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稻

三十一:稻

兒時記憶里,散佈在村子裏的每一塊稻田,都像家裏的孩子一樣,有自己的名字。村裡人的心思似乎都撲在稻田裏,喚起孩子的名字,一貫粗嗓門,而說到稻田呢,開口閉口則是“俺家的長豐大丘”“屋門口的三灣丘”……完全是一副溫柔的聲調。

老家地處丘陵地帶,在村子起伏的版圖上,稻田呈現出極不規則的形態,大小不一。村民往往按其形狀和所在地,給一丘丘稻田命名。三角形的就叫三角丘,長方形的就叫長條丘,荷葉狀的叫荷葉丘,碟子狀的乾脆叫碟子丘。那丘最大的田,叫長豐大丘。彎彎曲曲的,就叫大灣丘。在昌蒲窪的田就叫昌蒲丘,在尖子山腳的就是尖子丘。從荒地上揮汗如雨地拓出幾分田來的,那就叫新開丘好了。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每一丘稻田即是每一家的孩子,這是一點也不誇張的比喻。稻田像個碗,裝着村子綿長的日子。

站在老屋門檻外,一抬眼就能看到長豐大丘。長方形,顯得規整,面積也不小,足有五畝三分,這樣的大田在小村裡可不多見。大丘的上面就是椿樹塘,只要塘里有水,這田裏的收成就不愁了,所以叫它“長豐”還真不是沒來由的。一腳踩進黑油油的泥里,一股爽溜溜癢滋滋的感覺從足底直抵心裏頭。長豐大丘以前可是誰家都想耕作的一塊田。分田到戶時,爺爺靠運氣抓鬮分得了長豐大丘,高興得不亞於中了頭彩,一天裏少不了要去田邊轉上幾趟。鄰居槐三爺見了,半是調侃半是妒忌地講:轉什麼轉呢,別人又搬不走你的田。

田是好田,種田的亦是好手。爺爺在長豐大丘幹得風生水起,一年兩季里,稻子穗穗金黃飽滿。

幾年之後,村裡對田地進行調整,這次爺爺沒那麼幸運了,長豐大丘被槐三爺家的後輩新初分去了,爺爺為此鬱悶了好一陣子。其實,當時爺爺已八十高齡,即便身體再健康,也種不動長豐大丘了。可他還是喜歡到田邊去轉悠轉悠,回來后總不忘和槐三爺嘮叨幾句,無非是讓他提醒一下新初,田裏要放水了,田裏要治蟲了,田裏又要薅草了。有次新初隨口回了一句:“老伯你就莫操長豐大丘的閑心嘍。現在種田也有新法子了呢。”給爺爺嗆得半天不吭聲。自此,他的心思便轉移到了自家屋后的菜地里。

自上世紀90年代起,外面的世界越來越精彩,村子裏的年輕人如新初,大都加入打工的行列南下北上。一片熱鬧聲中,稻田的名字逐漸變得暗淡。起始,兩季稻改成一季,後來有的田連一季也不種了,任其雜草叢生。那時的爺爺經常搬把竹椅子倚門而坐,望着長豐大丘嘆着氣。椿樹塘多年不曾清淤,塘堤也日漸破舊。

爺爺奶奶過世后,父母隨我住到了縣城,一年到頭已難得回老家一趟。長豐大丘,以及那些曾經被村裡人視為命根子的稻田,在我的腦海里漸漸淡去。只是父母還會在家裏,不時提及一丘丘稻田的名字。母親說:現在種田的政策其實挺好,不用交稅,還有補貼,多好的事啊。父親接過話題:像長豐大丘那麼好的田,荒了真可惜。我理解和田地打了大半輩子交道的父母對於田地的那份情感。他們骨子裏和爺爺一樣,把自己的一生與田地緊緊地聯繫在一起。父母的語氣里自有一份難以排遣的無奈。母親自言自語道:有什麼法子呢?又沒有哪個願意來種。

陽春三月的一天,正是水桐花開的時節,母親意外接到了新初打來的電話,說要來縣城家裏拜訪。原來新初回到了村裡老家,他不想再南下打工了,打算回來好好種田。田種少了也沒意思,他要種更多的田,問母親閑置在村裏的田能不能讓給他種。母親一聽,忙不迭地連連說:好啊,太好了,反正荒在那裏,你要是能種,怎麼不好呢?新初許諾,下次給家裏送新米來。父親在一旁搭話:“一粒米都不要你送,只管種好。”新初抑制不住高興的心情,話也多了起來。他告訴母親,現在種田可輕鬆多了,鄉裏面鼓勵的舉措多得很,力度也大得很。他已經添置了嶄新的農機農具,什麼耕整機、微耕機、插秧機、施肥機,都配了好幾種了,政府給補貼了上萬元,自己花不了幾個錢。特別是鄉里專門派了督導組下到村子裏,幫着把基本水利建設搞好了。椿樹塘的塘堤都抹上了水泥,再也不用擔心會垮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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寬窄之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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