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梅·普林西比
反叛軍在草原上以詭異的路線行進着。由於參照物的匱乏,約瑟夫甚至一度懷疑反叛軍一連數日都在繞圈子。事實上這正是反叛軍能夠在草原上銷聲匿跡的技巧,在草原上的生活使他們能夠很巧妙的處理掉行軍的痕迹,並且能夠辨別出草原上可食用的菌菇、野菜,能夠長時間的保持行軍。
期間似乎發生過幾場小規模的戰役,然而作為俘虜的約瑟夫並不清楚戰役的結果,大體上反叛軍的外圍小部隊只是糾纏、襲擾,大部隊立刻調轉方向。總之,這樣的兜兜轉轉已經有半個月左右了,北方冬季短暫的無雪天氣也即將告終,消滅反叛軍的最好時機已經錯失,而約瑟夫和科迪卻不知叛軍的目的地何在。
“喂,出來。”行軍隊伍忽然停止,一名軍士打開囚車車門,呼喝着讓蓬頭垢面的俘虜下車。
“這是哪兒?”在囚車中根本直不起身來,科迪久違地伸了個懶腰。
“快走。”軍士推搡着科迪,一邊罵罵咧咧:“真搞不明白族長為什麼要留着你們的人頭。”
周邊的景色已經發生改變,一排帳篷在草原上鋪開,婦女和兒童正在帳篷外歡迎歸來的將士。約瑟夫默不作聲地跟隨着在前引路的將士,在一座紅頂帳篷前停下。庫羅德族族長希克利已經脫去戎裝,換上了庫羅德族的傳統服飾。
“啊,我的貴客們來了。”希克利佯裝熱情,命令軍士為兩人除去鐐銬,卻沒有除去約瑟夫手腕上的封魔環:“在這裏他們是逃不掉。”
希克利敞開懷抱:“歡迎兩位來到我們的部族,在戰爭結束前,兩位就請暫時居住於此吧。給他們準備清水和換洗的衣物,稍後帶到梅大人那裏去。”
約瑟夫和科迪交換着眼色,都不明白對方的意圖,被軍士推進了帳篷中。軍士將衣物丟在長椅上,在兩個巨大的木桶里倒滿了熱水。
“抓緊時間。”軍士態度惡劣,甩開門帘。
約瑟夫和科迪雖然暗自生疑,但他們渾身臟污,背對着脫下臭烘烘的衣物,跳進了木桶中。
“久違的感覺!”科迪發出一聲怪叫,將全身都沉入木桶中。
約瑟夫舒展四肢,洗去從突圍結束后渾身的泥濘和血污。由於木桶底下點燃着炭火,水溫始終保持最適宜的狀態,兩人根本就想暈死在木桶之中。
“混蛋,你們還要泡多久?”軍士暴跳如雷地闖進來,絲毫不顧及約瑟夫和科迪未着寸縷,要將他們從木桶中揪出來。
“好了,好了。”科迪磨蹭着從木桶中爬出來,開始穿戴衣服。
“你能不能出去?”約瑟夫發現軍士居然在監督科迪穿衣服,出言問道。
“總之,抓緊時間。”軍士沒好氣地說著,轉身離開了帳篷。
“這套衣服看着真是奇怪。”科迪打量着穿戴整齊的約瑟夫,對庫羅德族的服裝做出了如此評價。
“你也好不到哪兒去。”科迪的衣服鬆鬆垮垮,看着活像招搖過市的乞丐,讓約瑟夫樂不可支。
兩人還在帳篷里對彼此指指點點,帳篷外的軍士已經消磨盡了耐性,發出一聲怒吼:“你們在磨蹭什麼!”約瑟夫和科迪這才不慌不忙地踱出帳篷,狂風呼嘯不止,雪花紛紛揚揚,不知是剛剛出浴還是服裝的作用,約瑟夫居然感受不到一絲寒意。
“接下來要帶你們去梅·普林西比大人的居所。”軍士明顯很不情願,小聲地嘀咕着:“族長真是瘋了,讓外人打擾大人。
”
“你們口中的這位梅·普林西比大人,究竟是什麼來頭?”約瑟夫發覺這裏的人似乎都對此人尊崇超常,就連作為族長的希克利也要稱其為“大人”。
“你的語氣最好放尊重點,外人不允許直呼大人的名諱,要稱為那位大人!”軍士警告道。
“好吧,那位大人。”約瑟夫無所謂地遷就着他們的風俗。
“梅·普林西比大人是我們族群的守護者,凡是庫羅德神的旨意,都由她來傳達。她無所不知,無所不曉,能預知災禍,能洞悉真理。這次戰爭就是她預言的,還有過去的飢荒和瘟疫,沒有她不能預測的;族群里大大小小的事務,都會徵詢大人的意見。”軍士如數家珍,眼神中完全是仰慕之情。
“你不妨直說,她就是個神婆。”科迪毫無顧忌——這一番言論觸犯了禁區,軍士用長矛指着科迪的喉嚨,咬牙切齒地威脅科迪為剛剛的言論道歉。
“息怒,息怒。”科迪佯裝鎮定:“那位大人,那位大人——我記住了。”
“如果你們誰再敢對那位大人出言不遜,即便違背族長的命令,我也要讓他好看。”軍士放下長槍,不客氣地提醒着約瑟夫二人。
“那麼,我們為什麼要拜謁那位大人?”這才是約瑟夫關心的問題。
“我不知道,我只是奉族長的命令。族長說要讓你們看到那位大人的預言,明白錯誤在你們,好讓你們心服口服。我們到了——”
眼前是單從形狀上看就令人感到詭異的帳篷,更何況它在風雪中還散出滾滾濃煙。
“快點進去,記住,注意禮節。”軍士將兩人推進帳篷,最後一次提醒他們。
帳篷內部的情況比外面更讓人毛骨悚然,在一片漆黑中只能聞到刺鼻的氣味,濃煙熏得約瑟夫睜不開眼睛。兩人在黑暗中摸索着前進,要麼被什麼絆倒,要麼打翻什麼東西。最後,在約瑟夫踩到一具軟趴趴的不知名物體而發出一聲驚呼后,濃煙突然散去。
“一直小羊羔。”科迪看來一眼約瑟夫腳下的不知名物體:“被人一刀砍斷了喉管。”
“遠道而來的客人。”一名裝束古怪的女人將鼻尖湊在約瑟夫臉上,用力嗅着約瑟夫身上的氣味:“最糟糕的情況。你是什麼人?”
科迪正拎着那隻斷了氣的羔羊,張大嘴巴從女人臉上看向約瑟夫,又看向女人。
“我……”約瑟夫不知道如何作答,女人的問題和她本人一樣古怪。
“我知道。”女人自言自語着,一邊拾起剛剛被約瑟夫或者科迪碰碎的水晶球:“族長讓你們來的?”
“是的。”女人總算把鼻子從約瑟夫臉上挪開,讓約瑟夫鬆了口氣。
“梅·普林西比。”女人友好地笑着,向約瑟夫伸出手,她的手指修長,但並不違背美的原則。
“約瑟夫。”
“科迪。”
約瑟夫和科迪還處在驚愕之中,只是機械式地握了握手。
“你能放下那隻羊羔嗎?”梅·普林西比指了指科迪手中的小羊:“看起來挺殘忍。”
科迪聞言將手中的羊羔屍體摔在地上,梅·普林西比遺憾地咂咂嘴:“你不應該這樣對待死者,動物和人一樣,是具有靈魂的。”
科迪手足無措,用眼神哀求約瑟夫為他解圍。
“呃,唔……”約瑟夫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措辭而吞吞吐吐:“你們的族長讓我們來聽你的預言。”
“預言?哪一個?是剛剛用小羊羔做祭品的預言,還是昨天晚上我做的夢?哦,”梅·普林西比恍然大悟:“你們指的是戰爭的預言。”
“沒錯。”
“神諭是不能輕易泄露的。”在搖曳的燭火的照耀下,梅·普林西比的表情高深莫測。
約瑟夫啞口無言,感到對方在戲弄自己。
“你給我的感覺很奇怪,”梅·普林西比又湊過來,像是憑藉眼神就能看穿約瑟夫的本質:“既然來了,我也應該體現待客之道——總之,聽聽看我對你們的預言如何?”
“請等一等,”約瑟夫出言制止了對方:“在我的理解中,預言只是一種魔法,或者說是魔法的另一種應用,它可以預測的是一切可預測的東西,天氣的變化、災害的產生,但不會脫離自然的規律,進入人為的範疇。”
“你是在懷疑我的能力?”梅·普林西比聽出了約瑟夫的話外之音:“令人遺憾,這種能力的確存在,這是我的家族中的女性與生俱來的能力,我沒有向你證明的必要,因為我的祖先已經無數次的做出了準確的預言。”
“我知道這對你們而言難以置信。”梅·普林西比並不在意約瑟夫的質疑:“但並不能因為自己從未見到過,就不承認它的存在,對嗎?”
“雖然我並不喜歡那個預言,或者說我做過的大多數預言都令我憎惡,因為它們全都是不詳的徵兆。不過,告訴你們倒也無妨。”
“從南方湧起的陰雲覆蓋天空和大地,連太陽的光芒都被掩藏,但人們終會打破枷鎖,驅散暗影。”
“這算什麼?”科迪對這樣含混不清的描述感到失望:“和戰爭有什麼關係?”
“你是不是把預言當做了‘明天上午九點鐘,你會摔個跟頭’這樣的把戲?真正的預言只以模糊的面目示人。”
“那這番話是什麼意思?我不明白。”科迪窮追不捨,一定要對方給出明確的答案。
“解讀預言並不是預言家的任務,預言家只負責向世人傳達神諭。”梅·普林西比的語氣像是在給予警告。
“如果錯誤地理解預言,會導致怎樣的後果?”約瑟夫認為這條預言所指的並非此時的戰爭,希克利似乎曲解了預言。
“錯誤的解讀會產生相對應的錯誤的結果。”
“總之,問題並不出在預言者的身上——算命先生的慣用把戲。”科迪是這樣認為的。
“我並不喜歡你。”梅·普林西比透過水晶球的碎片瞪視着科迪:“雖然你們身上都帶着詛咒,但這一位的令我感到親近些。”
“是什麼樣的詛咒?”約瑟夫脫口而出。
“你的那位朋友,被野心所詛咒,因此他時刻都不願停留。而你,詛咒你的是一種永恆的概念。”
“好了,時間已經到了。”帳外的軍士走進門內,向著梅·普林西比行禮,催促約瑟夫二人離開。
會面就這樣結束,梅·普林西比始終面帶微笑,看着被軍士推出的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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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押送回去的路上,約瑟夫苦苦琢磨着梅·普林西比詭異的預言,從模糊的詞句中得不出可靠的信息,那麼預言的價值何在?
“喂,你不會真的信了吧?”科迪注意到約瑟夫的異樣,在被兩人被關進帳篷后問道。
“我不確定。”約瑟夫揉了揉太陽穴,梅·普林西比帳篷中的渾濁空氣讓他現在還微微發暈:“至少第一個預言,讓我感到費解。”
科迪態度尖刻地說道:“這是他們的一貫伎倆,打從咱們進門,就神神秘秘,故意用氣氛和環境唬人,最後說一番怎麼解釋都成的胡話,再用‘錯誤的理解’這樣的託辭把問題甩得一乾二淨。”
“你一點也不信她的預言?”
“我不信。”科迪斷然否認。
“好吧,至少她對我的預言,總讓我回想起什麼……”約瑟夫頹然地嘆了口氣,倒在羊毛氈上:“而且,我在想的另一個問題是:預言的本質是什麼?”
“我不關心,也不在乎!”科迪大聲嚷嚷着:“與其浪費時間聽一個神婆的胡言亂語,你能不能花點功夫,想想離開這裏的辦法?”
“噓!”約瑟夫嚇得跳起身來,提醒科迪謹言慎行:“你是不是瘋了?”
“我就要嚷嚷!我就要嚷嚷!”科迪雖然這麼說,但還是壓低了聲音。
“你聽我說,我們的出逃必須要有周密的計劃,僅憑我們兩個人是不夠的。”約瑟夫吹滅燭火,耳語道:“暴風雪又要降臨了,我們沒有能力在風雪中分辨方向;我有一種感覺,或許梅·普林西比能幫助我們。”
“得了吧,她可被庫羅德族視若神明。”
“但她並沒有端着架子,也沒有把我們視作俘虜。同樣,你難道沒有注意到,她身着的服裝並不是庫羅德族的服飾,另外,房間中有很多書籍——庫羅德族是沒有文字的。”
“你真打算這麼辦?”科迪懷疑約瑟夫被神婆傳染了,完全是異想天開。
“沒錯,我打算明天再去見一見她。”
“一句話,我絕對不跟去。”
約瑟夫預料到科迪會產生抵觸情緒,說出了另一項計劃:“無論如何,逃離這裏都不可能是一朝一夕之間;在這段時間裏,至少還有一件事值得你我去調查。”
“什麼事?”科迪有理由相信,這不是什麼美差。
約瑟夫小心翼翼,唯恐隔牆有耳:“威廉·霍克艾公爵被刺案——當時就是在巡視庫羅德族之後發生的。”
“首先,我要提醒你,你才是瘋了,別忘了我們可是俘虜,莫非我能大搖大擺地走到希克利面前,和他打聲招呼,像拉家常一樣隨口問道:‘關於威廉公爵的死,您能提供什麼線索嗎?’”科迪被約瑟夫氣得不輕,咬牙切齒地說著。
“這件事已經過去數年了,我們只需要探探口風,看看庫羅德族人的態度,要是他們做賊心虛,自會露出馬腳。”約瑟夫無奈至極,強調着重點。
“可正如你所言,這件事已經過去很多年了,估計很多線索都已經消失了,我們要從何查起?還有,我對這個案件的情況可不清楚。”
“這是一樁懸案。”約瑟夫回憶着自己所掌握的資料說道:“威廉·霍克艾公爵當時擔任四將軍的輕騎軍將和王家騎士團團長,同時霍克艾家族也是王都四族之一,當時是聲名顯赫、位高權重,是國家的中堅,因為德里克公爵已經漸漸年邁,而其他將軍又威望不足。當時,北方草原發生了瘟疫,各族之間發生了爭鬥,因此法德陛下派遣威廉公爵安撫北方各族。”
“安撫工作很順利,最終在威廉公爵離開的前夜,庫羅德族邀請他參與了本族的晚會。晚會後,由庫羅德族的軍士和幾名隨行護衛將公爵送回他在草原上的營地。”
“所以說,在路上發生了刺殺案?”科迪猜測道。
“如果是這樣,這場戰爭恐怕要提前數年了。”約瑟夫接著說下去:“刺殺發生在公爵被安全的送回到營帳之中,庫羅德族人也已返回的當夜。首先被懷疑的是衛兵,但兇器明顯是短匕,而騎士們的裝備只有長劍與矛槍。當晚沒有軍士外出,附近的搜索也沒有發現兇器。因此斷定是職業的刺客所為。”
“當時的庫羅德族族長仍是希克利,他立刻協助王都的調查,方方面面的證據都顯示刺殺與庫羅德族無關。可疑的是莽莽草原居然追蹤不到刺客的蹤跡,這樣技藝高超的刺客只可能來自東南方的賈哈那王國,但邊關、城防都沒有可疑人物的出入記錄。為了安撫庫羅德族,暫時不激化矛盾,這件案子只得不了了之。”
“有沒有可能,這是國王的命令?”
“駭人聽聞的猜測,這不可能。”約瑟夫駁回了科迪的陰謀論:“我在想,如果說過境人員並不是非法的,是否能夠解釋。”
“約瑟夫,”科迪正經地說道:“我不認為我們能查出來什麼。另外,你調查這件事,是不是還想回到王都?我要告訴你的是,我不僅僅要逃離這裏,還要逃離魯內斯。即便咱們回去了又能怎麼樣?你對現狀難道不了解嗎?”
“我明白,科迪。但請給我時間,包括怎樣從這裏逃離。”
風聲越來越緊,暴雪淹沒了約瑟夫的思緒,更淹沒了過去的出路與幻想。約瑟夫感到梅·普林西比的預言是正確的,他迫切地想要見到她,弄清楚預言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