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照片
晚上的風比平時更涼。
簡懷逸被駱鈞帶走治傷,訓練有素的保鏢們也跟着迅速沉默撤走。那一場煙花放完了,在黑寂的天幕里沒留下半點痕迹。
駱枳自己歇了一會兒,慢慢坐直。
他一下沒能坐穩,又伸手扶着地面撐了一次,肩膀向後靠在車身上。
駱枳從口袋裏摸出手機,按亮屏幕,重新開了一局遊戲。
這回他發揮得不太好,連着三次都沒跑出幾百米就讓小人撞在了地鐵上。好不容易一個前空翻跳上了車頂,又被迎面拍過來的一個廣告牌GAEOVER,花花綠綠的顏料撒了一地。
駱枳倒也沒怎麼在意。
他退出了遊戲界面,目光依然落在屏幕上,耐心等旋轉錯位的模糊視野慢慢歸位。
散亂的額發被夜風撩起,讓出沁透冷汗的蒼白眉睫。
駱枳閉上眼睛,一動不動地靠住車身坐穩,冷汗順着他的臉側淌下來,蟄在唇角刺眼的紅腫傷口上。
就這麼過了幾分鐘,駱枳終於鬆了口氣。
他抬起手,揉了兩下左側的耳朵,那裏面還是有蟬鳴似的聒噪聲。
倒不是被駱鈞那一巴掌打的。
駱枳小時候意外受過傷,因為沒能及時治療,這隻耳朵一度嚴重到了幾乎失聰的地步。
即使後來有所恢復,他的左耳聽力也依然不及常人的一半,偶爾還會犯耳鳴,一響起來就吵得什麼也聽不見。
駱枳放下手,他等被耳鳴牽扯起的劇烈眩暈過去,就撐着地面站起身。
這種滋味並不好受,眩暈一旦發作起來,既沉得搖搖欲墜、又彷彿輕飄得天旋地轉的狀態簡直磨得要人命。
駱枳屈起指節,用力抵着太陽穴。
襯衫藏在風衣底下,透濕冰涼地裹着他,大大方方地讓冷風沿衣領一路鑽進去。
駱枳整個人也像是叫冷汗澆透了,他低頭扶着車站穩,想像了下自己現在的樣子,沒忍住輕笑了一聲。
搭配這個造型,大哥看他的眼神就很應景。
被樹榦徹底捨棄了扔下來,讓風卷着在泥里打幾個滾、挨幾場雨,最後濕透了擠在行人路邊上,叫人踩來踩去,等着被掃走的那麼一攤狼狽透頂的落葉。
這種念頭偶爾會在眩暈發作的同時找上來,但等癥狀過去,整個人恢復過來,駱枳又總覺得多少有點誇張。
不至於。
他覺得自己起碼不該有那麼糟糕。
就算這片葉子被隨手扔了,也能撿走做書籤、做貼畫,就算隨便打開一頁筆記本夾進去,也是能讓它沒那麼落魄的吧。
哪怕只有一個人願意把它撿起來,也不至於讓它混進一堆沒人要的垃圾里,被扔進焚化爐燒掉吧。
駱枳脫下弄髒了的風衣,團成一團扔進後座,濕漉漉的襯衫冰得他咳嗽了兩聲。
駱枳又點了支煙,銜着煙仰頭。在緩緩散開的一點煙氣里,他睜眼看見滿天寒星閃爍。
駱枳欣賞了一會兒自己的生日禮物。
直到整個人差不多凍僵了,他才回到車上,打開空調,放平座椅躺下去。
駱枳枕着手臂,拉過條薄毯蓋在身上。
他安靜地躺了幾分鐘,抬眼輕輕吹了口氣,動了動手指,熄滅了車內的頂燈。
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中午了。
駱枳被眩暈纏了半夜,好不容易掙脫了冗長混沌的夢境,睜開眼睛的時候幾乎有些恍若隔世。
他回憶半晌,依然沒想起自己昨晚是困到倒頭就睡,還是不小心昏了過去。
不過區別倒也不算太大。
駱枳沒有立刻起身,依然保持着仰躺的姿勢。..
他在駕駛座旁的小置物箱裏摸索了幾下,找到一顆巧克力,捏開包裝紙含進嘴裏。
醇香微苦的巧克力在舌尖化開。
駱枳閉着眼睛,等着那一點回甘也徹底消散在口腔里。
確認血糖升得差不多,駱枳才轉而調整座椅,一點點把椅背升起來。
昨晚他和簡懷逸在車裏打了一架,或者說是他單方面揍了簡懷逸一頓。
改造過的座椅似乎還是不太能禁得住全武行糟蹋,在最後一格“咔噠”一聲脫扣,把他整個人推得猛然坐直。
駱枳臉色驟然蒼白,倉促閉上眼睛。
闔眼的前一秒,他眼前的視野毫無預兆地高速天旋地轉起來。
駱枳失去平衡摔在方向盤上,他只來得及曲起手臂護住半張臉,就再沒力氣動一下。尖銳的耳鳴聲穿透腦仁,不依不饒,幾乎像是用一台電鑽懟進了他的太陽穴。
過了足鍾,駱枳才終於緩過這一場無妄之災,摸索着抬手降下車窗。
窗外的新鮮空氣灌進車內,讓他精神了不少,身心也跟着清爽起來。
駱枳舒服得嘆了口氣,在衣袖上蹭了蹭額頭的冷汗。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最近的耳鳴和眩暈似乎發作得越來越頻繁了。
駱枳昨晚開車出來,原本是想去檢查一下身體,卻在出門時被簡懷逸攔住,說是有話要對他說。
直到那一場鬧劇結束,他也沒來得及再去醫院。
下次有時間再去吧。
駱枳重新調整好座椅,摸過手機,按亮屏幕翻了翻。
過去了一整宿加半個白天,他的手機上倒也沒什麼未接來電,只有一條短訊。
實名註冊的遊戲官方祝他生日快樂,熱情殷切地勸說他充值一個888大禮包,就能獲得一份神秘禮物。
駱枳已經有些年沒收過任何禮物了,他研究了一會兒那條短訊,甚至沒出息地心動了一秒鐘。
他在付款頁面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嘆了口氣,選擇了放棄並退出。
現在不是亂花錢的時候。
駱枳手裏有個已經上市了的影視公司,最近被幾個對家聯手針對,股價有些下滑,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要砸資金買資源。
八百八十八塊錢雖然杯水車薪,但蚊子再小也是肉,不能掉進這種拙劣的消費陷阱里。
駱枳枕着手臂,刪掉了那條短訊,隨手划著手機屏幕。
駱家的晚宴似乎的確不太順利。
簡懷逸的傷都在臉上最顯眼的地方,再天才的化妝師也藏不住,轉頭就被人看出端倪,風言風語自然也跟着傳了出來。
八卦這種事只怕多半刻在人類的種族基因里,駱枳花了十分鐘,已經在朋友圈裏刷完了整場鬧劇的大致經過。
駱家主氣得七竅生煙,嚴厲斥責了駱家大少爺跟簡少爺。
駱家對外宣稱,是簡懷逸在路上遭遇意外出了車禍,幸而沒受什麼大傷,具體情況還在調查。
簡懷逸帶着傷在宴會上致辭,正式接手了駱家的一部分生意。
簡懷逸沒要公司的任何股份。
駱家的三個孩子瞞得焦頭爛額,好不容易才在駱夫人那兒糊弄了過去,叫她相信是簡懷逸自己走夜路時踩進溝里摔了一跤,這才沒大鬧起來。
駱枳窩在座椅里,指尖停在最後那條朋友圈上,停了兩秒才向上划走。
“駱家的三個孩子”當然不包括他,駱枳早就清楚這一點,倒也沒因為這件事有多悵然。
很多事都是會習慣的。
哪怕一開始再難受、再熬不住,再像是往身體裏插了根燒紅的鐵釺那麼折磨,習慣了以後也就不過是那麼回事。
至於這層習慣的平靜外殼之下藏着多少裂縫,多少可能會吞噬一切的緩慢流淌的業火熔岩,什麼時候會在最後一根稻草落下時全面崩塌……誰也不知道。
至少駱枳現在還覺得麻木。
他沒覺得身上和心裏有什麼不舒服,只不過是出於理智跟求生欲,還是覺得最好不要在這段時間回駱家。
事情鬧得太大,駱家主一向最重視駱家的臉面,昨晚無疑動了真火。
面對最得意的優秀長子、格外欣賞的養子,駱父還只是嚴厲斥責。駱枳要是出現在他面前,說不定就要被動真格的家法打斷腿了。
駱枳點進駱橙的朋友圈,找到分享的那張全家福,放大看了看。
照片里人。
駱承修是駱家這一代的家主,在駱枳的印象里,這個只能低着頭叫父親的男人凌厲嚴厲不苟言笑,隨時都可能把他扔進禁閉室里跪着反省。
駱母姓簡,叫簡柔,簡懷逸這個名字就是跟着駱夫人的姓改的。
照片里,駱夫人緊緊摟着簡懷逸,手臂是某種近於偏執的保護姿勢,像是守着什麼失而復得的珍寶。
簡懷逸身邊除了駱鈞,還有個看着就乖巧的女孩子,就是他們的妹妹駱橙。
駱橙今年二十歲,在隔壁市念大二,這次是特地請了假趕回來給簡懷逸過生日,還偷偷設計了一場煙花秀,作為送給哥哥的生日驚喜。
雖然昨晚鬧出了些不算愉快的風波,一家人卻還是親親熱熱地挨在一起。
就連一向嚴肅的駱承修,看向子女的瞬間,神色里也帶了不易覺察的隱隱溫和。
駱枳把照片保存了下來。
他正要放下手機,屏幕上卻忽然跳出了個來電。
看清來電的備註,駱枳不由怔了下。駱橙的電話。
駱枳握着手機,沒有立刻接聽。
他垂着眼,若有所思地看着備註,修長蒼白的手指懸在屏幕前,連自己都不曾察覺地細微滯了滯。
或許是那張全家福給了他點不切實際的幻想……在某一個閃念間,駱枳其實想過這通電話里有沒有可能帶過一句生日的事。
駱枳很快就理智地掐滅了這個念頭。
他接通了電話:“小橙?有什麼——”
“駱枳。”電話對面的女孩子聲音冷淡,“我和二哥在影視公司。”
她似乎吝於多說半個字,只是言簡意賅:“你來一趟,爸爸要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