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住橋洞的服務員
“白先生,聽說您是本省人,是什麼讓您走上畫畫這條路的?”美女主持微微傾身,看向沙發上的畫家。
畫家很年輕,留一頭長發,白t、白褲、白鞋,他斜靠在沙發上,和美女主持人完美的禮儀涇渭分明。
“我是瀾江人,要真有什麼,就是瀾江的山水給了我靈感?”年輕的天才畫家白衛國撩了下頭髮,復古的騷氣十足。
江亮死死盯着電視屏,這個人他一定認識,就是想不起來。自從八年前離開瀾江,他再也沒回去過。
“服務員,服務員!”胖子不耐煩地敲着桌子,“先生怎麼了?”江亮從電視上回過神。
“還說我怎麼了?你是瞎了還是聾了?”胖子臉上的肉氣憤到抖動變形,眼看就要掉進鍋里,“湯都加到桌兒上了,你讓我怎麼煮菜?!”
“挺好一人兒,怎麼就沒長眼呢?”
“對不起,對不起大哥,我這就給您舀出來。”江亮壓着心裏的不滿,他加的火鍋湯沒有溢出來,就是有點滿。
“你特么叫誰大哥呢,說你瞎你還真瞎啊?”胖子拍案而起,“老闆娘!老闆娘!”
“哎~”一個字硬是讓李紫玉彎出十八道彎兒,“老弟,咋啦咋啦呀?”
胖子看着李紫玉的妖嬈的身段兒,心裏那點兒不快早忘乾淨了,卻突然提高了嗓門兒。“老闆娘,你們這服務員咋回事?添個湯都不會,喊都喊不動。不知道以為我來伺候老爺了呢。”
“老弟,有什麼不周的地兒我給您賠不是。”李紫玉抬手倒了一塑料杯啤酒,一飲而盡,唬得胖子一愣,到嘴邊兒的詞,忘了。
“這,那,這杯啤酒是我們的。”胖子看下對面的朋友,想想錢包里的零錢,今天輪到他請客,結完賬要吃半個月方便麵,他把心一橫。
“老闆娘,”胖子指着江亮,“他把湯倒在桌兒上,上班時間看電視,我怎麼喊都不答應,今天得賠償我損失!”
“你想怎麼賠?”李紫玉收起假笑,靜靜地看着胖子。
“給我,”胖子突然摸了下鼻子,有點心虛,“怎麼也得給我打個五折。”
“特么我都給氣笑了,”江亮扒拉開李紫玉,他不想忍了,“只是湯添得有點滿,你就要五折?要當大爺你去五星級酒店,你到我們這小火鍋店裝什麼裝?”
“孫子,你說啥呢?”胖子還沒來得及吭聲,對面的刀疤臉青年站起來,手裏拎着個啤酒瓶。
“大兄弟你消消氣,”李紫玉伸手去拉他胳膊,刀疤臉冷冷一撇她不敢動了。
“大兄弟你消消氣,今天都是我們不對,我給您賠不是了,這樣,今天給您免單,我請客。”
刀疤臉冷哼一聲坐下來,李紫玉立刻上前張羅着煮菜,“我們這裏新到的黃牛肉很不錯,我給您倆位上點兒嘗嘗?”
刀疤臉不吭聲。
“那謝謝姐!”胖子笑得臉裂成了一朵菊花兒,還是冥有辦法。
李紫玉伺候倆人吃飽喝足,中間被胖子摸了好幾下手。
臨走時,刀疤臉剔着牙喊住江亮,“小子,別再讓我再見到你。”
晚上客人走完,江亮正在收台,被李紫玉喊到了后廚門口兒,江亮忐忑的心沉了又沉。
“江亮,我這裏留不住你了,”李紫玉雙手叉着腰,“你走吧。”
“李姐,你讓我去哪兒呢?”江亮可憐兮兮地看向老闆娘,他在這兒八年了,雖然老闆娘又凶又摳門,可是離開這裏他不知道去哪裏。
“戴眼鏡,我讓你戴眼鏡!”李紫玉啪一下把江亮的眼鏡打飛,“戴上眼鏡你就是文化人了?”
“沒有一點眼色,也不知道老娘咋忍你這麼久,知不知道你給我添了多少麻煩?這次就不說了,上次,上上次,是不是你把客人手機掉進鍋里的?我就這麼小一破店,養不起你這尊大神,你哪來的還是哪去吧……”
李紫玉一頓瘋狂輸出。
江亮剛撿回眼睛戴上,左眼鏡片裂了,江亮只看見她的微笑唇一張一合,一張一合。他的頭嗡嗡作響,汗水從額頭上落下,啪嗒一聲。
他聽見自己的人生也要碎了。
“李姐,姐,求您再留我幾天,到月底上月的工資發了,我就走。”江亮艱難地擠出幾個斷句。
“工資?”李紫玉一聲嗤笑,微笑唇向下撇,“江亮,你在開什麼玩笑?還想要工資?剛那倆人吃了多錢你知道嗎?”
“可是,沒工資我就沒錢了。”一股熱流往上沖,江亮更了聲音。當初他從瀾江到這兒,那時候他十六歲,問了好多地方,都沒有人要他。
後來是李紫玉收留了他,管吃管住,工資也就夠買點零碎東西。雖然工資低,可吃住不愁,八年了,他陪着老闆兩口兒把一個小攤兒做到現在十來號人,他早把這兒當成了家。
現在被辭退,他只能去街上要飯了。“姐,姐,我求你了姐。”
李紫玉沉默了半天,從兜兒里掏出一百塞給江亮。
“江亮,當初我看你可憐留下你,對你不薄吧?”李紫玉放慢語氣,“到今天這步我也不想看到。什麼也別說了,做為過來人,姐勸你一句,做人要知道感恩。”
“今天那人我打聽了,是新來的混混,你也不想姐的生意黃了吧?”
李紫玉扭着腰走了,江亮獃獃地走出火鍋店。
八年前,十六歲的江亮離開瀾江,那時候的滿懷壯志,現在看就像一個笑話。只有斷了腿的眼鏡,還留着瀾江的記憶,他曾是一個品學兼優的學生。
江亮有記憶起,家裏就很窮,村裡沒有幼兒園。一個座山連着一座山,他和小夥伴們割草、放牛、撿蘑菇,等長到了8歲,他就去村裡上小學。對別人來說很難的題目,他一學就會。
從小學到高一,他一直是第一名,直到高一下學期,他媽媽離家出走了。開始是離家出走,漸漸風言風語傳開,他媽是和鄰村的男人私奔了。他爸在家裏關了三天沒出門,等再出門就是買酒,天天在酒里泡着,喝醉了就打他。
等謠言傳到學校,同學們看他的眼神從崇拜變成了鄙視。他就像一個病毒,有他的地方,大家都隔了一道防護牆。
最喜歡他的劉老師,在大街上看見他,也假裝不認識。
他什麼也沒有,一夜之間,從同學學習的榜樣,變成了小野種,變成了破鞋的兒子,賤人的兒子。
認識的不認識的人,都能來罵一句,踹一腳。
老闆娘雖然刻薄,江亮真把她當姐。
江亮抹了把臉,抬手敲宿舍門,“小軍,你在屋不,開下門。”他看見小軍進屋了。
屋裏立刻安靜了,沒人回應。
“小軍?小軍?”破舊的紅色木門砰砰響,他雖然沒啥東西,可都是他這幾年的家當。
“小軍?我看見你進屋了,你給哥開開門,我東西還在屋裏呢。”
沒人回應。
江亮靠着門坐下,他不信他們不出門。
江亮身子向屋裏栽倒,“亮哥?”小軍揉着眼,“你怎麼坐這兒了?”
“鱉孫子,”江亮站起身,“我不守着你能開門?”
“哥,哥,你鬆手,再勒我就死了,你真誤會我了。”小軍掰開江亮的手,把他拉到門外,
“他們怕得罪李姐,不讓我開門。”小軍從兜兒掏出一把皺巴巴的錢,有五塊,有十塊,“這是我攢的錢,都給你。”
江亮的眼淚刷地落下來。
小軍把二十捋平放在最下邊,然後是十塊五塊一塊,從大到小捋得整整齊齊,“哥,你拿着防身,都說窮家富路,東西我都給你收拾好了。”
江亮用力揉揉小軍的頭,把他雜亂的頭髮揉成鳥窩,“小軍,錢你留着,哥有錢。”
小軍的手沒動,固執地舉着那把錢。
“小軍……”江亮接過錢,拎着包袱走了,沒有回頭。
如果他回頭,就會看見一個哭成狗的兄弟。
江亮走在街上,像一個出征的將軍,帶着兄弟的希望。
河邊公園裏路燈昏黃,細密的雨落下來,越下越大。
穿過公園是個大橋洞,江亮把包袱打開,鋪在前任的魚皮袋上。
漸漸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