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花者

他和往常一樣嗅到了這種地方的熟悉味道，這地方滿是幸福和諧，而這種幸福恰恰證明了他嗅覺的靈敏。柔光撒滿街巷裏，村民們有說有笑，臉上掛滿了笑容。這如同海市蜃樓般的村鎮，散發著虛假的歡愉氣息，他帶着他的徒弟來到這裏，重複着他們一如既往的乏味的工作——摧毀，摧毀一種花，一種可以帶來幸福的花。村民識得他，他是一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人，他們也知道他的工作，也理解這麼做的意義，但他們不會感謝他，不會感謝他這個帶來苦厄且怪異的人。

他微笑將把滿山的花放進那微型焚毀爐中，隨着花由光鮮化為灰燼，他的表情也由微笑變得陰沉，這正是這種花的效果，它能吸收人的苦厄。他一直在抑制這花的作用，但並不算太成功，所以他的臉才會顯出那淺淺的微笑。

“師傅，為什麼我們要摧毀這種花，我聽說這花是帶來幸福的，難道幸福不好嗎？”徒弟終於邁出了這一步，之前師傅叫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從來不問原由。

“傳說天帝為了能讓凡人接受自己的死亡，讓魂魄忘卻塵世之痛，便以仙力造之黃泉。而黃泉的四周便開滿了黃泉花，它被天帝賦予仙力，它是黃泉幸福的源頭，但哪成想世間苦厄太多，連充滿生機的黃泉都無法承載。那一天黃泉花盛開了，鬼魂們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場景，那象徵著天帝的黃，開滿了黑河周圍的山谷，讓黃泉充滿了光亮，但也充滿了災厄。黃泉花不再吸收苦厄，而且還把之前吸走的所有苦厄都釋放了出來，鬼魂們記起了塵世的所有苦厄，還接納了不屬於他們的苦厄，於是他們便不想再轉世為人，只願變成孤魂野鬼，遊離於世間。並且他們還蠱惑世人，讓他們也變成鬼，變成和他們一樣“無憂無慮且自由”的鬼。天帝聽聞此事，便親臨凡間，用仙力將惡鬼都驅逐回黃泉，還銷毀了黃泉花，在黑河與冥界之間設立奈何橋，號孟婆於此看守，每個要過橋的鬼都將喝一碗孟婆湯，遺忘那塵世的苦厄。自此天帝明白了一個道理：治癒永遠沒有遺忘來得簡單且徹底。但事情並沒有這麼結束，黃泉花並沒有被完全銷毀，它會在充滿苦厄和痛苦的地方重新盛開，而且它的盛開毫無規律，所以才有了我們——“焚花者”，即焚毀幸福之花的人。為的是消除那隨時可能爆發的災厄。”師傅平淡的說道。雖然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但他並沒有因此責怪徒弟，因為他已對所有事情木然，他只是在執行他該執行的任務。

“不是說黃泉花已經被天帝銷毀了嗎？那為什麼現在還能重新盛開？”

“一說是在那次黃泉暴亂時，黃泉花粉隨着鬼魂的脫離而飄流於凡間，因此它們可以在充滿苦厄的地方重新生長。另一說是說天帝其實根本沒有銷毀黃泉花，而是把它轉移到了世間，因為天帝只會創造不會毀滅。”

“那真是太可惜了，明明是一個可以帶給人們幸福的美好事物，如今卻成了災厄的代名詞。”徒弟撫摸着黃泉花那緊閉的花苞，喃喃自語的說道。

“別再怨聲載道了，在這個地方，怨念很危險。先前教你的真言忘了嗎？”

徒弟將剛剛的想法拋之腦後，默念師傅的真言：“不再幸福，不再苦厄。”隨即變得和師傅一樣的面無表情。他將黃泉花摘在手上，撫摸着它，正欲將它丟到焚毀爐中，卻沒想到這花的誘惑極大，比情慾來的誘惑還大，他不忍把這麼美好的東西毀滅。

“你在幹什麼？快一點，

別等到災厄降臨時，才懊悔曾經自己的過失。”師傅提醒道。這句話同樣沒感受到師傅有什麼感情，但卻有很強的威力，使得他不得不服從。

徒弟微笑着把黃泉花焚毀，這種微笑比師傅更強烈一點。

烈日由黃轉為了紅，宣告着黑夜即將襲來，也宣告着黃泉花善舉的終結。

師傅和徒弟離開了村鎮。師傅明白永遠別在黃泉花被銷毀的地方逗留一日，因為隨着黃泉花的逝去，人們會記起之前的苦楚，並且不會忘記曾經黃泉花帶來的幸福，這種劇烈的反差，會使得他們無法接受這個現實。有些人會瘋，有些人會像曾經一樣接受，繼續原本的生活。而不管是哪類人，都無法將這種苦厄怪罪於身為苦厄創造者的自己，他們會統一的將其怪罪於焚花者，也就是那個摧毀他們幸福的人。

師傅和徒弟來到一條溪水旁，徒弟背向落日，師傅面朝著。師傅突然一坐，徒弟很是驚奇，因為師傅從來沒有在非特定時間憩息過。

“說吧，這一路走來，你有很多機會坦白，但你都沒有。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畢竟是第一次，你把那朵藏着的黃泉花交給我就行，但依舊要受罰。或者你可以選擇走，我就當沒你這個徒弟，但你還是得把黃泉花留下，以後不論在什麼地方，只要讓我看到你與此花有所糾葛，我見一次，毀一次。”

雖然師傅的這句話比之前的任何一句話都具威力，但徒弟卻再也不想遵從了，他要反叛！

“我從小到大，都在遵循別人的安排，連這份工作都是聽從別人的指示，我從未決定過什麼事，我一輩子循規蹈矩，可並沒有得到他們所謂的幸福，得到的卻是無盡的苦厄。如今有個機會擺在我面前，只要我將這花種在我的身旁，我將獲得那奢侈的幸福，所以我不可能把它丟掉。現在想想，你們這些人真可笑，明明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能獲得那難得的幸福，卻僅僅是因為一個可能的災厄就拋棄這種必然的美好。你們太可悲了！”徒弟笑着柔聲道。他不明白自己明明想要憤怒，卻無法憤怒，只感到心情的愉悅。

“首先我勸你先冷靜一下，在這花面前，痛苦很危險。你自己說的，你一輩子循規蹈矩，不能獲得幸福，而今你卻想藉助一朵花來獲得幸福，這不也是一種遵循嗎？如果你連你自己的情緒都無法主宰，而由一朵花來主導。那你還是你嗎？獲得的幸福還有意義嗎？”師傅依舊平淡的說道。

“別想說服我，我想要的是那幸福，跟遵不遵從沒有關係，就算被控制着，而得到的卻是幸福，那控制根本不值一提。”徒弟洋溢着微笑。這種笑容越發沉醉，越發迷人，達到了他此生最長的一次。

師傅見此狀，迅速撲想徒弟，欲將他手中的花奪走，最後銷毀掉，但為時已晚。隨着徒弟斷斷續續的微笑聲，他慢慢和落日一樣消失於荒原中，不同的是，太陽於明日會照常升起，而他再也不能。也由此，黃泉花盛開了！

“我提醒過你，永遠別在黃泉花面前回憶着自己苦厄，因為它不但會食人的苦厄，也會食滿是苦厄的人。”這一次師傅終於流下了他那早已乾枯的淚，因為黃泉花開了，也因為徒弟這一生所有的痛苦開始由他背負，他迅速把這種苦厄消解了，因為他不再追求幸福，也便不再會有苦厄，這正是徒弟未能做到的事。然後他緩緩地將那盛開的黃泉花丟到焚毀爐中，黃泉花接受着，就像之前接受人們的苦厄一樣。

當你要摧毀幸福之花的時候，它便會釋放它蘊含的苦痛。你有意而毀它之，它無意而毀你之。這即是黃泉花的惡，最純潔的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