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三國》中的呂布
呂布不僅有仁義之舉,而且並不是“勇而無謀”他也表現過一定的明智和略謀。一次,呂布為了交好劉備,令妻女出拜劉備。這本是為了表達對劉備的敬意,劉備自然要謙讓。呂布說:“賢弟不必推讓。”張飛聽了竟然對呂布拼三百回合。顯然兩人私怨最深。但後來呂布乘夜奪取徐州后,並沒有乘機去追殺張飛。所謂呂布“素知飛勇,亦不敢相逼”之說,是沒有道理的。當年虎牢關前呂布一人獨戰劉,關,張也美分出勝敗。倘若此時呂布以他的武藝加得勝之後,要殺僅有“十八騎燕將”保護的醉酒張飛,應該是不難辦到的,呂布沒有那樣去干。這至少應該說,呂布是識大體的,甚至不乏幾分仁厚之心。不然,呂布此次把張飛殺了,那勢必激化了和劉備集團的矛盾,對自己不利。聯繫後來的轅門shè戟之事,可以說呂布不僅有勇,也有一點謀略眼光。至少在袁術要攻擊劉備時,能看出其中的利害關係,而救護劉備,顯得他比謀士陳宮等人反而有謀。
通上所述,可以說呂布並不是一個十足的惡徒,什麼“無義小人”、“勇而無謀”的話,實有偏激之詞。然而呂布實實在在是《三國》中最被人看不起,挨罵最厲害的一個。上文提到的,呂布令妻女出拜劉備,這本是對劉備的敬意,是一張“熱臉”。張飛竟然十分生氣,說“我哥哥是金枝玉葉,你是何等人,敢稱我哥哥為賢弟!”張飛這話似乎十分無理,劉備是“金枝玉葉”,張飛你可是出身“賣酒屠豬”的“有田莊”的平民,你尚且能和劉備稱兄道弟,而呂布此時身為一路諸候,武藝眾,為何就不能與劉備稱兄道弟?——劉備後來是承認這個“兄弟”關係的。看來,張飛說的“何等人”不是指呂布與“金枝玉葉”配不上的出身,而是指呂布的德行不配。張飛還幾次面對面地罵呂布是“三姓家奴”,這顯然是指呂布先拜丁原為義父,再拜董卓為義父。但拜人為義父不見得就該稱為“家奴”,劉封拜劉備為義父,關平拜關羽為義父,從未有人叫他們“家奴”什麼的。張飛為此而罵呂布是“家奴”,實際還是因為看不上呂布的德行。
那麼對呂布的德行究竟該如何評說?上邊我們說的呂布的一些事,說明呂布也有仁有義,但還不足以說明呂布的大節。大節是“輕於去就”,先叛丁原,再叛董卓。可是按情理說,呂布叛殺了仗義執言的丁原,確是有罪於天下;但后助王允謀殺了董卓,應該是有助於天下。曹cao後來圍呂佈於下邳時,曾對呂布說:“夫術有以逆大罪,而公有討卓之功。”可見人們對呂布的討卓之功是心中有數的。誅董卓是大快人心的事,無論呂布的主觀動因是什麼,客觀上總是幹了一件有利於社稷蒼生的事。讓人費解的是,對有討卓之功的呂布,當時“諸候多不能相容。”在諸候們看來,呂布兩次背主,是“輕於去就”的小人,十足的不忠不義。問題是,在《三國演義》中,有叛降行為的人,遠不止是呂布一人。許攸、張頜、高覽背叛了袁紹;孟達背叛了劉璋;姜維背叛了曹魏;張遼、徐晃投降了曹cao,甚至劉備也算做過曹cao的部將,終而叛之。略舉一二,可見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許多人都有過叛降行為。對《三國演義》中那許多人的叛降行為都不予追究,為什麼偏偏對呂布的背主行為揪住不放呢?甚至連對他的背叛丁原和背叛董卓都不能“區別對待”呢?這就值得探討了。
在中國封建時代,忠義是全社會共同維護的道德信條,是“天理”,《三國》中的不少人物更是在這方面做得夠“榜樣”,甚至在雙方激烈的交戰中,也不忘處處以忠義為尺度評價人事。魏延殺韓玄、獻長沙,有功於劉備,諸葛亮卻要殺魏延,說是:“食其祿而殺其主,是不忠也;居其土而獻其地,是不義也。”五十七回,黃奎和馬騰密謀反cao。黃奎的妻弟苗澤為能得到黃奎的侍妾李net香,竟向曹cao告密,使曹cao得以談笑間就撲滅了這次叛亂。事後,曹cao卻不僅沒有獎賞苗澤,反而說苗澤為了一婦人,害了自己姐夫一家,是“不義之人”,竟把苗澤殺了。如此看來,在《三國》的世界裏,叛降並非不可,但須“有道”。如主人大惡大暴,昏暗無能,則可叛之;如舊主人已死或與舊主人恩斷義絕,則可降新主,而且只能叛降一次,雖然有“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之說,但《三國》中的多數人物遇到此類“道德選擇”的問題時,彷徨、猶豫、抉擇得非常艱難,如黃忠,韓玄曾要殺他,在“恰yù舉刀”的最後一刻,被魏延所救,可他還要擋魏延。城破,關羽請他相見,他託病不出。后劉備親自前往家中相請方才出降。關羽在“土山”被圍,山窮水盡了,仍然是“約三章”后才“降漢不降曹”。
《三國》中的諸候們之所以多不容呂布,就是因為呂布與一般的叛降者不同,天理一般的忠義觀念對呂布形不成束縛,他在“道德選擇”面前,毫不犯難,輕鬆自如、天馬行空一般。殺丁原、誅董卓是何等地決絕!下邳城破被俘,以降將身份意yù和曹cao橫掃天下,毫不難為情。忠義對他尚形不成約束,還能有什麼東西對他是不可逾越的道德“他律”呢?呂布的最高人生信條是:“大丈夫生居天地間,豈能鬱郁久居人下。”因此在-生活中,必然是“事丁原而殺丁原,事董卓而殺董卓”。呂布的這種一叛再叛的行為,是《三國》全書極力否定的,是和封建時代的提倡的天理格格不入的。他自然也就難容於諸候了。
呂布的不忠不義的叛降行為,被人們義憤填膺地罵了幾百年,以致於對他的“好處”都視而不見了。但罵呂布的人們似乎沒想過,假如呂布不是反覆無常,而始終對董卓忠心不二,董卓怎麼敗亡?如何解民倒懸呢?呂布的反覆無常客觀上是有利於社會進步的。
其實,對《三國》中的叛降行為,總體上不僅不應看作是十惡不赦的,反而應該給予一定的肯定。其道理用不着尋經據曲地找理論根據,小說本身表現得很明白:
沒有許攸、張頜、高覽等人的叛袁降cao,曹cao就很難取得官渡之戰的勝利;沒有張松、法正、嚴顏等人的背叛劉璋,劉備將不知如何取得西川。沒有徐晃背叛楊奉,曹cao的“救駕”之功了將大費周折。孫策若不背叛袁術,如何創建他的東吳?
這些所謂叛降行為無疑是應該肯定的。總的說,《三國》中的叛降行為,在-軍事鬥爭中是一種不穩定的因素,它往往會造成或大或小的混亂,但混亂之後會產生新的更強大的穩定秩序,真正造成負面影響的叛降很少,絕大多數叛降力量的走向,是從原來或腐朽、或將敗亡、或弱小的集團,投入到新興、強大、勝利在望的集團。叛降行為是衰敗的舊世界舊秩序滅亡的摧化劑,是建立新秩序的助動力。如果承認進步、光明是符合歷史chao流的力量,是一定會戰勝暗、落後的力量,這是“不可逃”的“天數”,就應該承認包括呂布在內的大多數的叛降行為是合理的。這其中雖然免不了有像丁原那樣的仗義之人的犧牲,但“得失之間”是不難評價的。
這裏需要說的是,《三國》中,眾多的叛降者和呂布有大不同。他們除了前邊提到的,在決定叛降與否時免不了一番痛苦外,特別是投降之後,往往對新主人表現出常的忠義,大約是為了彌補其內心在道德上的虧損感。如龐德對曹cao的忠,姜維對蜀漢的忠,真是肝腦塗地,死而後已。如果要他再選擇一次,即再叛降一次,是不可能的事了。赤兔馬的命運充分地表達了作者這種道德觀。赤兔馬的第一個正式主人是呂布,呂布死後關羽得之。它使兩位主人在戰場上出盡了風頭。但關羽死後它卻再也不肯為第三個人(馬忠)服務了,“數rì不食草料而死。”書中為了強化有神格的關羽形象,可以讓一匹馬的壽命延長十數載,而且強行扭曲本質。然而赤兔馬到底屬於誰,一生效忠誰,也許只有他自己知道。演義講究的是忠義,而赤兔馬在演義中,卻成為了演義的犧牲品。眾多的叛降者,即使感到新主人並不怎麼賢明,也只有追隨到底了。如陳宮先曾“棄”cao而去,投在呂布麾下,呂布每每不聽他的忠言,“意yù棄布他往,卻又不忍、又恐被人恥笑”,此不忍可以說聯繫到了最後白門樓的話,“布雖無謀,不似你諂詐jian雄也”,也就是呂布那一點真摯,讓陳宮不忍棄。呂布兵敗被俘,曹cao再三勸降、陳宮竟寧死不降。陳宮並不認為呂布是賢明之主,但囿於忠義觀念,甘願去死。話說到這裏,我們也就可以理解“身在曹營,心在漢”的徐庶為什麼寧可“一言不”也不設法逃離曹營,再去投劉備。
《三國》雖然寫了不少叛降者,甚至人予有限度的讚許,但更多的是寫象張飛、關羽、伍孚、黃權、王累、沮授等輩的忠義之士。他們個個驚天地、泣鬼神,給人常的崇高感。《三國》的“主旋律”,是彰揚忠義之士,是為了樹立忠義的典型。但中國封建時代所高懸的忠義樣範,事實上標準太高,遠遠過了一個個體生命所應承擔的負荷,它動輒以生命為代價,不符合人xìng,因此在實際生活中許多人做不到。《三國》無意中也透露了這一點。“官渡之戰”勝負未見分曉時,曹cao方面的不少人與袁紹暗通,準備曹cao一失敗的後路。這曲折地說明,在實際生活中不願做忠臣義士的人大有人在。由此推論,象呂布那樣一叛再叛的不忠不義的人,在小說中很少,但在生活中很多。可以說這個形象是很真實的。有特殊的典型意義。
呂布是《三國演義》裏眾多叛降者中最有個xìng的一個。他同別的叛降者一樣,自然不會有越歷史的眼光,在他恐怕連“擇木”、“擇主”的思想水平都沒有。他的不忠不義、一叛再叛是純粹出於xìng格,他不願久居人下,一切以“個人幸福”為歸旨,一切從個人的yu望和愛好出。什麼忠義、“父子之情”都不能把他束縛,他達到了實踐理xìng的“zìyou”和“自律”。說反丁原就反丁原,說殺董卓就殺董卓,何等的決絕!當然呂布也不是反一切倫理道德的惡棍,他既能優待尊重敵手的妻小,更深愛自己的妻妾。當下邳被圍時,陳宮向呂布獻策,由呂布帶領一部分兵將出屯城外、陳宮守下邳,成犄角之勢,可破曹軍,呂布認為“極是”。可臨要出這際因捨不得妾之愛,放棄了這個計策,終於導致了最後的失敗。這固然說明呂布“無謀”,目光短淺,但較劉備把妻子看作衣服,還是更具幾分人xìng的。呂布為了得妻貂蟬的愛,敢於和當時權傾天下、且有父子名分的“老賊”決裂。當時呂布面前的路實際有兩條:一條是捨棄對貂蟬的愛,繼續做董卓的義子,這樣至少不失中郎將、都亭候之位;董卓若稱帝,呂布也許還會“總督天下兵馬”。顯然這是一條穩當的取富貴的路。另一條路是殺掉董卓而得到貂蟬的愛。要殺董卓,談何容易,前車有鑒,稍有疏漏就會有生命之虞(後來的事實證明,即使當時成功地殺了董卓,還是召來了禍亂,使得呂布不能在安存身)。這是一條佈滿荊棘,處處是陷阱的路,而呂布勇敢地選擇了這條路。這就是呂布:因貪戀妻妾的愛,把戰爭的勝負置之一邊;為了得到一個心愛的女人,放着穩穩噹噹的富貴路不走,甘願冒險,置地位權力於不顧。這樣的人物形象,不僅是在《三國》中,就是在整個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也是罕見的。他頗有幾分象莎士比亞筆下的安東尼,安東尼是為了埃及女王——克莉奧佩特拉的愛,可以把他的事業、權勢、雄心壯志、***榮譽統統犧牲掉。當然在別的大英雄們看來,象呂布如此的“貪sè”實在可鄙,不屑一顧。這恰如莎士比亞在《安東尼和克莉奧佩特拉》劇中寫到的:“天神給我們缺點,使我們成為人。”呂布是有“缺點”的,唯其如此他才是可信可感的人。他的缺點之一是縱表,但縱情勝無情,他比之那些把妻子看作衣服,或以妻女為代價向上爬,甚至殺妻以獲取富貴的英雄們,高出一籌。怪不得《水滸》梁山好漢中有人“平昔愛學呂布為人”。說到底,呂布這種個xìngzìyou的、我行我素的、為滿足個人yu望連忠義這樣的道德信條都敢不顧的xìng格,是與他所處的時代格格不入的。他自然會被社會看作是危險的人,“仁慈”如劉備者,不顧他曾“轅門shè戟”,兩度不廢家小的“好處”,yù置之死地而後快;雖然jian詐,但愛將如命的曹cao,終於也容不下呂布。他的結局只能是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