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登樓瞰日
朧月隱於西山,微光現於東方。
高樓聳立在懸崖旁的雲橋,在薄霧的遮掩下,它所遮覆的陰影沿着月光的軌跡投射在草木和石階。
仰而望之,只見數尺的方形台基將構型危重的九層高塔緩緩馱起,尖頂直通百丈高崖,樓側有四座朱紅大柱直貫樓頂,將整體外形撐地分外莊重威嚴。
飛檐、斗拱、互相榫合,層起層落,彎彎翹翹地向幽深的內閣連結而去。純木所制的鴟吻飾於正脊兩端,頂覆的琉璃黃瓦於寧靜的月芒下流瀉着半銀半金的色澤。
浮雲起于山峰、落於谷壑。在氣流的推動下,不易察覺地蔓延向與樓檐相平齊的崖頂。
此刻,月黯星稀,故而樓閣的大體皆被黑暗籠罩着,竊竊私語的鐘聲回蕩着,撬動着來往行客的心緒。
武洵當然知道它的名字。
驚風飄日白狼影,島月宵寒暗雲歸。
這是口口相傳此地多年的一段謎諺。也是白狼樓聞名天下的,
此間勝地,大江至此而夷,群山至此而陵,昔人皆曾登臨於此,或布衣黎庶,或文人騷客,或帝胄將相……皆自此窮千里之目、觀萬山逶迤、瞰遠山湖庭、眺浮雲變幻。而待蒼涼曠遠之景深入肺腑時,皆無不傷心感喟、追遠懷古,更有飽腹詩書者吟詩作賦以寄興亡情思。
“這便是白狼樓。”
帶劍的少年牽着男孩的手,幽目望着通天閣的頂部,倒映着塔影的黑瞳中閃過些許感嘆。
“白狼……樓……”男孩一直耷拉着的小腦瓜徐徐拾起,蒼白的唇瓣間不由自主地呢喃着。
少年看着男孩,盯着他半合的眉眼。
天邊滲下的微光收攏於那雙烏黑純凈的眼眸間。於相融間交雜而成的色彩本已是衰微的讓人不看清,就像是一灣死氣沉沉的潭水。
可此刻,當巍峨古重的八角塔影映入其中時,夜風的輕吟卻忽地成為了一曲別樣的序引,在將晨曦與光明與送來的同時,又於這片沉寂許久的死水間吹起了一片又一片擴散的波紋,將其中那些封鎖許久的明艷與希冀都悄悄地放了出來。
小延。”姜程揉了揉眼睛,低頭看着掌中那隻怯生生的小手。
男孩低着頭,小腦袋很輕的晃了晃。
渴望的心聲隨之響起在姜程的腦海中:“天要……亮了,小延……小延想……看看……看看日出……”
“你忽然對哥哥說想上去看一看,這又是為什麼。”姜程輕輕牽着他的小手,展顏笑着。
男孩又垂下頭,悶悶地咬着牙不說話。
“好好好。哥哥不問了。”姜程笑了笑。
他的語氣忽然不由自主地放柔了許多:“白狼樓本是三大名樓之一,哥哥也未曾去過,今日途徑此地,又怎麼不能動心。”
聽聞此言,男孩的眸子中這才露出一些期待與欣喜。
姜程微笑道:“哥哥背着你吧。”
就這樣,武洵的視線中,漆黑的塔影張開了那雙寬大的羽翼,將這兩道身影攏入了內腹中。
黑暗尾隨而來,察覺到遠處的景象在不斷模糊,遠方“世界”的邊際早已不知何時收縮到了自己身後,知道該如何做的武洵沒有遲疑,立時抬步跟入。
……
高樓千尺,寒風凜冽。
男孩虛軟地趴在姜程的肩膀上,登上這了座通往天閣的雲梯。
墊腳的階石光滑細膩,踩在上面腳步聲很清很亮,像是碎雪融化時的絮語,又像是小溪流淌時的淺唱,它時而緊促,時而高亢,時緩時快,卻又不失分度,追逐着每一層碧瓦朱檐覆蓋的角落,從黑黢黢的塔底一路蔓延向雲霧飄渺的頂端。
青年無聲的腳步緊隨其後,幽靈般徘徊的他登樓而上,直入天閣。
呼————
今宵月未明,而晨曦方至,陰陽昏曉明暗不定,天閣雖被濃重的霧靄封鎖着,可這裏的風依舊吹得猛烈無比。
“這裏……可以嗎?”姜程輕輕問道。
男孩用力地點點頭。
樓頂的冷風將二人臉頰吹地更加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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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了幾分,而小手與之同樣蒼白的男孩卻掙脫了姜程的懷抱,虛軟地扶着欄杆坐在了頂閣的天窗外。
身處樓閣之巔,男孩蒼白的唇瓣張開,口中發出嗚咽般的低語。一同望向東方的天空。等候着第一縷晨曦的到來。
很快,本來微蒙的天空現出了一條淺白而嬌嫩的線。輕飄飄的白霧纏結着一條蔚藍的緞帶,橫掛在天的那一邊。
緊接着,變成桃紅色的雲堆忽的飛了起來,炫目的金光揮霍着它造化般的染工,將東方的天空都渲染地傲然生姿。
武洵朦朧的視線里,眼前的景物、男孩的面容……一切都開始開始變得明艷與清晰。
“程哥哥。”男孩輕輕說道,“太陽升起來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對嗎?”
“......嗯。”姜程有了片刻的沉默。
而他們再看東方時。那輪紅日已經完全躍出了地平線,炫目的光線同時將視覺與聽覺一併模糊。
背對着西方的秀麗群山,俯瞰着東方的廣袤大地。山川,河流,大湖,白雲,盡在腳下。
“天亮了,我們該出發了。”
“哥哥。”風延小聲說道,“讓我自己在這裏待一會兒吧。”
姜程:“......”
他沒有立刻應答。
這一路,他總是隱約感覺到,小延的心中似乎藏着一些事。也似乎從那一日起,他就開始變得格外的鬱鬱寡歡。
姜程的強顏歡笑落在了男孩眼中。當瞥見姜程眼中不自覺掠過的失落之色時,男孩的聲音變得更加細弱。
“好久……好久沒看過這樣漂亮的。”他緩緩閉了眼,而那烏黑的睫毛上仍泛着朝陽的殘色,格外的明艷燦爛,“小延想再多看一看。”
姜程心事重重的轉過身。他能夠察覺到男孩一直在變動的心緒,那樣的純凈而又脆弱,那樣的令人疼惜。
“那好。”看着他那讓人不忍拒絕的樣子,姜程說道,“我去白狼樓里逛一逛。”
……
腳步聲遠了。
武洵猶豫了一會兒后,很輕很慢地走近。
雖然知道這只是記憶碎片構築的夢境,但他依然有些幾乎要為之沉淪的衝動。
“大哥哥,我們……好像又見面了。”臨近的武洵很快聽到了男孩的笑聲。
瘦弱的男孩回身,望着有些局促的武洵,眨了眨他那碧玉小巧的眼。
雖說已不再如第一次初識時那般的震恐,儘管已經做好了充足的心理準備,可武洵的開口還是依然有些……艱澀:“……是的。”
畢竟,這一切實在太過令人難以置信。
不再濃重的荒謬感已被他熟練地揮之腦後,可武洵的聲音間仍帶着些謹慎的試探,“小……延?”
“咳……咳……”男孩咳嗽了兩下,在晨光下更加顯得嫩白的臉頰上飛過欣喜的紅雲,“大哥哥……還記得我的名字。”
最後的生疏感被消散地無影無蹤,武洵露出了微笑。
於是他立在男孩身後,同樣將手慢慢地搭上綉滿花紋的雲欄,亦是凝目眺望向那輪初生的紅日。
它所翕射的的萬千輝芒凝為世界的色彩,它所散發的熾烈之火賜予了世界的生機,讓一切都有着波濤澎湃的樣子。
男孩的小腦袋扭了過來,他好奇地注視着身後英俊魁梧的青年。
兩雙眼睛對視着。相似的是,皆有不同的憂鬱凝聚其中,又各自在朝陽下翻動着不一樣的色澤。
“這……不是在夢中,對吧?”過了好久,男孩忽然歪着頭蹦出了一句話。
武洵被他的話弄得有些忍俊不禁:“不是。”
“嘻嘻,不過好像……只有我能看見大哥哥。”男孩俏皮地笑了起來,
“你對別人提起過我的存在嗎?”武洵微斂笑容,小心翼翼地問道。
“我沒有對程哥哥說。”
“為什麼不呢。”
“我怕他擔心。”
男孩的回答言簡意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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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一時語滯。
“還有……小延也感覺很奇怪,為什麼好像……只有我能看見你。”男孩認真地打量着青年,用夢囈般的語氣黯然說道:“之前我一直以為……大哥哥只是個夢……直到……”
“直到什麼?”
“直到有一天,小延忽然想明白了!”
武洵愕然看着他忽然變得明亮的眉眼。
“做過的夢,總會……總會很快忘掉,可是大哥哥呢……”男孩說話雖然磕磕絆絆,可是卻表現的極為認真,“小延一直都記得很清楚,一點都沒有忘掉和模糊。”
“大哥哥,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究竟……是誰呀?”
“是啊。”
武洵被他看的笑了起來,他輕輕揉搓着下巴上的鬍髯,情不自禁地重複着:“你說的很對,夢,就是夢。”
他從來沒有這樣輕鬆愜意地笑過,一種發自內心的愉悅從上至下,將他這些年的灰郁與憂痛都一併洗滌了:“這是個很長的故事,你真的要聽嗎?”
男孩悶悶地低下頭。
就在武洵以為他不想回答時,男孩也和他一般笑了起來。
沒有回答
陽光是喚醒城鎮的晨鐘,武洵看見,他每每從中男孩眼眸看到的迷霧竟在徐徐散去,不知何時,露出藏在其後的萬頃藍天。
紅日升起時,世界在眼前墜落。光於暗的分界線快速掃過了水泊、城鎮,巨山的陰影投射在平原與,拉地很長很長。青年的臉上被撲上了一層酒紅,卻是分外地明艷璀璨。
他慵然斜屹,口中亦是醺然出聲。
“朝升、夕沉。”青年閃熠着金芒的瞳孔折射着晨曦的淡白,“如此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本是最常見之,為何其景其色卻風姿萬千,各由千秋?”
男孩低着頭想了一會兒,茫然狀的眸子裏浮現了些許思索。
武洵繼續嘆道:“這,莫不貴於其所賞之地,或所觀之時。地點、時情的變遷,才賦予了其獨特的意義與價值。”
“意義……價值……”男孩低低地續言道。
他曾看過許多太陽,最常見者當屬臨海觀日,海岸的日出總是讓人迷醉地想要就此睡去。
恍惚間,它的腦海中驀然升起了諸多聯想。
他好似立在天溟城海畔的浮礁上,又一次聆聽着大海的呼喚,沐浴着晨光的洗禮。
“嗯?”男孩忽地發出了一聲驚呼。
屋檐上停歇的鳥群忽然嘩啦啦地振翅飛走了。鋪天蓋地,黑壓壓的似是一片烏雲。
他足尖踮起,努力地向前夠了夠手臂,又將身子往外探出了一些。似乎想要去抓住那些飛去的鳥兒。
“大哥哥,你說,它們在往哪裏飛啊。”男孩變得急促的呼吸變得平緩了許多,他將小巧的下巴靠在欄杆上,閉眼享受着晨風拂過眼睛帶來的涼意。
“哦?”武洵愕然一笑,隨即莞爾,“世間萬物,自有歸途。”
男孩不自覺挺直了上身,眼睛在刺目的陽光下眯成了一條狹長的縫。
“歸……途?”
“嗯。各有歸途。”武洵微笑道,“這裏並非是,所以鳥群不會停留。晨曦升起時,象徵新的一日到來,亦是新的一段旅程的開始。”
“他們,在奔赴向下一個站點。”
“正因未來的歸途無人可知,一切才充滿了神秘與變數。
“而這,又何嘗不是其魅力所在呢。”
“如此,人生的旅程中,只消留意身邊的風景便可,卻無需流連忘返。”
武洵靜靜的輕訴着,英朗的眉宇間掠過一縷不可察覺的憂鬱。
男孩並不知道的是,這並非是武洵自己純粹的觸景而發。
“噗嗤。”
他歪着腦袋想了一會兒,隨即白凈如瓷玉的瘦弱臉蛋上浮現一層幾位難見的紅暈,像是天邊的朝霞。
武洵看着他純凈的笑顏。
如此的,美不勝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