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下午，陽光已經較前幾日回暖了好多了。天上的雲蓬鬆松的，淡淡的，雲朵上面是藍藍的底色，鮮艷的綢緞子一般。地上，雖然附近農家的莊稼還沒有茁壯，但似乎已經蘊含著春的力量和生機了。麥苗兒雖然仍是蔫蔫的不夠有精氣神，有的好像仍是趴伏着的，但已經臨近了蘇醒的時節了。眾草木也已經轉成或生長出新綠，應該處在繁盛前的積蓄能量的靜默階段了。它們的旺盛期將不可阻擋地來到。

這應該算是個難得的好春節。往年，春節這一天，或整日飄着大雪，或老半日灑着冷雨，抑或半陰不陽如生着悶氣的臉。甚至，天氣陰冷透骨，寒風呼號，吹得老人和小孩站立不穩。這些情況，也不是不曾發生過。而今天，晴明加和煦，好像消除了一切誤會，避開了一個又一個風險，採取了巧妙而得當的措施，要迎來新的經濟增長時期了。這陽光，便宛如經濟持續增長並且其累累碩果將要惠及到所有人的明媚的標誌。陽光，普惠而博愛的陽光。

施先生的老伴，也如剛剛增加了退休工資似的，較往日開心了好多，好像別人全部還清了多年欠她的所有的債務。老伴臉上簡直減輕了皺紋，現出光亮的氣色，也使施老先生減淡了一些對老伴長期以來的隔膜、不滿和絲絲縷縷的怨氣。本來，他們也是由自由戀愛而轉向自願婚姻的，結婚的最初幾年，他們的婚姻經營也可算是平淡中包含着平穩和甜蜜。只是到了施衛寧走上恭家區第一高級中學校長的崗位之後，因為極個別歪邪野女人的攪拌，而使他們的婚姻曾經陷入一片烏雲和一灘渾水之中。但是，烏雲和濁水並沒有能完全吞噬他們的婚姻，他們還是從暗黑和泥淖中走了出來。只不過，他們的內心，有時仍有一絲絲的不愉快的絲縷。隨着年齡的漸漸老化，年輕時的不愉快也逐漸走向清淡了。像今天，施衛寧的老伴——她的名字叫趙春燕，曾經也是一名“吃定量”的嬌姑娘——其心情就比前些時晴朗了好多了。於是老倆口，微微趔趄着步伐，一同走出了戶外，趕往恭家區的遊樂場去湊小孩、年輕人和中年人的熱鬧了。

遊樂場的門前和門內，說是萬頭攢動人山人海也不為過。喜歡沐浴陽光，是從始祖身上傳下來的天性。最為快樂的，甚至忘乎所以的，恐怕還是那群兒童。他們來到這人世間還不太久，對外界的一切極有興緻，全感到新奇，上帝附着在他們身上的快樂和純粹，還沒有因為人生的長途跋涉、顛跌而消耗或丟失。他們甚至敢於冒險，不想後果，跟初生之犢不畏虎沒有什麼不同。他們坐上在半空中飛速繞圈兒的模型飛機，登上高高的轉動的風車，跳蹦極，划小艇，用氣槍打氣球，用磁鐵魚鉤子釣鐵嘴塑料身軀的大魚，或吹着他們自認為是可愛無比十分動聽的玩具樂器。

那玩具樂器的聲響，他們以為是比成人歌曲更動聽的歌。他們或他們長輩的鈔票不斷進入了商人或藝人的口袋，而快樂卻流向了他們全身，簡直浸透了每個毛孔。這天，他們的功課，那些功課里的字母、數字和文字，都被他們拋進了大海，或扔到了九霄雲外去了。

遊樂場新奇的熱情的刺激的一切，像無數雙無形的巧手，撥動着孩童們眾多神經的琴弦，讓他們放浪形骸，生命之花自由生長自由綻放了幾個小時。中老年們在遊樂場裏走着走着，這邊瞧瞧，那邊望望，不時的咧咧嘴。孩子們的快樂，也如無數條絲縷一般，牽動和感染了他們的心。

因為身心的輕鬆和愉悅，中老年人似乎也一時記不起自己的年齡了。

可是，就是在遊樂場歡歡喜喜了一陣之後回家的路上——當時，已經遠離了遊樂場大約一華里多了，路上的行人已很是稀稀落落的了。老施副區長眼睜睜地看到了他多年的老部下賴昌進從他的對面走過來。老施副區長已分明的感覺出賴昌進已然發現自己了。老施就微笑着看着他，等待着他近前來跟自己打招呼。在我們這文明悠久數千年的國度，如果相遇的人都已經清楚地認出了對方，晚輩主動跟長輩打招呼，下級主動跟上級打招呼，是非常符合禮儀慣勢的。數千年的東西，滲透在靈魂里，血管里，哪能輕易更改。更改了之後不會感到彆扭才怪呢。

不料，在很是靠近老施副區長的時候，賴昌進竟然偏過臉去看希望田野上的風景，好像路旁農田裏正在演現海市蜃樓似的。賴昌進幾乎要與老施擦肩而過了，賴昌進的嘴巴就是絲毫沒有張一張，就是沒有哼出一個字，甚至也沒有發出一聲哪怕是大臭屁的聲響。

老施的大不悅可想而知。賴昌進為什麼故意這樣？賴昌進是他衝破阻力提拔過的。而今，恩將仇報者，過河拆橋者，將別人視為敲門磚者，多得不勝枚舉。他，也是恩將仇報的小人嗎？老施真想迴轉身去直白地問個究竟，但立刻想到自己已經是退位之身，江湖上已經沒有了自己的影子。既然不在崗位上了，威嚴和尊貴也就不復存在了，由他去做個卑鄙的小人好了！

就在路遇賴昌進不久，老施腦海里仍在翻滾着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的污濁浪花的時候，楊同同在他的前方出現了。應該沒錯，楊同同的身旁是他的仍然年輕仍然貌美的妻子，他們夫婦正拉着他們女兒的手呢，他們也是趕往遊樂場的吧。在老施看來，楊同同也是大老遠就看見他了。老施沒走幾步，楊同同老遠就笑盈盈地迎上來：“施區長，新年好！”依據這一帶對公務員稱呼的習慣，通常在職位前的“副”字都是省略的，這也許是尊稱愛稱在本民族本地區本歷史時期的變種，這跟部隊稱呼長官尤其是作戰時期稱呼長官的習慣是很有些不一致的。

“我的熱情可不能低於對方的熱情啊。”老施瞬間想道，立即精神矍鑠興味盎然地回應道：“小楊，全家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