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誰道最毒婦人心

第二章 誰道最毒婦人心

一座富麗華貴的大廳,正中的八仙桌上,接着銀盞金匙象牙筷,只有兩副,看來稍待用飯的人也是兩位。果然一男一女,在四名勁衣中年人陪同下,踱進大廳,適時那女子柔美輕抬,手一揮,向四名中年人道:“你們退下,喚‘輕雲’這丫頭出來斟酒。”四名中年人齊聲恭龐,移時,一名翠衣女婢,步履嬌娜而輕巧地進了大廳。此時,那一男一女已然入座,翠衣女婢正趕上斟酒。

男的,正是先前在廣場,誇言有席好酒可吃的雪衫書生。

女的看來二十齣頭,美到使人有一見難忘的魅力,瞥目偶見,也會終生不忘。她一身寶石藍衣,鬢間雲絲,斜插一朵杏黃玫瑰,襟上也有一朵,不過這卻是用整體黃色寶石雕刻而成。她是誰?“老印記”的主人,印天藍。

輕雲,這名翠衣女婢,斟滿酒,退到了印天藍的身後,星眸閃射出奇異的光采,注視着雪衫書生。印天藍柔荑輕握銀盞,嫣然一笑對雪衫書生道:“公子請盡這一盞酒。”雪衫書生冷着一張臉,端起銀盞,仰頸而干。印天藍媚目斜眺,嬌笑出聲道:“我該陪飲。”於是她也一飲而盡,接着轉對輕雲道:“斟酒,吩咐上菜!”輕雲恭龐一聲,輕輕拍了幾下手掌,廳門開處,四名美女,各捧盤菜魚貫而上,一次又一次次,菜櫻滿了一桌。輕雲再提金壺,更斟美酒,然後依舊站於印天藍身後右側,那雙星眸,竟一瞬不瞬地盯在雪衫書生的銀盞上,印天藍長睫一眨,道:“公子請再盡一杯,然後該談一談正經事了。”雪衫書生冷冷的嗯了一聲,左手端起銀盞!突然?他看到輕雲星眸中,閃射着希冀而激動的光芒,他暗自一凜,繼之恍然,神目末轉,心念已動,道:“姑娘,區區十分焦急,要先知道……”說道這裏,他極為自然地放下了手中銀盞。但那雙神目,卻在暗中注意着輕雲。

果然,輕雲見他放下了銀盞,神色恨然若有所失。他暗自頷首,心中已有了數目,印天藍這時接話道:“公子,我先前就說過了,這席酒飯用過以後,我們開始來談正經事,公子當代英雄,應該是提得起也放得下的!”雪衫書生笑了笑,似乎無奈地搖搖頭,伸手取那象牙筷子,那知手腳微抖,將一雙牙筷碰落地上。印天藍吩咐輕雲重換一雙,就在她微顧輕雲的剎那,雪衫書生已施展出“心佛靜挪”神功,調換了酒盞。輕雲取來牙筷,雪衫書生首先致謝,接着捧盞敬向印天藍道:“姑娘,就先幹了這杯,開始用飯可好?”這在印天藍說來,自然是好,立即含笑舉盞,各自乾杯,那輕雲在雪衫書生酒罷后,不待吩咐,已將金壺銀盞收起端走,這舉動,更使雪衫書生心頭雪亮。酒過用飯,飯後換茶,茶間,賓主談起正事。首先是雪衫書生開口,道:“姑娘,你有什麼條件?”印天藍一聲嬌笑:“難道公子還沒想明白?”雪衫書生劍眉一挑,道:“區區不慣猜測女孩子的心中事!”印天藍朱唇一損,道:“就算是這樣好了,那我告訴你,不論郝甫抑或是胡夢熊,他們全要聽我的……”雪衫書生冷冷地說道:“這我已經知道了,否則的話,我也不會在發現古剎留字之後,如約坦然而來了。”印天藍嗯了一聲道:“公子你爽快,那我也爽快些說,我一共有三個條件,公子必須接應,才能夠換取令弟的平安!”雪衫書生心頭一凜,道:“你指那個素衫文弱的少年,是我兄弟?”印天藍長睫一顫,瞥了雪衫書生一眼,道:“大概錯不了!”雪衫書生哈哈一笑,道:“姑娘,這何以見得?”印天藍嘴角掠過一絲微笑道:“公子府上是山東蓬萊,他也是,公子身畔有枚寸步不離的‘半月’古錢,他也有,他遠自故鄉,萬里奔波,目的就是來找公子,還有件極巧的事,公子姓郭,他也姓郭……”雪衫書生突然哼了一聲,接口道:“馮京馬涼,我錯到天上地下,區區的姓氏,無人知曉,區區的故里,更非蓬萊,至於那‘半月’古錢,我能有,不敢保證別人就不能有,另外還有件極不巧的事,區區三房一子,無兄,無弟,也無姐妹!”印天藍嫣然一笑道:“這樣說來,是我弄錯了?”

雪衫書生冷冷一笑道:“反正錯的不是區區!”印天藍噗地一笑道:“那我豈不是弄巧成拙?”雪衫書生冷笑一聲道:“不錯,你太自作聰明了!”印天藍神色一怔,道:“既然那素衫的少年,並非公子兄弟,公子卻不惜犯險遵約來這‘天道鎮’作甚?”雪衫書生也正色道:“來找罪魁禍首!”印天藍咯咯一笑道:“那公子可算找對了地方!”她話鋒一頓,媚眼兒在雪衫書生身上一瞟,又道:“現在公子找到了我,可能請教一聲,要怎樣發落我呢?”

雪衫生冷冷地站了起來,道:“姑娘,你該交代清楚那些可憐異鄉客的下落!”印大藍黛眉微蹙道:“公子這話是什麼意思?”雪衫書生哼了一聲道:“姑娘不懂?”印天藍搖搖頭,以詫然而又有疑的眼光看着對方,雪衫書生目注印天藍,一瞬不瞬,神色威凌。印天藍不由移開了眼神,道:“公子究竟何指?”雪衫書生哼了一聲,道:“事情發生在十幾年前,直到現在仍未停止……”話沒說完,印天藍已接口道:“到底是什麼事嘛?”雪衫書生目射寒光,道:“姑娘的礦場,林班,參場,牧場中,這多年來,可有已到時限恢復了自由的工人?”印天藍頓首道:“當然有嘍,他們做滿了約定賣身的年限,又想再來賺些錢,所以就留在場內……”雪衫書生冷笑一聲道:“都留下了?”印天藍道:“誰說的,有不少人在期滿后,領取了五年或十年的存蓄工資,發財還家了。”雪衫書生怒哼出聲道:“姑娘,據區區所知,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人離開過遼東……”印天藍黛眉一挑道:“他們願意落戶遼東的話,誰又管得着?”雪衫書生字字沉聲道:“姑娘矯作得真像,實話告訴姑娘,這些可憐的異鄉人,在賣身期滿,攜帶着五年或十年作中當馬為奴換得的銀子,一心想回家園,夫妻團聚,父子相會,哪知在離開場以後,就斷無消息,離奇失蹤了!”印天藍聞言一驚,道:“公子是說,他們並非落戶遼東,而且從此失蹤!”雪衫書生咽了一聲道:“不錯,第一次事情是在十幾年前,當時沒人注意,可是近兩三年來,失蹤的人日多,於是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話沒說完,印天藍已接口道:“公子就是有心人?”雪衫書生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卻神色凝重地說道:“也許姑娘不了解山東鄉人的性格和品德,他們多半是一生沒有作過虧心事的好人,責任心重,說一不二!”印天藍哦了一聲道:“是這樣又如何呢?”雪衫書生哼了一聲道:“是這樣,就引發了種種悲慘的結局,近十年來,說歸說是升乎年景,但山東河南兩地,不是連早,就是水淹,官家雖有濟助,可惜杯水車薪,所以在謠傳‘關東遍地是黃金’之下,創闖‘關東’,就成了當地百姓的救難菩薩。”印天藍微一蹙眉,道:“事實上並非如此,真要說起來的話,近十幾年來遼東能夠有現在這般繁榮,還該歸功這些傭工才對。”雪衫書生似乎有些詫然地掃了她一眼,道:“姑娘這是由衷之言?”印天藍正色道:“當然,先父在日,也這樣說過。”雪衫書生劍眉一挑道:“既然這樣,區區就要直問姑娘一句話了,姑娘何忍對這些可憐人,施弄詭漏殺手!”印天藍霍地起座,沉叱道:“公子,你這句話指着什麼說的?”雪衫書生冷冷地說道:“指着這千百名下落不明,或許是早已慘遭不幸,埋骨於冰雪白山黑水間的傭工而言!”印天藍惱了,手指雪衫書生道:“老印記是道地的生意商號!”雪衫書生怒哼了一聲道:“南北兩霸天,是如假包換的綠林巨盜!”印天藍星眸怒射煞光道:“也許。不過他們絕對不敢做這種事!”雪衫書生道:“也許。但是有人他敢!”印天藍沉聲追問:“誰?是誰?你說個清楚?”雪衫書生道:“胡夢熊和郝甫聽誰的話行事,那個人就是我所指的!”印天藍哼了一聲道:“你明明知道,那個人是我。”雪衫書生道:“不錯,所以今天我找到這裏!”印天藍嗤之以鼻,道:“大言不慚,別忘記,若是我不故意在古剎留字約你前來,你現在不會坐在這裏的!”雪衫書生一笑道:“我不會坐在這裏是真,但若說你不留字,我就找不到這裏來,那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印天藍才要接話,雪衫書生在目光橫掃了她一眼之後,突又說道:“我對令尊生前的事,很清楚!”印天藍笑一聲道:“先父一生事迹,在遼東一地中非秘密,你知道,和其他的人知道,在我看來沒有什麼分別!”她倆從十分客氣的“公子”,“姑娘”,“區區”等自稱稱人的階段,一變而為直接了當說“你”

和“我”!因之氣氛也由虛假的客套,轉為針鋒相對的緊張。

雪衫書生此時微微一笑,道:“令尊藝出‘天山’一門?”印天藍哼了一聲接口道:“哪個不知?”雪衫書生依然微笑着說道:“他是‘天山冰叟’的大弟子,一身技藝功力和劍術,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印天藍玲冷地說道:“不勞謬績!”雪衫書生神色突然一怔,道:“但他卻未能接替‘天山’一派掌門之位,何也?”印天藍心頭猛地一凜,強捺着激動道:“老人家志不在此。”雪衫書生哼了一聲道:“儘管他志不在‘天山’掌門之位,然則對恩師慘死的事,也無動於哀不思報仇嗎?”印天藍聞言,如道雷般楞傻在一旁,瞪着眼說不出話來!雪衫書生看到印天藍的這個表情,已有些不忍,故意頭一低,不再看她,可是話卻沒停,又道:“令尊的作為,我不敢批評,但是若想由交結綠林朋友,進而偵得恩師死因和誰是兇手的話,那就謬之千里了!”

印天藍此時咬了咬下唇,嘲諷地說道:“你知道的可真不少?”豈料雪衫書生竟頓首微笑着說道:“這句話我可以坦然承認,對令尊生前的事情,我若說一句狂言大語,恐怕知道的還比令尊本身要多了一些!”印天藍冷笑起來,道:“這倒透着新鮮。”雪衫書生仍舊面帶笑容道。

“你不信吧?”印天藍反問一句:“你說我能信嗎?”雪衫書生道:“我要是你的話,就會信。”印天藍輕蔑地說道:“那真可惜,可惜你不是我。”雪衫書生不加分辯,道:“我是三年前,到遼東來的,原因是堂叔及二舅,在說好的歸期內沒有回去……”印天藍從這句話內,發現了破綻,接口道:“令尊令叔也是賣身的佣奴?”“佣奴”這兩個字,是印天藍有心挖苦雪衫書生。哪知雪衫書生,卻不以堂叔身為“佣奴”為恥,道:“不錯,寒家貧困,堂叔及二舅,在十四年前,離鄉隨大隊族老和一群闖關東的人,一道前來,到達此地后,曾有銀兩書信託族中父老帶回,臨行時及來信中,俱皆言明十年後必定返鄉,詎料自此就斷無消息……”印天藍很快地接口道:“所以你就從山東來了?”雪衫書生默然一笑道:“不,我就由家鄉來了!”印天藍仍不算完,道:“不是山東?”“不是!”

“不是蓬萊?”“不是!”

“你不姓郭”“不姓郭。”

“那你姓什麼?哪裏人?”雪衫書生笑出聲來,道:“現在不說。”印天藍哼了一聲道:“大丈夫磊落光明,假如你連自己的姓氏家鄉都不敢向人說明,其餘的話誰還敢相信呢?”雪衫書生面色突然一沉,道:“信不信由你。”印天藍頭一搖道:“看來我們是都找錯了目標。”她話聲一頓,瞟了雪衫書生一眼,接着又道:“你請吧,臨行我有句話囑咐你,今後請不要和郝、胡二人手下為難,你該知道,他們是秉承我的命令辦事……”雪衫書生沉聲接口道:“譬如郝甫手下四煞,血洗‘白石小樹’又像胡夢熊兩個盟弟,橫霸‘連江’碼頭,慘殺‘公記船行’等這種勾當,都是你下的命令?”印天藍沉斥道:“胡說!”雪衫書生冷哼了一聲道:“你回答我?”印天藍道:“你該知道他們因為什麼才受我令派行事,你更該明白,他們替我辦什麼事!”雪衫書生冷笑一聲道:“不錯,這些事情我明白,你以重金,請他們將大批貨物運送過‘女真族’地,可是你卻並不知道,他們仍然幹着殺人越貨的殘忍勾當!”印天藍一楞,道:“你有證據?拿將出來!”雪衫書生道:“當然有!”雪衫書生才待答話,廳門適時被人推開,進來了一位三旬左右,乍看上去相當英俊的中年人!印天藍瞥目看清來者,黛眉一皺道:“有事?”中年人笑着說道:“藍妹,沒有事就不准我來?”此人話聲一頓,目光一掃雪衫書生,問印天藍道:“此人是誰?”印天藍不高興地說道:“我的客人!”雪衫書生這時竟也問道:“印場主,這人是誰?”印天藍不能不答話,道:“他是……”中年人接上口道:“我姓范,字鳳陽,閣下是……”雪衫書生哦了一聲道:“原來是范鳳陽礦場的場主,失敬失敬。”范鳳陽一笑道:“好說,閣下貴姓?”雪衫書生道:“落拓書生,羞提姓氏。”范鳳陽雙目光華一閃,臉上掠過一絲殘酷猙獰的冷笑,這種冷笑,使人印象深刻,進而不覺地發生警惕之心。在這一絲殘酷猙獰的冷笑后,隨即傳出令人更覺寒冷的話聲:“朋友,你連個名勝都沒有嗎?”雪衫書生冷冷掃了范鳳陽一眼,轉對印天藍道:“難不是‘老印記’和‘范風陽礦場’已經合併了!”但印天藍不理睬雪衫書生,卻對范鳳陽道:“這裏是我的待客堂,請你自重!”范鳳陽作出關懷的神態,道:“藍妹你聽我說,我已知道了這個人的來意,所以才……”

印天藍聲調一揚,道:“他是我請來的客人,如今正在談着一件只能由他或我才能解決的事,與你無關,你也不必懂得?”范鳳陽頷首道:“這我懂,但是……”印天藍臉色一沉,手指廳門道:“你懂就好,那就請暫時離開這裏。”范鳳陽雙眉一挑,道:“不,我必須陪你!”印天藍火了,道:“你別不識趣!”雪衫書生此時一笑,道:“兩位不必為了我來爭論,再說范場主來得正巧,在我來說,是十分歡迎。”范鳳陽目光斜一過印天藍身上,哼了一聲道:“恐怕未必歡迎我吧?”雪衫書生仍含笑意道:“不瞞范場主說,我拜訪完了印姑娘,就準備去見場主的,如今場主不請而至,我自是十分歡迎。”范鳳陽哦了一聲向印天藍道:“藍妹聽到沒有,這樣一來,我可以暫時借你這間會客廳堂,和這朋友一談了吧?”印天藍沒有答話,只皺皺眉。范鳳陽放作未見,向雪衫書生道:“朋友,你準備找我姓范的幹什麼?”雪衫書生道:“問幾句話!”范鳳陽冷哼兩聲道:“你很自信,莫非認為姓范的應該有話必答,會告訴你?”

雪衫書生道:“恰好是不,我希望你拒絕答覆!”范鳳陽一楞,道:“你這人很怪,說吧,想問什麼?”雪衫書生道:“外傳你是已故老印記主人,‘飛鵬’印蓋世的弟子。確否?”范鳳陽冷冷地說道:“不錯,怎麼樣?”雪衫書生淡淡一笑道:“印場主故世已有七年,傳聞你是帶藝投師……”范鳳陽接口道:“很對,九年前,為了雙方礦山問題,相約會談,十分佩服老人的德格和武技,遂以弟子……”雪衫書生不待范鳳陽說下去,又問道:“又據說,印場主死前年余,你曾聘媒議婚……”范鳳陽哈哈一笑道:“大概傳說不太清楚,再不就是你沒聽明白,我與現在的印場主,成婚已有六年!”雪衫書生報之極淡的一笑道:“這點我清楚,不清楚的是,印老場主死前半月,曾有悔婚之意……”

范鳳陽抑色隨變,吡道:“你敢挑唆離間胡說八道!”印天藍也由接口道:“你是聽誰說的?”雪衫書生對印天藍微微一笑,不作答覆,范鳳陽沉不住氣,接着又說道:“你要給我個明確的答覆,否則……”雪衫書生頭一抬,目光如電注視着范鳳陽道:“否則怎麼樣?”范鳳陽嘿嘿兩聲,那股殘酷涼薄而猙獰的冷笑,又自他嘴角眉尖掠過,這也等於回答了雪衫書生!范鳳陽的嘴臉,使旁立的印天藍芳心暗凜,她十分納罕,相認已久夫妻多年的人,在這一剎那,怎會變了?不錯,變了!變得竟加陌生般從未見過的人,那神情,那嘴臉,那令人寒透骨中的笑意,怎會出現在這裏?

不對,這人自然並不陌生,更不對的是,這種令人窒息的冷笑,也不陌生,她見過,但卻想不起在何處!印天藍的神情,使范鳳陽暗生警意,迅即換了另一種嘴臉,是虛誠的,坦宜的,有些老實堪憐的神色,這種神色,印天藍看在眼中,溫慰在心懷,這才是她認定的范鳳陽,自己終身的依靠。但那先前的暗影,卻煞是作怪,竟繞行腦海心田,無法抹掉,她搖搖頭,像要甩脫掉那絲寒凜的陰影。此時,范鳳陽話聲又起:“朋友,你知道我們不會對你怎樣,不過你這種不當的話語,實在使人無法緘默!”雪衫書生暗中冷哼着,表面卻坦然地說道:“傳聞也許失真,我原向場主致歉。”范鳳陽搖搖頭,苦笑一聲道:“算了算了,過去了不再談它就好。”話聲一頓,更見誠懇地又道:“朋友問了不少事和話,我還沒有請教一聲,這是為什麼?”雪衫書生搖搖頭道:“場主慷慨,不再追究過去了的事情,但是有些人,卻必須挖好死人的棺木,找尋過去!”范鳳陽心田一凜,這話他懂,但他不能承認懂,固之作煞費心思的神情,楞怔地看着雪衫書生。雪衫書生也正雙目凝神直盯着他,印天藍竟也星眸神射,掃向他的身上,范鳳陽只有裝糊塗,問道:“朋友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雪衫書生目光一掃印天藍道:“請問印姑娘吧!”印天藍不待范鳳陽開口,黛眉一鎖說道:“鳳陽,近幾年來,你那農礦山方面,不會沒有滿期離開的工人吧!”范鳳陽坦然答道:“有,當然有,可以說每隔十天半月,都有滿期離開的工人,有時十個八個,有時多到五六十人。”他話鋒一停,以詫疑的眼光看了看印天藍和雪衫書生,又道:“怎麼樣,可是發生了什麼事?”印天藍低沉地說道:“人家指責說,那些業已滿期身懷巨款的傭工,並沒有回家……”范鳳陽一笑,接口道:“這也難怪,當年一片樸直的遼東城鎮,如今是多繁華,他們久困礦山,乍見那種氣象,自會流戀忘返。”印天藍搖搖頭道:“人家卻說,大批滿期的傭工,不但沒有回家,並且也沒在遼東各鎮居留,而是失蹤了!”范鳳陽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道:“這怎麼會?”雪衫書生冷笑一聲道:“這是事實,怎麼不會!”范鳳陽皺着眉頭,搖着腦袋道:“這簡直不可思議!”這句話說完了之後,他似是突然又想到了什麼事情,立刻以誠懇的態度,懷疑的語句問雪衫書生道:“朋友,你既然敢這樣武斷此事,那一定是有證據的?”雪衫書生目光直盯住范鳳陽,一瞬不瞬,對范鳳陽的這句“巧妙”問話,不由暗中冷笑,他用“武斷”這兩個字來形容此事的可疑,最後更直接了當地問雪衫書生要證據,此人之難纏難惹刁滑都可想見了!不過雪衫書生早有成竹,立即回答道:“我早說過,有證據!”范鳳陽暗自驚心,但事迫如箭搭弓弦,不得不發,硬着頭皮,作出欣然之態道:“那太好了,請朋友指示個明白!”雪衫書生掃了印天藍一眼,道:“這事印娘姑也知道。”范鳳陽“哦”了一聲,對印天藍道:“藍妹,是嗎?”印天藍黛眉微蹙道:“人家家裏的尊長,曾為傭工,和家人相約回里的時期,至期並未返鄉,所以……”范鳳陽不待印天藍把話說完,已接口向雪衫書生道:“這就是朋友你所說的證據?”雪衫書生“嗯”了一聲道:“莫非這不是證據?”范鳳陽豪放地哈哈笑了起來,然後點着頭道:“不怕朋友你聽了生氣,說實話,這無法當作證據,遼東如此大,天下這樣寬,一兩個人若是突發了遊興,走走名山,逛逛河川,事屬平常……”雪衫書生冷哼了一聲道:“也許,但總難一去四年杳無音信吧!”范鳳陽道:“當然是不該這樣久的,只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事,出門在外,保不定遭上什麼怪事突變……”雪衫書生低沉地接口道:“范場主說的不錯,是經驗談,家叔和舅公,和那千百傭工,就是遇上了突變的怪事,才下落不明!”

范鳳陽不能自打嘴巴,於是頷首道:“這也許有此可能。”雪衫書生冷哼了一聲道:“他們究竟會遇上什麼變故呢?范場主?”范鳳陽搖搖頭道:“這就很難推測了!”雪衫書生聲調一揚,道:“不難,若想通了其中的一件事,就能非常容易地發現他們失蹤的原因,和究竟碰上了什麼變故?”范鳳陽心中又是一凜,不由問道:“哦,那就要煩朋友指教了。”雪衫書生冷冷地說道:“我打聽過,以五年期滿的傭工,是月入五兩銀子,年得六十兩正,五年期滿,連應得利息,共三百六十兩紋銀,除押約的當日,場方先付一年計六十兩紋銀作工奴之安家日用外,余銀滿期日一次付清,這規矩可對?”印天藍和范鳳陽,不約而同地點着頭道:“不錯,是這樣規矩。”雪衫書生目光如同一柄利刃,掃過范鳳陽和印天藍,道:“我又打聽過,去年一年,五年級工期滿的傭工,計有五百七十名,計算起他們的總收入,是紋銀十七萬一千兩正!”

說到這裏,雪衫書生故意停下話來,以奇特的眼光,掃視着印天藍和范鳳陽,范鳳陽緊皺着眉頭,印天藍是眨動着睫毛,似有所悟。雪衫書生冷笑了一聲,接著說道:“這十七萬一千兩白銀,就是這群可憐傭工,遭遇變故的因素,被人謀害慘殺!”范鳳陽沒接話,印天藍卻驚叫出聲道:“這……這……可是……”雪衫書生似乎明白印天藍要說些什麼,“嗯”了一聲道:“我和姑娘有共同的想法,兇手是南北二霸那兩伙人……”范鳳陽開了口,道:“要是這樣,那太好辦了,藍妹火速派人去找來郝甫和胡夢熊,三頭六面,問他們個青紅皂白水落石出!”雪衫書生哈哈地笑了,笑聲如同春雷,震得人心寒膽戰!笑聲乍停,他話聲已起,道:“好主意,只是可惜!”范鳳陽故作不解,道:“可惜什麼?”雪衫書生道:“一無苦主,二無見證,三無屍體,四無兇器,只憑我所說的這點事實,他們就會承認嗎?”范鳳陽心中暗自得意而笑,表面上卻愁苦着一張臉道:“要是這麼講,那可就沒有辦法了!”雪衫書生冷冷一笑:“不,辦法是有的!”“哦?”范鳳陽有些驚心不安了!印天藍追問不迭道:“你說,還有什麼辦法,什麼辦法?”雪衫書生道:“首先請印場主明確地作個決定!”印天藍雙睫一眨道:“可是自即日起,和郝、胡等人,斷絕東伙關係?”范鳳陽眉頭一皺道:“朋友且慢,印、范兩場,所以和郝、胡等交結的原因,是為了……”雪衫書生接口道:“我知道,那算不得理由!”印天藍適時有了決定,道:“好,我答應你?”雪衫書生淡然一笑道:“我先向姑娘致謝,另外我還有個聲明,今後哪家礦場,再和郝、胡勾結,我就拿他當作主謀兇手對待!”印天藍聞言,只是微蹙蛾眉,范鳳陽卻哼了一聲道:“朋友,你這是威脅?”雪衫書生正色道:“我不管范場主你怎麼想。”范鳳陽道:“朋友你不能不講理?試想印、范兩家,和他們往來多年,一期變臉,就視同陌路,這總說不過去吧?”雪衫書生冷冷地說道:“這沒是什麼說不過去的,除非有什麼不足與外人道的秘密,生怕就此決絕,引起無窮後患,否則不該再有顧慮!”范鳳陽仍要答話,印天藍已開口道:“我說過答應你這件事了,那就是決定,不過今天已來不及辦,明朝我會通知他們!”范鳳陽急聲對印天藍道:“藍妹,這件事要仔細考慮才對,別忘了,咱們還有近五萬兩白銀的貨物,如今仍在郝、胡的手中存着!”印天藍沉着粉臉道:“是又怎麼樣?”范鳳陽道:“難道不怕他們一朝翻臉,挾貨而遁!”印天藍哼了一聲:“他們敢!”范鳳陽唉了一聲道:“藍妹,假如你這位朋友,指罰他們的那件事是實在的話,試想他們連這種傷天害理的事全敢作,其他更敢……”印天藍星眸陡射寒光,道:“那就叫他們作作看!”范鳳陽看了雪衫書生一眼,道:“藍妹,何不換個辦法,瀝漸和他們斷絕呢?”印天藍笑一聲道:“鳳陽,你該知道我的脾氣,我雖然是個女流,作事卻乾脆利落,我的意念已決,你最好不必再多說什麼!”范鳳陽作出個無奈的表情,道:“好,不過我必須警告你一聲,今後對他們要加意防範了,須知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印天藍輕蔑哼了一聲,沒有接話。

雪衫書生微微一笑,對印天藍道:“姑娘,范場主和你是一家人,他這些請也是好意,小心點總勝過大意。”印天藍冷冷地說道:“不勞掛心!”雪衫書生依然微笑着說道:“好,既然姑娘胸有成竹,區區自然不便多事,只是如今郝、胡問題業經解決,姑娘所扣押的無辜,是否應該釋放了呢?”印天藍尚未答話,范鳳陽已開口道:“藍妹,什麼無辜……”印天藍沒有理他,轉對雪衫書生道:“可以,不過在釋放此人以前,有幾句話要向你說明,這人在萬里奔波,不計風雨下,早已染病,古剎被擒前,又遭到封穴之苦,所以現在他很難挪動!”雪衫書生心急於內,淡然的神色權現於外,道:“傷勢如何?”印天藍瞟了他一眼,道:“是病,不是傷!”雪衫書生一笑,印天藍接着又道:“現在已無大礙,但他體質索弱,恐怕要有十天八天的靜養,才能復原。”雪衫書生點點頭道:“人在哪裏?”印天藍道:“在我‘錦州’城內的別莊中。”雪衫書生道:“何時能將這人交給區區?”印天藍嫣然一笑道:“此人既非你的家人,又非朋友……”雪衫書生接口道:“不錯,但此人以弱質書生,能不遠萬里奔波而來,必懷情事,區區義不容辭,要問個明白,或能幫他個忙。”印天藍又一笑道:“算你會講話。”聲調一頓,印天藍沉思剎那,接著說道:“這樣吧,此間事情,根本不必我來過問,現在我就帶去錦州,把人交給你如何?等我換了衣服。”說著,印天藍轉身就走,范鳳陽適時相攔道:“藍妹,留步!”印天藍停步道:“有事?”范鳳陽道:“我想是藍妹忘了,今夜約好‘杜丹’商量傭工工資的事情,藍妹若去了錦州……”印天藍摸口說道:“你作主好了,是一樣的。”話聲中,印天藍柳腰微擺,姍娜而去。

范鳳陽對着印天藍的背影,冷哼出聲,那殘酷涼猙獰的冷笑,又極為自然地現露在眼角嘴邊,雪衫書生看在眼中,記於心上。也許是范鳳陽突生警兆,迅即恢復了平靜,看看雪衫書生,臉上很想做個無可奈何的苦笑,但天性的剛愎和殘忍,壓制不住有心的矯作,終於又冷哼了一聲,罵出一句“賤婆娘!”

“賤婆娘”三個字出口,換來雪衫書生的木楞之色,雪衫書生似乎夢想不到,范鳳陽會當著個初見面的人,來漫罵自己的妻子。妙事還有,范鳳陽大概要加以解釋自己的粗魯,竟對雪衫書生道:“朋友也許奇怪,我怎會用這種話罵她,其實說穿了分文不值,她就是賤,越在人前,她越不拿我當回事看,沒了人,卻又說她什麼聽什麼,叫她幹什麼就幹什麼,甚至夫婦間那……”雪衫書生聽不入耳了,插口換了話題,道:“區區聽人家說,范場主在沒有經營農場以前,曾任過河北步政司使的幹吏,可對?”范鳳陽一笑道:“不錯,是派駐津沽海防!”雪衫書生哦了一聲道:“那是好差使呀!”說道“好差使”,范鳳陽卻夠警惕,道:“也沒有什麼。”雪衫書生一笑道:“范場主可別生氣,區區又聽了傳說,場主及到職的頭半年,只有一套便衣,並且還是和另外一位同仁所共有,每當假日,你們交換替穿着出客……”范鳳陽神色變了,道:“笑話,這是誰說的!”雪衫書生別有用心地說道:“當然這是笑話,以今日場主的身價來說,自不會再和別人共有一套衫褲,不過英雄何怕出身低。路是人走的,錢是人賺的,只要這些錢,不帶別人一絲血和汗,心坦蕩,安睡香,已很夠了!”范鳳陽才待接話,印天藍已更衣而出,她換了一身黃,鬢間襟前,花飾改作藍色,美!俊!俏!絕!印天藍已吩咐人備了車,和雪衫書生微一客套,出廳登車馳去。

“馬家老店”,在錦州赫赫有名,店東馬千里。是個回回因此他這店裏附設的酒樓,不準客人帶進,任何菜肉,他那單間或廳院客房,更不準在內飲食。雖說客人要受拘束,但依然賓客常滿,只為他這店,乾淨價廉。

他那東跨院,從今天起有人包租下來,這位客人大概是來頭不小,照料東跨院茶水的,竟然是店東馬千里本人!馬千里啥出身,沒人知道,不過傳說他有一身“刀槍不入”的外門功夫,這大概和他至今仍是孤家寡人有關係。平日,他只是靠在櫃枱後面的搖搖椅上,左手團揉着一雙鋼蛋。嘩啦啦地直響,鋼蛋早已擦成雪亮,又傳說每隻足足夠一斤重。

今天從東跨院的客人一到,他就沒閑着了,現在稍停下來,關照店伙,他也暫住東院了,不見客。不召喚人,誰也不準進去。客人是一大早來的,現在中午頭了,悄靜無聲。

其實,馬千里這時正左手緊握着那對鋼蛋,端坐在堂屋太師椅上。他雙目注視着堂屋門,神態肅穆而嚴緊,偶而會瞥目向左暗間棉簾一看,但很快地就又注視着前方,這動作令人奇怪。這時,左暗間傳出了話聲,聲音嬌柔,竟是女子。那嬌柔的聲音說:“瞧你,你這是何苦,唉,何苦?”另一個聲音,低弱無力,卻十分激動,道:“晚眉,我終於見到了你,你……”嬌聲接口道:“別說話,你病這麼重,現在剛剛能開口,有話等這幾天再說吧。”低弱的聲音,接了話說道:“不,我要說,我好想你,我忍不住了,我也不明白怎麼能走到此地,不過我自信,會見着你,現在果然……”嬌聲吁嘆了一下,又接口道:“瞧,你又不聽話了吧,我不許你再說話,你再說半個字,我就走,走得更遠。到你再也找不到的地方,你信不信?”低弱的聲音笑了,笑雖勉強,但卻極甜,道:“你還是這樣不講理。”

“啟哥,從現在起,我真的不許你開口了!”

“唉!好容易見到你,我有千言萬語……”

“我就知道你不聽話,別生氣,我要逼你睡上一會兒了。”

“我不想困,只想看着你,看着你,你……你……你要……”

左暗間內,靜了下來,棉簾一挑,走出來了那雪衫書生!馬千里霍地起身,恭敬地問道:“公孫公子他……”雪衫書生微吁一聲道:“他不聽話,我只好點他睡穴,讓他休息。”馬千里點了點頭,目光向雪衫書生臉上一轉,道:“姑娘你……”雪衫書生雙目一瞪,“算了,他突然追來這裏,我這身份已難掩飾,”馬千里倏忽住口,接着誠惶的說道:“小的一時忘記……”雪衫書生突然雙眉一蹙,道:“你忙去吧,走更以後過來,順便做兩樣可口的菜,一碗濃濃的人蔘烏骨雞湯,吃着談。我忘了,在房裏吃東西是不準的,那……”馬千里紅了脖子,接口道:“姑娘你要也這麼說,我可急了,若沒有姑娘,那還有我馬千里的命在,這店,這……”雪衫書生又是一笑,道:“好了,我逗你的,就這麼說定啦。”馬千里又應聲是,退出了跨院。馬逵,馬千里的義子,楞怔地看着馬千里親自收拾食盒。從中午後,馬千里就沒閑着,天剛黑,雞湯正波,馬千里親下廚房,爆炒羊肚絲,蔥白火烤中,做好了這香煞一店旅客的菜,再打開了“佛手香花露”好酒,那冬菇素魚,麻油薰海帶,更是無上妙品,然後馬千里挽着食盒,小心邁步奔向東跨院。馬逵看傻了,開了口道:“義父,您老這是招待誰?”馬千里揚聲道:“少問!”馬逵頭一搖道:“您老忘了,客房裏不能開飯?”馬千里眼一瞪,道:“媽巴子的,從前不能,現在能,別的客房不能,東跨院內能,媽巴子的你懂?”馬逵老實,說話更老實,道:“不懂。”馬千里叱斥道:“不懂更好,那就滾遠點別礙事。”說著,他已走出了廚房,轉向通往後面東跨院的巷道。

馬千里進了東跨院,立刻回身急扣上了那個“月圓門”,雪衫書生已推開堂屋木門走出,含笑道:“辛苦你了。”馬千里提起食盒,大步進屋,手忙腳快,剎將那酒菜擺好,手一垂恭恭敬敬地說道:“公孫大俠快請……”話沒說完,左暗間棉簾挑處,素衫少年已走了出來。素衫少年公孫啟,臉上的病態已失,看着馬千里,劍眉一挑道:“馬老大,你真要看得起我公孫啟,不要就直呼姓名,再不,親熱點叫我聲老弟,若再稱一聲太俠,恕我不敢高攀了。”

馬千里慌了手腳,一個勁地回頭看那雪衫書生,雪衫書生不由嬌笑着說道:“看我有什麼用。我也正預備這樣對你說呢,乾脆,你叫我郭三弟,稱呼他老二,你當大哥!”馬千里雙手直搖道:“這……這小的死也不敢!”公孫啟寒着一張臉道:“那麼好辦,在下告辭就是,馬掌柜可莫要輕生!”他說要走,還真就走,這可急壞了馬千里,慌不迭道:“好好好,怎麼說怎麼好,千萬別走。”公孫啟笑了,雪衫書生也笑了,他們兩個人擠擠眼,馬千里恍然大悟上了當,但他無話好說,只有連連搖頭。

入座,三人邊談邊飲,東路院外,突然傳來馬逵高昂話聲:“喂喂喂!我說過小店沒有這麼個人,你可怎麼還往裏闖呀?”馬千里停了筷子,一雙濃眉緊緊的皺起。這時,話聲又起,是個女人的腔調道:“馬逵,你不認得我?”馬逵聲調仍然很高道:“認識你也沒有用呀,沒這個人就是沒這個人……”話沒有說完,又有個密亮的嗓音接上話:“你小子可把眼珠子睜大點,我們印場主是何等身價,別說是你小子,就是你干老子馬千里,也不敢對我們場主這樣說話!”馬千里虎的站起,大步往外就走,院外印天藍已向手下怒斥道:“你們給我滾到店外去,快!”話聲一落即起,這次又轉對了馬逵,道:“馬逵,我打聽得很清楚,這人住在你家跨院,這樣辦好不,你替我進去問一聲,就說我印天藍來拜,人家願見我就進去,人家說個不字,我扭頭就走如何?”堂屋中的雪衫書生,這時掃了公孫啟一眼道:“啟哥你說……”公孫啟一笑,接口道:“你該請人家進來的。”雪衫書生開口一笑,對正好已走到門口的馬千里道:“那就麻煩馬大哥代為肅客吧。”公孫啟頭一搖,道:“不,人家是衝著你來的,你該去接。”雪衫書生瞟了公孫啟一眼,又一笑道:“你的想法我明白,接就接,反正都是女兒身,到最後也不過是鬧場笑話,我才不怕呢!”說著,她果然閃身起座,快步而出。馬千里值此機會,緊行幾步到了公孫啟身邊,低聲道:“公孫大……不,老弟,你當真再也不施展那身蓋世無雙的奇技了!”公孫啟笑一聲道:“不錯。”馬千里濃眉一皺道:“可是遼東不比中原,姑娘一個人再能幹,本領再大,怕也是獨力難支,老弟你怎能忍心看她的笑話?”公孫啟星眸一輝道:“馬大哥,莫非遼東道上,還真有功力技藝過她的人?我相信曉梅應付得了!”馬千里猶豫了剎那道:“這難說,就拿印天藍講吧,功力夠深,據說她生平還沒碰上過對手,還有那范鳳陽,十有八九是身懷奇技!老弟有所不知,我奉姑娘諭示,暗中偵訪失蹤傭工事已很久,發覺幕後人物非只歹毒刁滑,更具罕見的智力和身手,那人……”

話正說到這裏,印天藍在雪衫書生陪同下,已步入堂屋,馬千里立即住口,並且作恭敬的樣子走向一旁。印天藍掃了馬千里一眼,冷冷地一笑道:“原來馬掌柜也在。”馬千里也笑着,對印天藍拱手道:“老沒見印場主照顧小號了,您老好?”印天藍目光一掃桌上的殘酒菜肴,哼了一聲:“馬掌柜,如今客房中能擺酒宴了?”馬千裏頭一搖道:“不能。”印天藍黛眉一挑,手指桌上酒菜道:“那這是……”馬千里冷冷地接口道:“這不同,客人有病。”印天藍又哼了一聲,轉對公孫啟道:“還認得我嗎?”公孫啟扶桌站起,笑道:“荒郊古剎,在下不幸落入一些惡徒手中,蒙女英雄相救,昨夜方自女英雄府上分手,怎會不識呢?”印天藍一笑,回顧雪衫書生一眼后,又轉對公孫啟道:“你身體復原得真快!”公孫啟從容而答:“托女英雄福。”印天藍突然身軀斜退,目光在公孫啟和雪衫書生臉上,緊迫地看看,雪衫書生微微一笑道:“印場主,你看我們像兄弟嗎?”印天藍被雪衫書生講透心事,笑了,道:“大概是錯了。”雪衫書生肅敬印天藍入座后,自己坐於公孫啟對面,才答道:“大概本來是錯了,區區早有聲明,並無兄弟,這位公子複姓公孫,遠來遼東的目的,卻和區區相同……”話沒說完,印天藍已接口道:“那好極了,我突來拜望公子。是為了釋疑,明午我就回山,想請公子到我那礦場作客幾天,順便可以調查一下有關失蹤傭工的事,既然公孫公子也為尋訪親人而來,我希望也能答應……”雪衫書生接口道:“這是印場主個人的意思?”印天藍一笑道:“你好聰明,今天鳳陽來了,他認為這件事我們應該有所澄清,否則謠傳太多,將使傭工裹步,所以……”公孫啟劍眉一挑道:“印場主現在來了,范場主呢?”印天藍坦然地說道:“他回山了,說該叫人準備一下接待事宜,再說山上也沒有什麼好吃的東西,必須早早地預備才行。”說到這裏,印天藍對雪衫書生嫣然一笑,又道:“大俠客你該明白,月魄追魂是何等人物,不是輕宜能路到作客啊?”雪衫書生神色一正道:“場主有這大把握,月魄追魂一請必到?!”印天藍尚未開口,公孫啟哈哈一笑道:“曉弟真笨,就因為如此,范場主才請印場主親自駕臨,那自是有十成把握的事!”印天藍也許外貌聰智,內心忠厚,沒能聽得出來公孫啟話中有話,也許她被另外一件事情,引開了思路,所以她接話道:“公子你稱呼誰‘小弟’?”她將“曉”字,誤聽認作了“小”。

雪衫書生郭曉梅,並非鬚眉,是位道道地地的嬌嬌姑娘,但因從小被家人、親友視若男兒,又穿慣右襟扣的男兒衣衫,外人是難以分別的。當著印天藍,公孫啟不能以“曉梅”相稱,改作“曉弟”。印天藍誤聽,公孫啟正好將錯就錯,道:“難道印場主還不知道,她是舍弟公孫眉?”印天藍臉上露出了驚訝之色,道:“他……你……姓公孫?”公孫啟稟了一聲道:“這沒有錯,不信馬掌柜就是證人!”馬千里**湖,立刻道:“公孫公子是甘涼世家,老朽昔日在甘原落魄,若非公孫公子昆仲相扶,焉有今日,所以……”他手向桌上的殘酒剩萊一指,又道:“所以才能破例。”印天藍哦了一聲道:“原來如此。”郭曉梅卻白了公孫啟一眼,公孫啟故作未見,對印天藍道:“本來如此。”印天藍卻眉微皺,似是自語般說:“公孫梅,梅?梅?該是個女人名字嘛?”她又將“眉”字,誤作了“梅”,公孫啟若無其事地點頭道:“不錯,舍弟生來多病,老人家從俗,生怕舍弟太嬌,永遠長不大,改個女兒名字,據說好養些。”曉梅鼓起了小腮幫,狠狠地瞪着公孫啟,馬千里看在眼中,笑不敢笑,硬蹩在臉上,狀極滑稽。印天藍瞥目看見,心中掠過了一絲疑雲。公孫啟竟哈哈一笑道:“彆氣,曉弟,如今你已經長大了,並且強過我這個作哥哥的,只瞧你在遼東闖出來的威名,足證不虛,對於幼年間事,偶而一提,何傷大雅,這值不得生氣的。”曉梅聞言更氣了,可是印天藍心頭的那絲疑雲,卻被公孫啟這幾句話,驅散天際,無影無蹤,並且她手掩擅口,笑了出來。馬千里如今再也忍不住了,也哈哈地大聲笑着。曉梅手指着公孫啟,才待開口,公孫啟已搶先道:“閑話到此為止,曉弟,人家是來奉請你的,去不去總該給人家個話吧?”曉梅心裏有氣,頭一搖道:“不去!”印天藍一楞,公孫啟卻道:“以我看,你是該去的。”曉梅好容易有了使公孫啟為難的機會,怎肯放過,道:“要去你去!”公孫啟一笑道:“我怎麼能去,第一,人家是專誠請你,在情在理,作哥哥的代表不了弟弟,第二,我手無縛雞之力,萬一應了那‘宴無好宴,會無好會’的古話,我豈不是死路一條,就為我偶提幼年事,你就這樣狠心,不是太無‘弟恭’了嗎?”

印天藍慌不迭正色說道:“公孫公子這是什麼話,我印天藍雖系女子,但敢生平待人磊落光明,此番上山,設有二心,天必……”話未說完,公孫啟“唉”了一聲道:“印場主你真笨,我這是對舍弟用的激將法,你這麼一聲明,完了,全功盡棄!”印天藍臉紅了,轉向曉梅道:“你當真拒絕我誠意的邀請?”曉梅目光一掃公孫啟,有了主意,道:“場主也請……家兄?”印天藍不明所以:“當然該一道奉請。”曉梅頭一搖道:“他去我就不去!”公孫啟立刻擺手道:“不,不,不,印場主,在下一向是惟舍弟之令從事,他說不叫我去,我就只好不去,事情就如此說定了。”曉梅習慣上對公孫啟一向不讓,因之接話道:“怕你不聽!”印天藍又一笑,道:“難道我講個情都不行?”公孫啟接話道:“說實在的,在下身體尚未復原,山上氣候酷寒,怕我這單薄的身體抗不住,舍弟是好心,印場主該明白的。”話說到了這個地步,事情已不用再講,遂作決定,印天藍立刻告辭,為了禮貌,曉梅和馬千里送行,公孫啟以身體不支為借口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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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月斷腸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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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誰道最毒婦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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