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餘波未央

第8章 餘波未央

谷風俯身詳細查看黑熊,確信它已心脈全無,氣絕身死,這才將右腳從它的上顎上挪開。

他褪去已被撕扯得稀爛的罩袍,露出一襲襯在底下的緇衣。緇衣上也遍佈爪痕,爪痕附近的大片布料早已被鮮血洇濕,愈顯黢黑黯淡。

谷風尋到一處僻靜的綠蔭坐定,解開貼身穿着的緇衣,亮出雪白的膀子,着手處理身上由黑熊利爪抓出的傷痕。發覺創口尚未腐敗,且只在皮肉,並未深及臟腑。

他長舒了一口氣,從衣兜里翻出金瘡葯,每次只小蘸一點,兩指仔細搓勻,再敷上患處。

搽完葯后,谷風不勝疲累,不由自主地回顧起這一晌午的激戰,迷迷糊糊地埋怨道:“一大早就鑽這鳥林子是要作甚?要不是這差事,俺老早在曲江樓逍遙快活咯!”

清風乍起,拂過谷風赤裸的上身。擦滿藥膏的創口因而生出些許清新的涼意。在這一陣突如其來的舒爽中,谷風無所適從,耷拉下腦袋,沉沉睡去。

陳氏兩兄弟為首的五人癱坐一旁,不時咳出鮮血,遠遠地目睹了谷風與黑熊的纏鬥。在黑熊咽氣的一刻,眾人緊張至極的心緒好似也一道隨裊裊黑煙散盡。

又過了一會兒,五人稍稍好轉,便又在土路中央聚首。簡短商量片刻后,決定暫不撤回驛館,並分出三人守在杜三山左右。而陳氏兩兄弟則去照看谷風。

路過黑熊屍首時,陳小弟突然止步,忍住惡臭,鉚足勁兒試圖翻動黑熊的龐大身軀,咬牙急吼道:“俊哥,速來助我!”

陳大哥一手掐緊鼻子,一手不住地在面前扇動。斜過頭,一臉嫌棄地答道:“你動它作甚?”

“自然是剖腹取膽!你來是不來?”

陳小弟只恨自己一時不能運轉內力,不然何須他人相助。他一想到待會兒取來熊膽,拿去城裏的丹藥鋪子能換一筆數目不菲的酒錢,便又將黑熊腹部掀高了幾分。

陳大哥一把將他兄弟往後拽了幾步,訓斥道:“你可瞧見谷副堂主剛才的手段?那黑熊七竅生黑煙,必是尖晶石在它體內爆散。此刻它已肝膽俱裂,你還翻個什麼勁兒呢!

再者,依照會規,這黑熊當由谷副堂主處置,也不勞你費心。”

陳小弟自是辯不過大哥,心中不快,便又趁谷風酣睡,打起熊掌熊骨的主意,想藉此找回些顏面。

此時,一片綠葉隨風飄零,不偏不倚地擦過谷風的鼻尖。谷風不禁打了個噴嚏,給剛向前邁出一步的陳小弟嚇得不輕,令他直哆嗦。

陳小弟回身望向谷風。眼前的他睡得如此安恬,同先前滅殺黑熊時的狠辣相比,簡直判若兩人。不禁心疑,於是向陳大哥發問道:“俊哥,你說這谷副堂主的修為究竟進到何種境界?”

陳大哥沉吟半晌,而後才緩緩答話:“我等五人均已入四段煙波之境。所布‘風牢’陣法,威力更是非同小可,非五段潮汐境強者不能力破。然而今日這陣法卻困不住那頭黑熊……”

陳大哥說話兜兜轉轉,小弟性急,自然耐受不住,於是一把搶過話頭,說道:“如此說來,既然谷副堂主可將黑熊斬殺,他的修為往低了說,也起碼跟咱們頭兒相當,同為五段潮汐境初期。”

“只是……”

“你倒是說下去呀,急煞我了!”

陳大哥沒好氣地白了弟弟一眼,懶得同他拌嘴,又說道:“只是我旁觀了谷副堂主與黑熊的纏鬥,發覺他至多使出了三段山嵐境的內力。

恐怕其境界遠非你我能妄加揣測的。”

說罷,陳小弟不知如何再接下話茬,驚出一句粗話。而後兩兄弟默然無聲,各摘來些枝條草葉,鋪蓋在塵土之上。便席地而坐,目不轉睛地打量眼前這位深不可測的副堂主。

許久之後,日影西斜,不遠處傳來幾聲急促的呼喊。

“醒了!醒了!”

兩兄弟猛地一扭頭,異口同聲地問道:“頭兒醒了?”

沒等人應答,他二人就麻利地起身,粗略地撣了兩下罩袍,就往杜三山身旁趕去。杜三山頭昏腦熱,好似被人照着頭顱接連不斷地猛踹。光是將睡眼睜開道細微的縫,就已覺着吃勁得很。

昏黃的斜陽並不迷眼,浸沒了他身旁攢動的人影,映入他的眼帘。

杜三山喉頭乾澀,咳了兩聲,發問道:“幾時了?”而後彎折雙臂,試圖撐起軀幹。左右手下心領神會,穩穩接過他的臂膀與後背,緩緩扶他坐起,並答道:“頭兒,酉時了!”

杜三山心頭一驚,不曾料到竟昏迷了好些個時辰,心中大罵道:“這天殺的尹夢嬋!”

他不覺攥緊雙拳,熾烈的目光越過手下的肩膀,灼燒周圍的每一寸土地,一副要將尹夢嬋生吞活剝了的模樣。手下眾人好似都被這目光灼痛一般,紛紛側開身子,撤到一旁。

“那靈川苑的妖女哪?”

這一聲斥問如雷霆般降下,手下無人膽敢應答,無不兩股戰戰,面生懼色。杜三山的目光在眾人中掃蕩了一圈后,徐徐墜在陳大哥肩頭。

陳大哥自知不好再做推脫,便硬着頭皮,磕磕絆絆地從他們五人被谷風喚醒說起,一直講到谷風單槍匹馬擊殺狂暴黑熊。其間,杜三山轉頭瞟了一眼黑熊的屍首,而後臉色便逐漸陰沉下來,愈加猙獰可怖。

餘下四人都多少覺察出杜三山的異樣,百般暗示陳大哥莫要再說下去了。可陳大哥絲毫不理會,只顧繪聲繪色地描述谷風如何智斗野熊,一個人正講到興頭上,豈能輕易作罷?

“夠了!”

陳大哥險些嚼爛舌尖,驚出一身虛汗。

“所以是谷風本可以下死手,卻留了那妖女一條賤命?”

此刻,手下五人莫敢對上杜三山那雙彷彿能迸出火星的怒目。杜三山全然沒指望他們作聲,冷哼一聲,捶地而起,大步流星地衝到還在睡夢中的谷風跟前。一把擒住谷風的脖頸,將他高高舉過頭頂。

先前還緊閉的雙眸瞬間瞪圓,佈滿血絲的眼珠子直往上翻,好似也要掙脫眼眶的束縛一般。

後背上新結的血痂也被粗礪的樹皮一一劃破,割出道道新鮮的血痕,而谷風此時甚至感受不到後背的刺痛。

他狂咳不止,氣息被生生掐斷在喉管,意識正逐漸消散,恍如嗆水溺亡。

“你來我豐州頭一天便放走靈川苑妖女!今日我杜三山就替山中會除害!”

杜三山運轉內力,聚於右掌,正欲一擊了結谷風的性命。手下五人在他身後一齊俯首跪地,苦苦哀求杜三山莫要動手,其中以陳小弟最為懇切。

“頭兒,若非谷副堂主拚死相護,我等今日必已氣絕斃命,被那黑熊生吞了去,作了午膳!您在堂中素來行事忠義,最明事理,豈能一時糊塗,恩將仇報,糟踐了您的聲名?”

杜三山聽罷頗有悔意,全身奔涌的熱血稍稍平息下來,一把將谷風甩到一旁。

自打今日對上尹夢嬋,他腦中便躁動不迭。在昏睡的數個時辰里,一個個有關亡妻的噩夢輪番上演,無情鞭撻着他的心神。

此刻的他只想尋處幽靜的地兒閉門自處,於是一個人默不吭聲地撇下眾人,獨自走入密林。

谷風蹲伏在地,雙眉緊蹙,大口喘着粗氣,斷續地咳個不停。他拿手輕按脖頸,可卻如何也揉不開喉管中的血腥味,猶如一大坨血塊淤塞其中。

谷風目送杜三山默然離去,心中嗔怒不已,暗罵道:“這杜三山今兒個是腦瓜子抹了辣子?真是邪了門兒了!”

待杜三山的身形消逝在林子裏時,谷風才長出一口氣,收起從一開始便攥在手中的暗器。他又背過手去,撫過後背新添的創口,雖時有刺痛,但所幸都不深,且血跡也早已乾涸。

陳大哥上前扶谷風起身,並遞來一件青衫,賠笑道:“谷副堂主,咱們頭兒古道熱腸,待我等不薄。只是他一聽‘靈川苑’,好似就變了個人似的,暴戾無比。容我替咱們頭兒給您賠個不是。”

谷風擺了擺手,示意他無須多禮。

陳大哥又繼續囑咐道:”一會兒我便領您去驛館歇息。這驛館是山中會一處隱秘據點,明面上是由官家經營。因而來往之人形形色色,魚龍混雜,並不都是山中客。您還須謹慎行事,莫要漏了身份。”

昨日谷風才與諸位堂主敲定此次來豐州所用的身份,以防日後淡忘,便又在心中默默溫習了一遍:“我本滄州谷家少主,好研習天下武藝。故自小離家,求學各處,現為雲遊四方的一介散人。”

而後他一把接過青衫,利索地穿戴齊整后,就隨餘下五人奔赴驛館。臨到驛館時,天色昏黑,谷風並瞧不出它的模樣。

在五人的催促中,他稀里糊塗地叩開前門。驛館早早給他預備了一間上房。

進屋后,谷風一眼瞅見靠窗的書案上端正地擺有一封信,取來細讀。其上僅有寥寥十五字。

“九月二十巳時,城北演武場,比武招親。”

谷風掐指一算,爽然笑道:“丙午日,天河水,宜納婿。倒是會挑日子啊!”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山海,歸人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修真仙俠 山海,歸人
上一章下一章

第8章 餘波未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