一推,卻推不動他半分。我看到他的臉,竟是一斯文書生模樣,卻面無表情,冰冷的目光甚至有點滲人。他不待我在推第二次,便一把提起后領我,扯開我心口的衣衫。只見他目光變得疑惑,但很快又回復當初的冷峻,不由分說打出一掌。”
這時柳閏余薛青聽得眉頭緊皺,壯漢臉上卻顯出得意之色。
柳遲繼續說道:“我脖子被提着,掙脫不得,心想這下可能便死於對方掌下。”
這時本也在聽的壯漢,突然躍起一手捂住柳遲嘴巴,說道:“欸,接着讓我來講,讓我來講哈。”
“便就在那個混球下手之際,突然雙手感到鑽心一般的痛,只見自己的手掌被另一個威武許多的俠客捉着,任他如何掙扎也擺脫不得。越來越痛的他,又驚又亂,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放下這娃兒,連聲求饒。原來這俠客早就坐在廟門一邊,他們光顧着對付小娃兒,竟沒有發現。那俠客本想饒他性命,豈知那混球求饒只有一半是真的,另一半卻是假的。”
薛青問道:“求饒就求饒,哪裏有半真半假的。”
壯漢說道:“欸,不懂你別插嘴,那混球小命危在旦夕,求饒之心肯定有點兒是真的。可是他又覺得這樣求饒很沒面子,便又突施詭計,妄想挽回顏面。所以說又有一半是假的。”
薛青也不跟他辯,便問道:“如何突施詭計?”
壯漢說道:“嘿嘿,這混球以為那俠客有所鬆懈,另一隻閑着的手便突然運勁襲向那俠客面門,意圖從袖裏施放暗器。”
柳遲搶到:“伯伯,怎麼我沒見到他放暗器啊。”
壯漢不耐煩地說:“你小娃兒當然沒看見,江湖上像他這般潑皮無賴,大多袖裏有暗器,說不定,不,我看一定就要放的。”
柳遲說道:“大叔你這是猜的啊?”
壯漢說道:“欸,這是料敵先機,你再插嘴我就一掌把你拍成粉末。”嚇得柳遲雙手捂住嘴巴。
壯漢又說道:“這混球的武功和俠客相差太遠,他的動作在俠客眼中就如烏龜散步一般慢。俠客單手制住他一隻手,只像扯皮影戲玩偶似的,往遠處一扯,就把那混球的掌勁扯得無影無蹤。嘿嘿,這下那混球更痛了,已經對俠客神功五體投地,跪在地上嗚嗚亂叫。”
柳遲正想插嘴,又怕惹怒壯漢,剛要吐出的字又收回嘴邊。
“就這樣,你小娃兒便撿回一條性命,哈哈,你們能猜出這位俠客是誰嗎?”那壯漢臉有德色,向眾人掃視一遍,表情很是得意。
千紅笑道:“大叔你都說得這麼露骨,很顯然那位大俠便是你了。”
壯漢笑道:“丫頭猜得不錯,正是老子了。”
柳閏余覺得眼前這莽漢說話粗俗、敘事誇張,完全是個不靠譜的人,但看樣子他並無惡意,心下稍寬,問柳遲道:“遲兒,那定是這位大俠救你脫險的了?橋頭那具屍體,和這位大俠有無干係?
柳遲說道:“老爺,這位大叔幾下功夫,便打得那壞人退出廟外,那壞人想要逃跑的,大叔手快,一把抓起剛剛在廟內追趕我的人,把他身體往那壞人腰間一擲。他們二人‘嘭’的一聲,撞在一起,便都一動不動了。”
那壯漢嘆氣道:“都怪我太過仁慈,這一擲沒用上力,本就不想要他狗命,結果讓他裝死騙過了我。”
眾人聽他說話自相矛盾,都忍俊不禁。
柳遲說道:“是啊,大叔進廟來和我說不到兩句,我們再出去時,只剩下一具屍體,那個和伯伯交手的壞蛋已經無影無蹤。”
柳閏余嘆了口氣,說道:“這人很可能便是傷你少爺的兇手,現在還是搞不清楚他的來路,這番讓他逃脫,日後更是危險。”
那壯漢說道:“這話不對,我是一時心軟饒他狗命,至於他是哪門野路子,哪裏瞞得過我法眼?”
柳閏余說道:“喔?大俠你知道他的身份么?”
壯漢說道:“他這無名小卒,我自然不知道他身份,但他使的功夫明明是禿驢派的波若掌,只不過是用了別家的內功來催動。嘿,還是不堪一擊。”
柳遲說道:“大叔,這是用檀香功催動的波若掌法。”
壯漢說道:“對對對,就是檀香功。這是藏傳禿驢派的內功,叫什麼密宗內功。你小娃兒不錯,見多識廣。”
薛青說道:“老爺,這隻能確定他是傷威兒的兇手,卻始終不知道他受何人指使,有何陰謀?為何要傷我威兒?”
壯漢說道:“這個簡單,跟那混球一夥的,被我一抓就死的倒霉蛋,穿的就是三衙的便衣。還有,我和小娃走到橋頭附近,發現竟然有人鬼鬼祟祟跟蹤,我把他揪了出來,發現也是穿的三衙便衣,於是一掌結果了他的性命。聽這娃兒說,他朋友胸口被打了一個掌印,我就在他們心口都打一個掌印。嘿嘿,他們同夥看到之後,必然嚇個半死。”
柳閏余聽到這,心中一凜,這莽漢也不全是胡說八道,反而說到了問題所在,而且確實救了柳遲,且武功高強,便希望可以引為援手,於是作揖說道:“這位大俠,救了我們柳遲一命,在下十分感激。未知閣下有何需要,柳某定當儘力籌備,以報閣下恩情。”
誰知壯漢卻不理睬柳閏余,向柳遲問道:“喂,娃兒,你說幫我找到一個高手,他自己服輸,在冊上劃了自己名字,是也不是。”
柳遲從包袱中取出名冊,只見上面“不堪一擊”那一欄,廉大志的名字已被硃砂毛筆劃去,原來柳遲也曾問過廉大志名冊之事,廉大志不懂武功,對江湖爭強鬥勝之事也不在意,便答應柳遲把自己名字劃去,免得日後被尋麻煩。
壯漢說道:“這傢伙算他有自知之明,免受皮肉之苦。”
薛青看到名冊中有薛震的名字,說道:“欸,老爺,大哥名字也在上面。”
壯漢循着薛青所指處看去,表情顯得不屑,問道:“這是你大哥?”
柳閏余心想,薛震早年不知有否得罪過這莽漢,若然魯莽表態,只怕惹出亂子,便搶着道:“這位薛爺,一直和我們有交情,我們都稱他薛大哥。”
壯漢說道:“你們這位薛大哥,曾經的武舉榜眼,拳腳功夫是挺花巧的,可惜沒有練好內功,打出的拳傷不到人。”
薛青聽得壯漢如此看輕自己兄弟,按捺不住,說道:“你既知家兄是前朝武舉的榜眼,還大言不慚,不知道你是狀元還是探花呢啊?”
壯漢也不生氣,說道:“怎又是你家兄了?也罷,莫說榜眼,就是狀元也頂不住我一掌。喂,娃兒,你見識過我本事,你跟這位娘兒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