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 逍遙遊

六十四. 逍遙遊

時隔五年,林炫再次回到金州。

為了紀念在朱雀之亂中壯烈戰死的先帝,三年前他在雲台寺依照他哥哥的形象塑造了一尊閻魔天金身像。每年林煜生日,林炫都會來到金州以閻王祭的名義為先帝慶賀誕辰。但今年他來這裏,還有另一個目的。

“古二法師,近日天現五星連珠,該作何解?是我皇兄和皇嫂要回來了嗎?”林炫話音一落,殿內頓時鴉雀無聲。

童童微微一笑,朝他身後的官員和僧侶大聲說道,“陛下思念禹武帝和洛靈皇后之情至深,每每念起,如同先人在世,實乃天下仁孝之典範。”他轉過身來,低聲說道,“但古二法師乃方外之人,陛下若想問詢天象,還是向天師府和龍虎山請教更合適。”

林炫頓時感到有些失望,但童童的確有理。他正欲起身,古二法師卻突然抬起頭來。法師年逾八旬,臉上是一位慈祥的普通老人,但不知為何周身卻仿若透着一股微光。

“法師,”林炫重新定了定神,直視古二的眼睛低聲問道,“我真正想問的是,煜哥哥和子衿姐如今過得可還好?”

“天子魔者欲界主,深著世間樂,用有所得,故生邪見,憎嫉一切賢聖涅槃道法。天子魔雜福德業因緣故力勢大,邪見力故能奪慧命,亦能作死因緣。”

林炫困惑,不知他是何意,卻見古二雙眼金光一閃道:“汝兄乃天子魔轉世。魔王不甘於擾亂人心,於是幻化人形,清除記憶,以赤子之身降臨世間,是為遊戲。”

“你說我哥是天子魔轉世?”話剛一出口林炫立即後悔。他慌忙回頭,發現包括童童在內的其餘人卻像是完全沒聽到兩人的對話。

“汝嫂乃馬頭明王座前狐狸轉世,來凡間歷苦。她慧根深重,卻偶遇魔王,故世世為其所擾,不得解脫。”

“如此說來,有關我兄嫂是紂王和妲己轉世的流言並非虛言?”雖然知道別人聽不見他們的話,但林炫還是緊張地又回頭看了一眼。

“紂王與妲己是他們那一世的化身,與這一世無關。但因執迷不悟,他們每一世都受盡苦難。”

“那為何……”林炫意識到自己聲音有點大,急忙壓低嗓門,“那為何你們不願助其脫離苦海?”

“既是天子魔,其執念之深,非我佛門可以度化。但妲己刀下身首異處之時,紂王悲痛至極,自焚於摘星樓。轉世凡人雖非魔王與神狐本身,百千年來經歷的悲喜卻與之互通。終有一日,天子魔將領悟慾念乃苦之根源,唯有正法方得解救。”

林炫思索半晌后,鼓起勇氣問道:“所以你們之所以不願出手相救,是想藉此因緣除掉四魔之中力勢最大的天子魔?”

古二法師沒有生氣,反倒露出一絲微笑,“施主做如此想也未嘗不可。不過,以他們現在的狀態,怕是無人能助其脫離苦海。”

“為何?”

“逍遙之至,不思涅槃。”

林炫立刻高興起來,“您是說,他們現在過得很好?”

“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古二法師重新低下頭去,林炫忽然聽到了外界的聲響。“剛剛陛下問我五星連珠天象乃何意,老衲冒昧一解:張貴妃即將誕下龍子。”

話音剛落,大殿之內立刻響起震耳的恭賀之聲。林炫心中欣喜,剛要道謝,卻見古二法師行禮后即向外退去。他的身影漸漸沒入黑暗,他們方才的對話也彷彿雲煙般消散無蹤。

林炫離開雲台寺,在去往金州太守府的路上,

與童童同乘一車。

“如果真如法師所言,朕也該讓碧華成為皇后了吧?”林炫假裝自言自語的樣子念叨了一句。

“時機還未成熟。”童童的回答還是像以前一樣斬釘截鐵,“張本兮雖然在五年前就已辭官,但其積累多年的羽翼尚未徹底消散。”

“但朱雀之亂他並非始作俑者,也並未與楊柒瀟或敵國有任何勾結,你是不是多慮了?”

“他雖非叛黨,卻被叛黨所利用,散佈關於先皇后的謠言、利用政治手段打擊異己。但他最不可原諒的過錯在於勾結後宮,與叛黨桓公公秘密來往。如此劣跡在先,若急於讓他女兒入主中宮,對於張碧華來說未必是好事。”

林炫點了點頭,“是朕思慮不周了。”

“陛下寬仁,是大禹之幸。”童童微微一笑,“只是引人猜疑‘先帝與先皇后依然在世’的話,陛下還是不要再說了。”

“可是……”

“陛下,你可知煜帝早在你成人禮前就打算把帝位傳與你嗎?”

林炫想起多年前,他與童童一起在翰林院下棋的那個午後。

“他知道北方或將有亂,為了你將來的基業穩固,才提前派你去金州拉攏人心。”

“原來那時你與他,他與你就已經……”林炫不知該如何表達,用手指在童童和他旁邊的空座之間指來指去。

童童哈哈大笑,“是啊,我們開誠佈公地聊了一次,他把他的打算告訴了我,我也把我輔佐陛下的決心告訴了他。只不過帝王終歸是帝王,”童童漸漸收起笑容,“連我也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

“何出此言?”

“煜帝派陛下出使羅斯,既有提攜之意,也有試探之意,他想看看您是否會為羅斯國王的提議所動。另外陛下有沒有想過,既然煜帝早就知道楊柒瀟的圖謀,為何沒有早一步解決掉他?”

“皇兄是要引蛇出洞,將背後勢力一併除掉。”

“陛下說的沒錯,但臣認為他之所以這樣做還有另一個理由。”童童眼中寒光一閃,“如果楊柒瀟死了,而您還活着,到時候叛黨就會想方設法把您推到台前。而先帝不希望這樣的事發生。”

“你是說他可能會對我……”林炫不禁打了個寒戰,“可你剛才不是說……”

“帝王便是如此,一日不離棋盤,便一日執子在手。他只想用他的方式得到他想要的終局。”

林炫沉默良久,半晌后才開口問道:“那他如今可還在下棋?”

“臣以為,他之所以要把這盤棋下完,就是為了能徹底離開棋盤。”童童會心一笑,“陛下只有讓先帝安心地呆在棋局之外,才是對他最大的報答。”

彷彿一塊壓在林炫心頭的巨石逐漸裂開、破碎,散落在地,他感到一絲渴望已久的釋然。

林炫來到太守府門口時已有不少人在此等候,但在眾人之中卻有兩人格外醒目。

“臣沐長雪,叩見陛下。”

“臣周銳,叩見陛下。”

“安西大將軍和鎮北大將軍,快快請起。”林炫扶起他們二人。兩年前,自從仆蘭巴齊老將軍去世,沐長雪就接任了安西大將軍一職。而沐遠洲因為年事已高,去年自請辭去鎮北大將軍,由周銳接任。

“今年仆蘭夫人怎麼沒來?”林炫問沐長雪。

“她去年誕下一對雙胞胎。兩個猴子……哦不,兩個孩子每天吵得厲害,她只能留在家裏管教他們。”

林炫聽了哈哈大笑,正要道喜,卻聽童童說道,“西域軍務如何,不要緊嗎?”

“自從阿史那·思摩把他叔叔趕出草原,接任突勒可汗之後,西域的零散部落都被他統一起來。所以最近一年來,草原上都很平靜。”

童童聞言皺眉,“如此說來,沐將軍恐怕要更加提高警惕了……”

“沐大將軍身經百戰,總比有些上個山都要歇好幾次的人強吧?”一陣銀鈴般的聲音傳來,一個身材高挑的美貌少女從後面走了出來。她蜻蜓點水般朝林炫行了個禮,“陛下。”

“你這狐……大膽民女,見到陛下為何不跪?”童童臉上一紅。

林炫打圓場道,“不必多禮。”

“皇帝都說不用跪,難道你比皇帝還厲害?”胡麗兒一邊做了個鬼臉,一邊朝門外走去,身後還背着個包袱。

“你要去哪啊?”童童大聲問道。

“我幹嘛要告訴你?”胡麗兒嘿嘿一笑,“不過你要是想跟着我,我可以勉為其難考慮一下。”

“我堂堂翰林院學士為什麼要跟着你?”

“那就算咯。”胡麗兒翻身上馬,頭也不回地沖了出去。

周銳一臉抱歉地過來解釋道,“麗兒失禮之處,還望陛下海涵。”

“她這是要去哪啊?”林炫也不免有些好奇。

“回陛下。天義門的岳門主前幾年收麗兒為徒,自那以後那孩子就痴迷於練武。幾個月前岳門主去了滇州,麗兒見不到師父每天着急,最近還聽聞那面有位大宗師公開傳授武功絕學,所以早就收拾好東西準備去滇州了。”

林炫轉頭一看童童,發現平時遊刃有餘的他竟少有地面露焦躁,不禁莞爾。他對童童說,“等你和蕭岑征做出那個靠熱氣就能讓輪子轉起來的機器,我就放你休沐幾個月如何?”

童童先是一愣,接着臉色更加紅了幾分。

林炫看着他尷尬的樣子不禁哈哈大笑。正在這時,周銳走到林炫身邊低聲說道,“陛下,在羅斯國的探子傳回消息,說有人見到了楊柒瀟。”

“當真?”

“目前還無法確認消息真偽,只聽說有人在羅斯街頭看到一個形貌酷似楊柒瀟的男子和一個短髮少年在一起。”

林炫心頭一凜,再看眾人,他們都因他神色有變而突然緊繃起來。

正在這時,兩隻黃喙鳥兒飛到了一棵桃樹上。它們互相依偎,旁若無人地唧唧叫着,似乎完全不在意這突如其來的緊張氣氛。彷彿一陣清風拂過林炫心間,他想起了兩個人。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天之蒼蒼,其正色邪?”林炫突然笑了。他們走過了一條無人走過的坎坷之路,自然也看到了別人不曾見過的景色。

而那景色,一定是只有逍遙於天地才能在人世間得以一瞥的傾國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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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馬飲酒最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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