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讓我來為你尋找一線生機
夜色朦朧，薄霧氤氳，天泉池下，璃水橋邊，一方澤湖仿若一面仙鏡落入這凡塵之中，水面泛着點點的月光，寧靜而又美好。澤湖岸邊，石階之旁，一位女子微露香肩，半倚在石階之上，緩緩的將水抬起，一滴一滴，任其落在她的肩上，她的身旁，泛起點點的漣漪。女子輕抿雙唇，一雙狹長的丹鳳眼雖然明亮但卻深不見底。水霧從水面漸漸泛起，在她的睫毛上凝成一滴一滴的小水珠，將月光與星光映入了她的眼眸。
“陛下，二小姐求見。”旁邊的侍女小心翼翼的走近，輕聲說道。
螺黛點起的一雙細眉微蹙，馬上就又恢復平緩。只見她眼眸未動，只是輕輕的應了一句：“嗯，退下吧。”
小妹這次前來，所求何事她心裏極為清楚，她也知道等會兒見到小妹會是怎樣的場景。但這件事對於她而言，太難。
從水中站起身，左手輕輕一劃，一件薄衫從石階上緩緩飛起，飄到她的身旁，又緩緩地落在了她的身上。再用右手輕輕一劃，微濕的頭髮盤成了一個隨雲髻，發梢一滴清水滴落，從她的脖頸滑向腰間，最後消失在了薄衫覆著的肌膚之上。
她朝侍女輕聲說道：“葉若，你帶她到偏殿候着。”
說罷，便赤着腳往寢宮走去，每一步在石階之上都留下了淡淡的印記。
偏殿之內，只見一個十七八歲樣貌的少女扎着雙花髻，着一身紅袍靜靜地跪坐在大殿中央。她臉上、身上佈滿了傷痕，一眼便可看出她剛剛經歷過一場大戰。像小鹿一樣堅毅的眼神緊緊的盯着前方，那個姐姐會出來的門。
“當，當，當……”
高跟鞋踏着地面發出的聲音越來越近，她的心臟隨着高跟鞋聲快速的跳動了起來。緊張，害怕，不知道等會兒面對的姐姐將會是怎樣的，也不知道姐姐會怎樣懲罰她，但是這是她不得不面對的。因為在這世間，能幫助到她的只有姐姐了。
側門被推開，姐姐踏着高跟鞋邁步走了進來。
“當，當，當……”
每一步走的還是那麼沉穩，少女不敢抬頭，雙手絞在一起，頭快被她埋到了胸間。
“抬起頭來。”一個冰冷而又沉穩的女聲響起。
她的內心一驚，一陣寒氣立馬從她的身後升起，蔓延到了她的全身。她的手腳，軀幹都快被這寒氣凍傷。身體彷彿不聽使喚，沉着的頭也不敢抬起。
“我叫你抬起頭來。”女聲變得更加嚴厲，少女不敢怠慢，彷彿身體反射似的，嗖地一下抬起了頭。正撞上的是那一雙帶着寒氣的丹鳳眼，還是那樣的凌烈，還是那樣的深不見底。
少女繼續絞着雙手，顫顫巍巍的喊了一聲“姐姐”。
“姐姐？我還以為你瓊英心裏自當是沒有我這個姐姐了呢。”女子揚袖轉身，高跟鞋輕叩幾次地面之後穩穩的坐在了殿內的鳳椅之中。右手輕揚，一杯淡綠色的清茶便落在了手中，微張秀唇，輕抿了一口。“三十年未見，不知小妹此次前來所為何事？”
瓊英的心臟一直瘋狂的跳動，她不敢和姐姐解釋任何的事情，更不敢跟姐姐頂嘴，只是“啪”的一聲叩到了地面之上。額頭被大理石的地面打得生疼，身上的傷也被這一舉動扯開，血又順着衣角洇了出來。疼，真的很疼，但是她顧不上她自己的傷口，怯生生的說：“求姐姐救救輕雲哥哥！”
看着妹妹這番模樣，瓊華嘴角微挑，實屬可笑。三十年前忤逆自己背棄自己而去，三十年之間音信全無，全然不顧這個自幼一起長大的姐姐。沒想到三十年之後回來的目的竟然是為了他？
瓊華輕笑一聲：“救他，為何？”
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凍的瓊英四肢發涼，但她還是俯着身子，她知道這樣會讓姐姐為難，但是這是最後的方法，她不得不繼續說道：“他被毒氣所傷，現在生命垂危。”
她鼓起勇氣抬頭看向姐姐，姐姐細眉微蹙，她難得見姐姐有這樣難過的表情。
姐姐，是在難受吧，她只是知道姐姐討厭極了輕雲，現在讓姐姐去救輕雲一定會讓姐姐為難……
但是，還有什麼辦法呢，整個妖界唯有姐姐有能讓輕雲起死回生之法……
這一次還是為了輕雲去忤逆姐姐……
她也不想……
“啪！”她又重重的磕在了大理石地面之上，清脆的聲音在清冷的大殿上不停迴響，瓊華的心也隨着這聲音重重的顫了一下。三十年了，這三十年妖界失勢，自己獨守城門，被人、魔、仙界圍攻之時心中也未曾有過這種害怕、心痛的感覺。三十年後的今天，為什麼，為什麼自己的心會如此之痛？
“天地間均知曉姐姐有一法寶可以讓世間萬物起死回生……”瓊英怯生生的說道，她知道這法寶姐姐修鍊至今只得三個，尋常人死人生從未外借，更何況是輕雲，一個姐姐不喜歡的人。
此時，大門再次推開，正是瓊華身邊的侍女葉若。
葉若面帶微笑，走到瓊華身邊，輕輕行一禮，說道：“陛下，軍火庫司覲見，在外已等候多時了。”
“嗯。”瓊華點頭，將手中的茶杯遞給葉若，起身準備離開，她在轉身之後偷偷的長吸一口氣，想要平復一下自己的心情。
“姐姐！姐姐！”
看着姐姐將要離去，再想想已經挺不了多時的輕雲，瓊英趕緊跪着向前蹭了幾步，想要攔住瓊華的去路。
葉若還是面帶微笑，走到瓊英身邊，攙扶起她。
“二小姐莫要着急，先隨我來包紮一下傷口，歇息片刻。”語氣甚是柔和，但又鏗鏘有力。
三十年前，瓊英在這兒居住的寢宮仍然被打掃的乾乾淨淨，連桌上的瓷碗、瓷杯都是她走之前的樣子。
葉若攙扶着瓊英坐到了她三十年前的床榻之上，蠶絲還是那麼的柔軟乾爽，只是面料上的顏色褪去了幾分。
坐下之後，瓊英方才感受到額頭傳來的劇痛，一滴鮮血已經順着她的臉頰淌了下來。
葉若輕輕的在碧玉水盆中浣洗着一塊手帕，擰乾后跪坐在了瓊英的面前，為她擦拭傷口。
“嘶，好痛。”瓊英下意識的輕輕向後躲了一下。
葉若還是帶着一點微笑，等瓊英坐好後繼續幫她擦拭着傷口，並說道：“二小姐的傷大多是皮肉之傷，奴婢方才看了，不礙事的。用天泉水擦拭下便可以復原，二小姐不用擔心。”
“我的傷不要緊。”瓊英緊皺眉頭。
葉若還是莞爾一笑：“二小姐要養好身子，陛下方才能安心。”
“我……”瓊英一時語塞。
“奴婢知道，二小姐是擔心輕雲公子。可二小姐不知道三十年前輕雲公子在我妖界犯下的過錯，二小姐亦不知陛下這法寶用起來要花下多少心血……”
瓊英像極了一隻泄了氣的小鹿，低着頭委屈巴巴的瞅着自己的鞋尖：“我多少有些聽聞。”
姐姐的法寶名為子母還魂丹，一母一子兩丹方為一劑。使用之時需要將母丹含在將逝之人舌下，另將子丹供奉於九冥盅內，子丹便會引母丹一魂入盅內，再取心頭血伺之七七四十九日。但飼養之時，伺主妖力大減，現在瓊華貴為妖界之主，要守得一方安寧，又如何有四十九日的時間去飼養着子母還魂丹呢？
“我不知道，我和姐姐一母同胞，能否由我來帶為飼養？”瓊英兩隻眼睛亮晶晶的瞅着葉若。
葉若微微沉思：“奴婢不知道，只知道陛下至今方才練就三劑，劑劑珍貴，用起來不容有失，況且……”
沉吟片刻后，葉若繼續說道：“況且，至今只有陛下有成功的先例……”
“奴婢不敢妄加揣測……”
是的，葉若怎敢去揣測呢。自瓊華降世以來，她就服侍在瓊華身邊，沒有人比她更了解她。世人都知道她有這樣的一個法寶，有些人也知道這法寶使用起來何其殘忍，取心頭之血何其痛苦。但是沒人知道，這法寶是如何練就的，包括現在的二小姐都不知道。唯有她知道她的難處，這樣的法寶必須要在合適的時間用到合適的人的身上，這樣的法寶帶着天生的使命，很顯然輕雲並不是這樣的人。
瓊英身上、臉上的血漬已經被葉若擦拭乾凈，她輕輕一拂手，一件輕薄的紅色雲紗衣便整整齊齊的覆在了瓊英身上。白凈的臉龐上仍帶着傷痕，明亮的眼睛中仍然掛着淚珠。
葉若攙起瓊英，上下打量了幾番：“這樣白白凈凈的二小姐甚是好看。”
瓊英把頭埋得極低，淚水吧嗒吧嗒從臉頰滑過，落在葉若的手背上。她沒有哭出聲，她也不敢哭出聲，哪怕只是在姐姐的一個侍女面前。
“不如，二小姐先帶奴婢去看看輕雲公子傷勢如何，等查看一番之後也好叫陛下定奪？”
葉若還是不忍心看瓊英這樣，畢竟瓊華對妹妹的寵愛，這麼多年她都看在心裏。
“好，那麻煩葉若姐姐了……”瓊英點點頭，緊緊的握住了瓊英的手，彷彿是抓到了救命稻草。
斷崖之旁，只見有幾處樹木遮蔽，再往裏走是一篇極小的竹林，竹林之中一所簡陋的竹屋內便是瓊英的棲身之所。一條小道遮遮掩掩，崎嶇難走，這便是通往這個竹屋的唯一路徑。
瓊英深一腳淺一腳的在前面走着，葉若便緊緊跟在後面護着她周全。
她不知道為什麼養尊處優的二小姐會下定決心離開皇宮，來這樣的一個地方生活。
“葉若姐姐小心一點。”瓊英回頭，她一臉擔心的看着跟在她身後的葉若。葉若自小服侍姐姐，哪裏走過這些崎嶇的小道，她害怕葉若姐姐跌一個跟頭。
葉若小步輕走：“奴婢沒事，二小姐仔細看路。”
從皇宮到這裏車馬勞頓，走了近三天，瓊英的腳怕是也被磨破了。
“到了到了！”看着面前的竹屋，瓊英的眼睛又變得亮晶晶的：“就是前面那裏！”兩人輕輕推開竹門，簡陋的竹門發出了“吱扭”的聲響，竹屋裏什麼多餘的東西都沒有，只有一個竹床，一個用土堆成的土灶，灶里還生着一點點煙火。
竹床之上躺着的面色慘白的男子便是輕雲，他眉頭緊鎖，身上覆著的是一個藏青色的薄衾。還是三十年前離開時的模樣，葉若認得出，但是此時的他卻消瘦的不成樣子，就像是一個隨時都可以被吹散的薄紙，抑或是一片羽毛？
“輕雲，我回來了。”瓊英小步跑到了輕雲身邊，幫他拉了拉掉下來的被子。
“輕雲……”葉若輕輕念了一下他的名字。
或許是因為聲音太過熟悉，或許是因為這個聲音在他心裏分量太重，輕雲疲憊的睜開了眼睛，看到了面前的這個女子。
他彷彿卯足了全身的力氣，才虛弱的說出四個字“葉若姐姐……”。他想起身，但是身子彷彿被固定在了這一片竹床之上。
“不必起身。”看出了他的意圖，葉若上前輕輕按住了輕雲，告訴他不必拘禮。
要不是親眼所見，葉若不曾會想到有一天輕雲會淪落至此地步。在她的心裏，他是一個風度翩翩，常常一揮衣袖擺足了公子氣概的人，他嘴角常掛着笑容，彷彿什麼事情都不掛在心頭。而面前的這個人，除了眉眼還是當年的那副模樣，剩下的已經全然不像。
葉若向瓊英微微屈膝行禮，說：“二小姐，奴婢可否向輕雲公子請脈。”
瓊英也起身，微微向葉若行禮：“謝葉若姐姐。”
葉若手指搭在輕雲腕上的一瞬間便皺起了眉頭，消瘦的手腕下傳來的是虛弱的脈搏，沒錯，是那人的毒。她隨瓊華多年也只見過兩次，她不明白為什麼輕雲和瓊英會與那人交手，更不明白為什麼輕雲會中此毒。但此毒因毒性之烈聞名於世，中毒者七日之內必死無疑，而且七日之內痛苦會逐日遞增，很多人都因為難以忍受這樣的痛苦而選擇自縊，她不知道他是怎麼堅持到現在的。
“這是……”葉若還沒來得及問出口，瓊英便慌忙的回答道。
“這是第六日，六日前輕雲公子中此毒，此毒無葯可解，我聽聞只有姐姐的子母還魂丹能救他……”瓊英邊說邊哭：“我妖力全失，沒有辦法向姐姐直接求救……我一步一步的走到皇宮……我跪着求姐姐……求她救救輕雲……”
瓊英不住的抽泣，說話都變得斷斷續續的，身體跟着抽吸聲極度的顫抖着。
葉若只能輕輕用手撫摸着她的頭，要是瓊華看見這樣的瓊英，會心疼死吧。
“別……別……別難過……”輕雲幾乎用着喘息聲安慰着瓊英：“早就說了……別走……你現在回來了……我還能……再看你一眼……”
輕雲說這幾句話，用盡了身上最後的力氣，他說罷再也難有力氣支撐他睜開他的眼睛。
瓊英的眼淚從臉頰滑落，吧嗒吧嗒的滴在輕雲的薄被上。她緊緊的摟着他，緊緊的，生怕一下子就抓不住他。他是天上的仙子，是那樣有傲氣的一個人，而如今的他卻是這樣的病態，生與死全看姐姐是否能出手相助。
瓊英試探性地抓住葉若的衣角，將它緊緊的捏在自己的掌心：“求求你，葉若姐姐，救救他。”
求——這樣卑微的字眼從二小姐的嘴裏說出來讓葉若有點不適應，她將瓊英的手放入自己的掌心，慢慢的將其捂熱：“二小姐不用求我。”
隨後，葉若運起法力，七根小銀針在她指尖輪轉，啪的一聲之後扎入了輕雲的眉間、兩腕、兩膝、兩踝。“奴婢已經封了輕雲公子的經脈，這樣可以緩解一下他的疼痛，至於其他的……奴婢怕是也幫不上什麼忙了。”
沉吟片刻，“不如二小姐隨公子心意，多陪陪他……”
淚水控制不住的從瓊英臉上滑落，葉若向來不會多言，她都將話說到這樣的地步，怕是面對輕雲的只有死路一條了。
但是，她又能怎麼辦呢，最後一條路她已經為他拼盡全力嘗試了。
他終將命喪於此，無人能救他……
在這個竹林之中，這個竹屋之內，瓊英把頭深深的埋在輕雲的懷中，那就再讓她感受一下他最後的溫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