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林容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三日後的五更時分,她望着頭頂的天水碧鮫綃帳,上面繡的雲紋白鶴。夜窗開了個小縫,涼風襲來,薄緞翻滾,那白鶴便彷彿在騰雲一般。
她嗓子已經啞了,略微張口,便澀得發疼。屋子裏靜悄悄的,只有大丫頭翠禽守在旁邊腳踏邊上。
林容微微一動,她便驚醒:“縣主,你怎麼樣了,可好些了?”
林容吐出一個字:“茶!”
翠禽連忙端了茶來,小心的餵了半一盞,道:“可算是醒了,這三日裏可把奴婢嚇壞了,先是出汗,不知換了多少身衣裳。等喝了葯,倒是不出汗了,發起高熱來,抓着我的手說胡話,不獨我,連長公主、老太太、六姑娘都嚇得半死,在這裏守了半夜。老太太、長公主這才回去沒多久。六姑娘不放心,只在碧紗櫥里歪着躺一躺。”
這說著話,便見崔琦披了衣裳從裏邊出來:“果然是醒了,那起子大夫一嚮往重了說,不然顯不出他們的本事來。我就說,你這樣年輕,底子又一向好,吃上幾服藥,再沒有不好的。”
林容見她臉上的表情是由衷的擔憂,也是感動,聞言笑了笑。
崔琦本還撐得住,見林容一臉蒼白毫無血色,偏還這樣笑,坐到床邊時,便止不住淚了,自己拿了帕子擦了:“瞧我,你好了,我偏來哭。也是怪我,明知道你吃不得酒,就該陪着你。叫你醉得掉進湖裏,還叫……叫雍州牧給救了起來。不過還好,瞧見的人不多,不過是家裏幾位相熟的世伯。”
林容喃喃:“吃醉了酒?”
崔琦笑笑:“可不是,跟醉貓似的,跌進湖裏,還病了這幾天。翠禽,你可記住了,以後一滴酒也不許你主子沾了。”
媚葯這種東西,是不能跟姑娘家聯繫起來的,倒不如說是喝醉了,扯個幌子遮起來,大家也體面。
林容點點頭,聲音嘶啞着,問:“上次托六姐姐尋的那畫?”
崔琦立刻明白過來,往旁邊小几上取來一副圖,遞過去:“上回見了半副殘卷,就像着了魔似的。這畫有什麼要緊的地方,你都病成這副樣子了,還惦記着這畫?”
那畫緩緩展開,略看過去也尋常,不過是一位襴衫仕子同一位錦衣仕女,在松樹下對弈罷了,只上面題了兩句詩——晝長飲罷風流子,忽聽楸平響碧紗。林容心道,這句詩出自清代納蘭容若,是師兄掛在辦公司的一幅畫。
這蹩腳的字畫,一看就是他的手筆,林容耳邊幾乎就迴響起他那洋洋自得的聲音來:以後退休了,找個有松樹的院子下棋,一邊聽着松風,一邊下棋,這才叫意境。
林容抿嘴,指着那畫上的款識,不答反問:“六姐姐可知道,這千崖客是何人?現在在何處?”
崔琦奇道:“這是怎麼了?魔障了不曾?往日最不喜什麼詩啊畫的,這回怎麼對這幅不入流的殘畫這樣上心?”
一旁的丫鬟翠禽端了葯進來:“縣主快把葯喝了,再說話不遲。”又抹淚:“好好的赴宴,去時好端端的,回來生了一場大病。奴婢就不該留在院子裏看屋子,那幾個小丫頭不中用,以後奴婢都不離縣主半步了。”
林容接過葯,只是手上沒力氣,叫崔琦一勺一勺喂着:“畫上提的款是千崖客,也並不曾聽過。這時節,朝廷大興黨錮之爭,仕人大多隱居鄉野,這‘千崖客’又是別號,尋常哪裏去知道?只是我瞧那印章倒彷彿有些雍州陸家的樣式。”
她替林容擦了擦嘴角,把那畫上的印章指給她看:“你看,這幾個字是陰文,又是小篆,間或蟲鳥紋,頗有魏晉遺風,據我所知,只雍州陸氏那邊還時興這樣的印。這畫也不算什麼名家手筆,你的小庫房裏邊什麼好的沒有,巴巴打聽這個做什麼?”
林容聽了,復躺下,撥弄着床帳上的流蘇,久久不語,良久,笑:“這畫同我有緣,在姑太太家見了半幅殘卷,便喜歡上了。畫上那兩句詩也寫得好,從沒見旁人這樣畫過畫,很新奇。”
崔琦笑着點點她的額頭:“這畫上的兩句詩雖好,卻在這樣的畫上,也顯不出來了。你呀,說自己不記得從前的事了,偏偏還跟以前一樣,專愛在這些稀奇古怪的地方用心。”
又問她餓不餓,小廚房灶上溫了紅米胭脂粥,熬得糯糯的,時候正好。
這時節才半夜,不想驚動府里的人,也的確不餓,便搖搖頭,想着那畫的事情,雍州陸家?千崖客,說不準師兄他真的也來了,在雍州……
崔琦見她雖神色淡淡,說過了幾句話,精神卻尚好,斟酌道:“有一件事,想着我們姐妹一場,是不能不告訴你,也叫你心裏有個預備。”
林容抬眼,聽崔琦道:“雍州陸家昨日派人來提親了,祖母、二叔、長公主都允了。”
林容嗯一聲,這是意料之中的事,長公主那日不顧體面,也要促成這樁婚事,必定是有后招的:“江州疲憊,要倚靠雍州,也在情理之中。”
崔琦半是疑惑半是憂心忡忡:“你年紀小,不知道這崔陸兩家往日的恩怨。往日在洛陽,陸家尊長喪事,二叔彼時瞧不起陸家祖上曾依附太監,在靈堂做賦諷刺,把一位陸家族老氣得吐血而亡,自此便結下嫌隙。”
林容愕然,想起如今崔訣不苟言笑的模樣:“這……倒看不出來,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