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泣抉
當這個很長很長的故事於武洵唇間娓娓道來之際,這些年來,所有的辛酸,所有的苦難……所有的一切都被他毫無保留地向一個懵懂孩童傾訴而出。
不知不覺間,朝陽的紅光已盡數消逝,連帶着所有的淡蒙晨霧都已一同彌散無蹤,所餘下的,唯有一片無盡蔚藍的晴空。
男孩靜靜地聽着這個不可思議的故事,迷迷糊糊的眼神在一點點變亮。
“是……真的嗎……”
武洵轉過身去,眼望藍天,心有茫然。
他低下頭,縱然心間已然空明了許多,可那相比男孩粗獷許多的聲音此時竟是微染哀戚:“我……也不知道。”
他伸出手,接捧着初生的晨露:“可是,這裏雖非現實,但亦非夢境。
“換言之,真實與否,已不再重要。”瞧着晨霧中的水汽凝結在了自己的掌心,武洵將手掌攥緊,感受着其中傳來的絲絲涼意。
“大哥哥……來自多年之後么。”男孩吐了吐舌,似乎很難理解其中的關聯。
“不過,我相信大哥哥。”他綻開一個俏皮的笑容。
武洵失笑:“你果然還是個孩子。”
“大哥哥,看你的樣子,似乎很高興。”臉色紅潤了許多的男孩變得活潑了一些。
武洵微怔,一時悵然。眺着遠方的群山,慨然出聲道:“也許是我好久好久,都沒有說過這般的交心之言了吧。”
封閉的心海,早已再難敞開。
曾幾何時,他也曾這樣,能毫無保留地對一個人盡吐心扉。
這麼多的機會,這麼美好的夢想,他卻在十三歲那年,將他們盡數失去了。
心頭湧起了一種愈發強烈的失落感,隱隱之間,腦海之中,浮起了一道沉寂許久的影子。
衛彥……
腦海中,原本清晰的影像已開始變得模糊了。
至於他的命途,更是早已不得而知。
命運的洪流究竟將他從當年的那場劇變中裹挾到了何處,他已不得而知。
甚至根本不知曉他是生是死。
但也許,還活在天涯的某個角落。
也許……
他心間驟暗,手掌再一次攥緊,隨後鬆開。
瞧見武洵忽然變得黯淡的神色,男孩想了想后,認真道:“我不知道大哥哥究竟經歷了什麼,但是……壓在心頭的話,總是要說出來才會好受些的。千萬不要……堆積在心裏。”
他的聲音越來越弱,最後已是微如蚊鳴,可卻仍舊完完整整地落入了青年的耳中。
“多謝你了。”武洵稍喘了半刻,隨後又笑了起來。
他蹲下身來,將自己的視線放與男孩平齊:“小延果然很是體貼呢。”
小男孩撅着嘴,背着手後退了一步,
他仰起臉,挺起胸,端詳着武洵那張相當具有男子威武氣概的臉,用調皮的語氣道,“大哥哥雖然很厲害,但是怪嚇人的。”
“哈?”武洵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須,柔和地直視着男孩,隨即失笑道:“我有那麼嚇人嗎?”
男孩吐了吐舌頭,苦苦思索着形容詞:“反正,好有……”
武洵微微沉默,暗想可能是自己沒有打理的緣故吧。
“再過了一會兒,你便是要出發了吧。”武洵突然問道。
“嗯。”
好一會兒后,他才得到了一個很是纖弱的回應:“程哥哥此行,是要送小延去……去梵天古城!”
“大師伯說,只有在那裏,才能治好小延的……病。”
“梵天古城……”武洵念叨着這個如雷貫耳的字眼,神色一時變得有些複雜。
提到這件事時,男孩那忽而變得膽怯和惶恐的神情,足以彰顯……天誅病魘所帶來的陰影之深。
不過很快,另一件事卻很快佔據了武洵的腦海,而且愈發地明晰。
都過了這麼久了,小延的那位程哥哥,為何還未歸返呢?
不應該才是。
他皺起眉頭,龍氣裹挾着靈覺釋放,然而並未搜尋到那名少年的任何氣息。
心頭疑雲驟生,武洵突然發問:“你的那位程哥哥,似乎……也該回來了吧。”
“程哥哥……”小風延心中一愣,胸前忽然涼颼颼的,“他……”
一道乍現的亂風驀地颳起。
似乎受到某種引動,四周的氣流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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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不同的方向,向著同一個位置涌了過去,最終匯聚成了一座風暴的渦旋。
而渦旋的中心,亦是二人視線的匯聚之處,赫然是風延的衣領處!
垂盪在狂風中,那枚此時正流光溢彩,仿若星辰隕墜的古重玉佩!
“這是……”
驚呼聲中,乍現的銀光同時照亮了二人佈滿驚疑的臉。
天空中,有一道光幕緩緩垂落而下。
“小延。”模糊的光幕中,屬於姜礪的臉龐緩緩轉過。平靜的語調掩蓋了乍現的晦光,“師伯,有話對你講。”
“師伯……”男孩獃獃凝望,口中輕輕呼喚着。
似乎知道男孩心中所想,姜礪開口道,“這道投影,是我”
“有些話,師伯實在無法當面說出,也絕不想會有完整告知你的一日。”
“可這件事對你……實在太過重要。”
“所以思慮過後,只得決定以這一種形式來為你闡明。”
“古城之行,遠路迢迢。”姜礪緩聲徐言,“師伯本想能親送一程,卻奈何為【他事】所絆,遂難如願。”
“至於前半路途,程兒已為你主動攬下。”
“他,將會送你到白狼滸,亦是西境的起始之地。而當你看到這段留影時,想必他……已不在你的身邊。”
武洵觀察着姜礪的神色,雙眉微微蹙起。
“可後半段……”
姜礪語調忽沉,敘說地也異常低緩。
“卻只能……靠小延……你自己。”
武洵:“!”
姜礪閉目,似是不忍將話繼續說下去。
“師伯當知,你對於【真相】深隱的渴望。”
“師伯亦知,你每夜病魘加身的噩夢和苦痛;”
“師伯更知,你一直以來表現出的、深刻己身的不屈不折。”
“你的頑強、你的堅韌……這些師伯都分分毫毫地看在眼裏,由心為你驕傲、心痛。亦時刻為你憂心,為你牽腸。”
小風延獃獃地望着姜礪,躺在武洵手掌中的手指在無休止地顫抖着,也帶動着青年的心緒在波濤滾涌。
“然……”姜礪一聲長嘆,“其中緣由,着實牽扯過深,至於背後的真相,亦太過的……黑暗。
“師伯我終究……無法對你言明。”
“此行之艱,此行之險,大師伯心中盡皆瞭然,亦常常為此輾轉無眠。”
“這條路對你而言,實在太是過的殘酷和不公。”
“所以。”姜礪目映灼光,字字震心,“師伯我只能將這個選擇,交給你來做!”
“古城之中,的確存有一物,可以真正的醫治你的病。”
“……”武洵已知,此物,正是與斷龍劍所齊名的聖器。
鎮龍鼎!
“進退與否,皆在你心。”
“小延,你記得,無論你的選擇為何,師伯……定會無條件地支持你!”
“可是,若你決意繼續這涉世之途。”姜礪的聲音陡然變得低沉肅穆,“那就請答應師伯,一定要將這條路……完完整整地走下去!”
男孩的目光一點一點地抬起。
呼——————
狂風忽起,似哀似慟。
“或許。”姜礪輕語,“不遠的未來里,有那麼一線機會,將“它”化為己用,真正駕馭這份……讓你痛不欲生的力量。”
風泣漸止,而尾音已淹沒於萬物的沉寂,不再可尋。
“這枚玉佩。”姜礪的目光投向了男孩的脖頸處,“是你父親留給你的信物。”
姜礪眼裏剎那閃過晦暗之色:“如今師伯交給你,你一定要……保管好。”
“父親……”小風延輕輕念着這個對他而言無比陌生的名詞。
他於二位師伯的膝下成長,可身旁人對於他的生身父母,從來都是諱莫如深。
那枚玉佩已落於他的掌心之中,而盡斂光華的它此刻褪盡了所有的不凡之息。
“小延。”他虛幻的影子已經是越來越淡化,“不管前路有多少……不管……你都一定要好好的照顧自己……”
砰———
緊接跟隨的,是一道乍現的破碎之聲。
留影終止,光幕散去,亦帶走了姜礪最後的餘音。
四處,只餘下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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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樓間的一片空涼。
武洵低聲道:“小延……”
男孩茫然的眼神一點一點地恢復焦距。
陪伴二人的,唯有寥寂的風聲。
“我……”在這個過於撼心的消息面前,男孩無措地垂下雙手,身軀軟下,“我……不知道。”
只有七歲的男孩蜷縮在樓閣的角落,牙齒死死地咬合著,眸里儘是哀戚的無助。
武洵亦是隨之俯身,他蹲在地上,將男孩的小手攏在自己的掌間,彷彿在儘力給予他安慰。
閣間大風,樓外亂雲翻騰,狂風大作,化似白狼天影撲向二人。
身後男孩的瘦弱身軀,猶如一片凋零的單薄枯葉。
武洵下意識地身軀挺起,要為他遮擋……
可是他虛幻的存在,卻根本無法為他阻隔分毫。
“咳咳…咳咳咳…”
大風中,男孩抓住胸口,劇烈地咳嗽起來,臉色亦開始變得青紫。
“不過……我不怕!”
戛然而止的啜泣聲扼止了淚水的流動,而那淺白臉頰上殘存的淚痕,還有對於正在風的吹拂中快速地收干。
一切的一切,化歸了前所未有的堅毅決絕。
他勉勉強強地站起,淚目朦朧的眼神倔強地瞪着青藍的天空,濃重的鼻音還是一抽一抽的,“我……不想……再讓師伯……還有程哥哥……一直為我蔭蔽、擋風遮雨……”
“我……決不能……一直成為……拖累……”
“我為何……不能駕馭……我自己的……命運……”
武洵緩跪在旁,本能想去攙扶他的手僵住了。
看着他這般的樣子,心間更是一陣酸楚和無奈。
可是,他卻偏偏無法……
“雖然如此,但這就是你們想看到的嗎?讓一個男孩……”武洵幽目沉下,遙望着西方的群山萬嶺,不知在想些什麼。
即使親目耳聞,他始也終無法理解這一切
“真的……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嗎。”
“還是……”
“大哥哥……”
輕柔而微帶顫抖的呼喚打斷了思緒,武洵突然發覺,自己的手臂,已被一雙過於冰冷的小手緊緊地抱住了。
低下頭去,被他捧在掌間許久的手指,也依舊在發抖着。
“也許……他們還沒走,我想再看看,哪怕只有……”
“能……背背我嗎?”他用近乎哀求的語氣道。
“好。”
心尖生不出任何的拒絕理由,武洵慢慢站起,亦在同時將男孩瘦弱的身軀一把抱起,讓他伏在自己寬闊的背後。
而他自己,則順着陽光打下的軌跡,走向樓閣之外的寬敞雲台外。
“好刺眼的光……”
顫顫巍巍的小手緩緩探出,小男孩在陽光下眯着眼睛,小腦瓜從武洵的頭顱旁探出,努力地又攀高了許多后,和他一同再度瞰向遠方。
呼————
映入目中的,唯有白雲渺茫。
冷風不休,耀陽刺目。而湖光山色,卻皆被濃重不散的雲氣所封鎖,像是未來所織成的幻滅迷霧。
亦如前路的未知。
那道陪伴多日,刻骨銘心的身影,消失了。
武洵輕輕回眸,眸光透過身後樓閣間的幽暗。
那裏,依稀殘存着些許遺留的淚光。
“走了……都走了。”小風延的嘴唇止不住地顫抖,仍有極力壓抑的泣音自他的喉間偶爾觸動着。
“想哭,就哭吧。”武洵喉嚨滾動,卻也只能吐出這樣的安慰之語。
而連他也未曾意識到,自己原本粗獷的聲音,竟可以變得這般的和柔。
或許,是一種莫名的歸屬感使然吧。
“哭,亦是一個孩子最美好的、最珍貴的權力。”嗓音輕啞,隱隱之間,卻已附着上了別樣的憂思。
“不……我不……”男孩咬着唇,趴在青年的肩上搖晃着頭。
茫茫雲海,如雪域飛絮。
一滴又一滴的淚珠從男孩的眼角無聲滴落,折射着凄凜的水光,飛灑向了白狼樓外的土地,融入了流雲席捲的蔚藍天空中。
沒有慟哭,更沒有崩潰。可安靜的嗚咽間,他卻早已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武洵的肩頭,亦是在被悄悄地染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