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相思不如意(下)
這日的女媧廟人不算多,來祈禱的人,大多是女子,她們都和宋相思一樣,雙手合十,閉着眼睛。
年輕一點點女子大多是為了能求得一段好姻緣,年長一些的女子,要麼就是為丈夫祈福,要麼就是為孩子操心。
柳長生看向這些女人,每個人的面上都難免暴露出一些渴望的神色,這估計也是她們為什麼會將精神寄托在女媧娘娘身上的原因了。
所願皆所求。
那宋相思在許什麼願望呢?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宋相思睜開了眼睛,她許完願后第一個看向的就是柳長生。
今天從投河到現在,這個男子似乎都在。
他如果真的是蜉蝣的話,是不是會對女媧娘娘許願,乞求一個長生呢?
「怎麼了?」柳長生看着宋相思疑惑的眼眸,忍不住問道。
「你有許願嗎?」宋相思反問道。
柳長生搖了搖頭,笑道:「女媧娘娘不會在意我的願望。」
「為什麼?」宋相思看着外頭逐漸暗沉下來的天空,心裏有些悶痛,「或許你心誠一點,女媧娘娘就會幫你。」
「你來許過幾次願?」
柳長生沒有理會她剛剛的話,而是發問着。
「很多次吧……」在宋相思的記憶里,每次只要一難過就會來。
「那實現過一次嗎?」
「我……」宋相思看着他的眼睛,有些不知所措。
也就是在這時,柳長生一把拉住她的手,帶她出了女媧廟。
他們走的時候,女媧廟前的那一串風鈴互相碰撞,發出了清脆的聲音。
—
柳長生帶着宋相思來到了他們初次見面的地方。
那條清澈見底的河。
隨着天色漸漸暗下去,河水內的鵝卵石也看不太清楚了。
「你帶我來這邊幹什麼?」宋相思看着這個地方,她原本是想在這邊結束自己的生命的,卻被眼前這個男子救下。
「我們蜉蝣,雖然在水裏三年,但上岸后只有一天光景。」柳長生突然握緊了宋相思的手,「雖然聽起來,我們很慘,但是女媧娘娘為了補償我們,給了我們一項能力。」
宋相思有些不解,嘴巴動了動:「什麼?」
「我們可以實現凡人一個願望。」
願望……
「我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向我許願,可比去女媧廟有用的多了。」柳長生看到宋相思出神,忍不住抬起手來,朝她腦門輕輕彈了一下。
「誒呦……」宋相思被這突然的一彈指整得猝不及防。
「許願吧,趁我還活着。」
說完這句話,兩個人都有些沉默,畢竟生死大事,向來是沉重的。
「真的嗎?」宋相思有些不敢相信,「什麼願望都可以嗎?」
「當然。」柳長生回應道。
宋相思愣了片刻,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從清晨在這條河碰到柳長生開始,就好像哪裏變得不太一樣了。
她覺得很開心,有人在她捨棄自己性命的時候,會勸她惜命,有人會在她心情難過時,陪着她。
他好像讓自己,沒有那麼害怕面對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事情了。
思索片刻,她閉上眼睛,許下了一個願。
柳長生看着他她,剛想問是什麼願望,就聽到宋相思對他說。
「你快要離開了,最後要不要再一起看看這人間的落日。」
「落日……」柳長生頓了頓,道,「嗯,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你想送我最後一程……」
宋相思好不容易培養起來的氣氛,居然就被這傢伙一掃而空了。
真的是……
兩個人並排坐在河岸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
不過大多數時候都是宋相思在講話。
「誒柳長生,我給你講講我的事唄。」
「嗯。」
宋相思看向那河面,緩緩道來:「我曾經也算是挺幸福的吧,父親娘親只有我一個孩子。」
「我享受着很多孩子享受不到的親情和溫暖。娘親夏天會給我凍冰棍吃,冬天會給我織最最暖和的衣裳。」
「爹爹是生意人,每次出遠門回來給我帶各種各樣新奇的小玩意兒,一得空就會帶我出去玩,給我買好多好多東西。」
「可是,這些幸福都只是假象罷了。」
柳長生沒有說話,只是耐心地聽着她的訴說。
「在我十歲的時候,我的娘親去世了,因病去世。」
「不過,與其說她是因病去世,不如說是被人活生生氣病了。」
「爹爹那麼好的人,若不是親眼所見,我是怎麼也想不到,他會與方月有一腿,連孩子……都比僅僅比我小了一歲……」
宋相思的眼睛有些紅了,但她還是沒有停下來訴說。
「我娘那麼好的一個女子,一個家世清白的管家小姐,卻為了這麼個負心漢斷絕了所有親友關係,最後不得善終。」
「而那個女人,還有臉面來我娘面前耀武揚威,將我娘活活氣病,最後含恨而亡。」
「如果換作是十歲時的我,我一定會許願,要讓這個方月吃盡苦頭。」
柳長生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覺得凡人的情感可真複雜。
「可現在我只希望,我在意的人,能夠得到善終,別像我娘那樣,遺憾離世。」
說著說著,她的眼淚慢慢濕潤了臉頰。
柳長生內心有些動容,他輕輕將宋相思攬在懷裏,希望這樣子,可以給她一些慰籍。
要是他能活得長生就好了,那樣就可以一直陪在她的身邊,他就再也不是一個人了。
那樣多好……
「不看日落了,咱們看日出。」柳長生說道。
他突然很想多陪陪她,等到日出之時,也就是他形神俱散之時。
希望在那個時候,他還能牽着她的手。
也希望那個時候,宋相思可以抗過所有不幸,永遠快樂下去,這樣子的話,他來人間這一遭,就不算是毫無收穫了。
不知道過去多久,他們就一直這樣從落日坐到了日頭要出來的時候。
柳長生有些緊張,他不知道自己會以什麼樣子的方式離開。
他看向靠在他身旁的宋相思睡去的容顏,愣了愣神。
她長的真的很好看,比任何女孩子都好看。
當然,也可能是因為,他來到這個地方的時間太短,短到只能記住她的樣貌罷了。
柳長生笑了笑,他垂下了眼眸,等待着死亡的來臨。
可一切似乎脫離了他想像發展。
太陽完全升起了,可他還是存在的,他還是可以感受到身旁女子的體溫的。
他有些驚喜,難道他就是那個超脫宿命的存在嗎?
他沒有死,這便是最好的證明。
「宋相思!」柳長生拍了拍她的肩膀,要與她分享此刻的意外之喜。
「睡著了?」柳長生笑着,「以後你不會再是一個人,會有我陪着你,所以,你不許跑了,不許嫁給別人。」
「我會像個跟屁蟲一樣,整日粘着你,誰都不可以欺負你,誰都必須尊重你,愛你。」
「該醒了吧!」
柳長生又拍了拍宋相思的身體,一種不祥的預感浮上心頭。
「不會的……」
他輕輕將手指放在了她的鼻翼下方。
當那股溫熱的氣流蕩然無存時,他的心也徹底沉了下去。
「宋相思……」他顫抖着嗓音,又輕輕晃了晃她的身體。
可這個前面還在和他講着過往經歷的女子,怎麼突然就一覺不醒了。
「宋相思!」
柳長生沒有繃住自己的情緒,他還是第一次這樣大聲地凶一個人。
還是一個姑娘。
「所以,你許的願望是什麼?」柳長生已經無法控制自己了,像發瘋似的搖晃着她的身體,「許願許自己死嗎?」
「別鬧了,快醒醒……」
「快醒醒好不好,你日出都錯過了……」
柳長生抱着宋相思的身體,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沒想到第一天做人,他就嘗到了生離死別的痛苦。
蜉蝣的命短,不適合與凡人產生那些情感……
他哭得有些累了,目光獃滯地看着河面。
與宋相思從相遇到現在,一切就好像烙印一樣刻在他的腦海里。
他突然想起來,那日他偷偷跟在她身後,看着她被關進了柴房,便在那個柴房的窗口和她聊天。
「你為什麼要投河?」他問了這麼一句話。
「管你什麼事……」宋相思垂着腦袋,眼睛就盯着自己血淋淋的腳底。
「你要是不想要這條命,還不如給我呢!」
他本來就是開玩笑的,但他沒有想到,宋相思居然當真了。
以自己的命來換他長生……
好傻。
「你一個凡人,怎麼可能給我帶來長生,不過是給我的死亡,加了個緩期罷了。」柳長生緊緊抱着懷裏沒有了任何動靜的宋相思,突然平靜地說道。
「我想活着,但不是沒有你活着。」
是宋相思帶他做人,他才慢慢體會到了做人的樂趣,所以這一切又算什麼呢?
可他怎麼也想不明白,宋相思為什麼會願意捨命成全他的「長生」,人世間難道就真的沒有什麼可以讓她留戀的了嗎?
後來的柳長生,跋山涉水,想要走遍凡間,想要嘗盡世間百態,想要在這樣無聊且孤寂的時光里,慢慢消磨掉自己的光陰。
他將自己的經歷當作故事說與世人聽。
可卻有人發問:「那這個蜉蝣為什麼不選擇與這個姑娘一同赴死。」
柳長生只是搖了搖頭,緩緩道:「這隻蜉蝣不能死,也死不了。」
「因為那個姑娘很聰明,許下的心愿里,帶了這麼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行人問。
「她要他長生,卻又不能直白地說讓他長生。」柳長生思考過很多遍這個問題,最後得出結論,「應該是這個蜉蝣能記得她多久,便能活多久。」
所以柳長生活了多久,沒有人知道。
念衾提筆,在那道題的最後緩緩落筆。
「蜉蝣的壽命,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