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1 離鄉失勢
阿磐是李泰的小名,可從他來到這個世界便沒人這樣稱呼他,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而對方則已經策馬衝到了他的面前。
這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穿着一件直袖長衫、並烏紗長耳的籠冠,臉龐略圓、半尺長的鬍鬚有些雜亂,臉色也有些憔悴蒼白。
李泰連忙翻身下馬,側立馬前對中年人作揖道:“因傷滯后,至今才返,讓使君擔心了。”
“生歸就好,生歸就好!”
中年人正是叛東投西的原北豫州刺史高仲密,他也下馬來,拍拍李泰的肩膀,神情複雜的長嘆一聲,然後才注意到一邊的賀拔勝,連忙快步走上去深作一揖。
“有勞賀拔太師,將我這世侄引回。行道之中,不暇深謝,擇日再請登門致意!”
“李郎是我故舊少親,順路引回,不算什麼,既然已經與高司徒重逢,我也不再擾你兩人別來話事,告辭了。”
賀拔勝不願與高仲密多作接觸,略一頷首回答說道,繼而又轉頭望着李泰說道:“前言諸事,且記心裏,安頓之後若有暇時,可來訪我。我家便居城南曲里,入巷一訪便知。”
“一定,一定,伯父珍重!”
李泰連忙抱拳話別,他聽得出賀拔勝之前有意接濟自己,但畢竟交情仍淺,於情於理他也該追隨故主高仲密,只能把這份心意記在心裏。
等到賀拔勝離開,李泰才與高仲密各自上馬,並往城中行去,簡略的講了一下虎牢城分別以來的經歷。
“我擅作叛計,不只害了自己家人,也連累你們父子,若非阿磐你進言搭救,怕也難活……”
高仲密語調酸楚有加,眼眶裏也淚花閃爍。虎牢城破后,他的妻兒老小都被侯景擒獲,高歡勢必不會放過。
這麼短時間裏,權位勢力和妻兒老小盡皆失去,這打擊的確是大的讓人不能承受。
“事已至此,再作嗟嘆也於事無補。使君唯有振奮精神,在西朝立穩之後,再圖反殺回去!”
李泰倒是記得高仲密的妻子李氏沒有被東魏處死,而是被高歡之子高澄納為側室,並在多年後參與了一場影響北齊歷史走向的宮廷政變。
但這些後事就算講出來,顯然也不會安慰到高仲密,只會讓他更加的悲憤傷心。
高仲密卻不像李泰這樣樂觀,聞言后只是嘆息道:“西朝地狹勢弱,外州之人想要於此立足,談何容易。本以為內控河洛可以分成一勢,卻沒想到西軍敗得這樣慘……
就算宇文大行台,也不過勉強維持於當下,再想進步,反制東朝,實在艱難。”
老實說,如果不是有着後世的記憶指點,單就當下的形勢而言,李泰也不會看好西魏。
后三國的歷史走勢,深作剖析的話其實就是一個比爛的時代,無論東魏、西魏還是南朝,內部的問題都有一大堆。
但立足於此所建立起的隋唐大帝國卻又是那樣的輝煌,也實在是讓人感慨歷史之奇妙。
華州城既是西魏霸府所在,也是與東魏對峙的前線重鎮,與東魏霸府晉陽隔河以望,因此城池也修築得高大堅固。
城內倒是沒有後世隋唐時期那種坊市分明的格局,但不同的功能區域也都有着明確的劃分。
“城北是大行台和丞相府所在,也是一座兵城,如果沒有信符文書,最好不要輕易靠近,若被巡警的衛兵扣押,需經大行台審斷才能脫身……”
大行台既是一個官稱,也是一座衙署,是宇文泰藉以掌控整個西魏朝廷軍政大事的霸府,憑此完全架空長安的西魏朝廷。
入城后高仲密便示意眾人下了馬,一邊在街上行走着,一邊介紹城內格局風物:“城東居住的多是將領並其士伍,一旦有敵寇擾亂,曲巷中便可整頓備戰。也是豪奴刁豎橫行,不是善地。城南多官倉、豪邸,尚算宜居。”
李泰一邊聽着高仲密的講解,一邊打量這座城池。與其說是城池,不如說是一座碩大的軍營,街面上往來行走者多跨刀持杖,武風濃厚。
大街兩側還有哨塔望樓等軍事色彩鮮明的建築,顯然城池的管理者是在把這座城池當作軍營來管理。
由此也可見西魏政權的穩定性確實不高,就連華州城這樣的政治中心都還要常年維持在軍管狀態。
“這裏是城南領民都督府,我見阿磐你部屬有多名胡卒,最好明早還是來作錄籍。西朝政治雖然不像東州那樣貴胡輕漢,但咱們新來的降人,日常做事還是要謹慎一些。”
高仲密指着城南街旁一座院舍幾重的官署說道,領民都督專管胡人民事,胡人城民所需要承擔的勞役和賦稅都與漢人不同。
李泰在若干惠營中時,已經將這些人的軍籍消注,他們便屬於自己的士伍部曲,可以不受官府管制。但高仲密明顯是被打擊得有些謹小慎微,只求小心無錯。
“我自趙貴軍中脫困后,大行台召我府中相見,賜給田宅奴婢安家於華州。邙山戰敗、虎牢又失,我自東入西、寸功未立,實在是受之有愧。
只因念着阿磐你還年少,前程大有可圖,才厚顏領受下來,給你預留一份安身立命的家業。”
說話間,一行人便來到一座大宅門前,宅門前站立着十幾名奴僕。
為首一個是三十多歲的胡人,遠遠的便迎上來,欠身拱手道:“司徒公!這位少年俊士一定是李郎了,仆名賀蘭德,充位公府長史,在事雖短,已經屢從司徒公口中聽聞李郎事迹風采!”
如今的西魏仍承北魏官制、未作改革,在朝公卿有八公,高仲密所受封司徒便是其中之一。雖然只是一個榮銜虛職,但也配給公府官左。
這賀蘭德應該是南遷漢化的鮮卑人,舉止談吐與漢人官吏並無明顯的區別。
“這位正是我之前失散的世侄李伯山,今日重逢歡喜,有勞長史整備酒食以賀。府內在勞的仆佣,也一併加餐!”
高仲密笑着對長史點頭,然後又揮手對門前恭立的那些奴僕們說道:“你等群眾也都入前來,瞧一瞧我賢侄人物風采,記住日後奉從何人!”
一群人在府邸門前簡短對話,彼此認識之後便返回宅中。
宅內同樣恭立着許多的僕人,約莫有三十多個,且多是婦孺,也都依次入前見禮。
這座宅邸面積不小,內外三進,前堂並兩側屋舍十幾間,主要用來接待訪客並部曲下屬們居住活動。中堂是邸中最寬大氣派的建築,百十人分席而坐都綽綽有餘,兩側耳室兼具儲物和飲食等功能。
後院隔絕成兩個部分,一部分是主人起居,另一部分則是菜園花圃,菜園的一旁則是馬廄。
高仲密熱情的引着李泰在宅邸內逛了一圈,站在後堂大屋門前說道:“這宅邸自然不及阿磐你鄉里舊居寬闊宜人,但現在流落外州也只能入鄉隨俗。你父子族屬本是鄉居融洽,卻受我迫害……
阿磐你以德報怨,進言救我,於情於理,我都該幫你置業安居。你既已還,前受大行台所賜諸類事物,一併付你。你如果不厭我害你父子分離、鄉土難歸,我就在這裏借居一廬,咱們相依為命。”
重逢時間不久,這已經是高仲密第二次作此表態了,可見態度誠懇,並不只是客套的說說而已。
由於後世記憶的影響,李泰對於房屋產業比較敏感。這座宅邸佔地將近二十畝,而且還是位於華州州城這一軍政中心,在他的觀念中絕對可以稱得上是豪宅。
當聽到高仲密要把這宅邸送給自己,李泰確實大感意動,但很快又搖頭道:“使君這麼說,實在讓我無地自容。使君名重於世,不論東西,即便無我進言,宇文大行台必也搭救禮遇。
恩義云云,請勿復言。阿耶他不知所蹤,使君便是我在關西唯一可仰的親近長輩,肯收留庇護,我已經感激不盡……”
他倒也不是在高仲密面前耍什麼心機話術,而是經過這段時間的思考感受,的確覺得就算沒有自己進言,宇文泰大概率也不會把高仲密怎麼樣。
眼下的高仲密雖然一副喪家之犬的狼狽模樣,但其所出身的渤海高氏,卻是河北世族豪強的代表。就連高歡初入河北時都要與渤海高氏合籍論親,自認比高仲密兄弟們矮了一輩。
高仲密背叛東魏、投靠西魏,所帶來的政治影響絕對不小。而且嚴格說來,邙山之敗的確跟高仲密沒有什麼直接關係。
宇文泰作為南北朝末期最出色的政治家,自然不會隨便遷怒高仲密這樣一個身份特殊的降人。
高仲密對自己感恩也好、愧疚也罷,李泰卻不能安然受之。
畢竟眼下自己在西魏仍是一名不文,而高仲密卻是三公高位,如果不能端正態度來相處,長此以往,即便有什麼舊情,也會很快消磨殆盡。
聽到李泰這麼說,高仲密又長嘆一聲,拍着他肩膀說道:“阿磐你不怨我恨我,我心裏寬慰許多。俱是離鄉失勢可憐人,不必再作上下之分。從此以後,你我叔侄相親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