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少年游（五）
“小二”，左游心叫住了還未走遠的店小二，“我見到一位朋友在這裏，不知能否將她帶上樓？”
“請問您的那位朋友在哪裏呢？”
左游心向那個方向指了下，店小二看到那道身影后，心中倒還有些欣喜，“原來是那位姑娘，帶上樓也是好事，不然等會又是一場麻煩。”於是沒有多猶豫，便給出了回答。
“若當真是您的朋友，自然是可以的，只是可能需要向四樓的掌柜解釋下。”
“如此便多謝了。”
左游心逐漸靠近那道身影，只是那人仍在一邊發獃一邊抿着酒，並未注意到有人正在靠近自己。
“武姑娘，”話音未落，那隻酒杯便被重重地扣在了桌上，發出“咚”的聲音，而另一隻手已經摸到了桌上放着的刀柄，準備拔刀而起，只是動作剛做了一半就戛然而止，拔出了半截的刀也被收入鞘中。
“左公子，”帶着微微的笑容，那道特別的聲音再次傳入左游心的心間，“左公子不在家中溫習課業，怎麼來了這裏？莫非左公子已經迷戀上這般繁華了？”
“武姑娘誤會了，今天家裏丫鬟收拾了一天屋子已經很是勞累了，況且她也不知道我喜歡吃些什麼，就想着不麻煩了，隨便出來找家酒樓吃些什麼，又想到了武姑娘曾推薦過這裏，便想來此試試，沒想到竟如此有緣。”
“原來如此，坐下來喝一杯？”
“不如一起上去好好喝一場？這裏有些太吵了。”
“哦，竟忘了這裏我與公子身份有別，既然左公子開口邀請，我豈能拒絕，這倒算是沾了公子的光了呢。”
“武姑娘又在說笑，走吧。”說著像往常一樣拍了下武子英的肩膀，卻沒想到武子英猛地一下跳開了，“嘶……痛。”
“呃，抱歉抱歉，武姑娘今日不是在城內嗎？怎會受傷？”
“剛剛跟幾個不長眼的貨色打了一架而已，小問題，我們走吧，左公子。”
在和四樓的掌柜一番解釋后，二人終於在小二的帶領下來到了四樓的一間包廂之中，屋內陳設精美，窗外的洛水在夕陽下泛着粼粼波光，水上漂浮着的畫舫已陸續點起了燈籠，斷斷續續的火光匯成另一條河流，伴着一旁侍女煮着的新茶的清香味道，不同於樓下的嘈雜煙火，這裏恬靜而美好，讓人不由自主地想和對面的人就這樣安靜地度過一整天，一整月……
“請問二位客官需要些什麼？”一旁傳來小二有些無奈的聲音，儘管二人飲着茶四目相對的場面很是美好，但生意也是要做的，小二在一旁已經等了些時候，實在有些忍不住了，只好出言打斷。
“哦哦，我還沒來過這裏，不知武姑娘有何推薦？”
“我和爹爹來的時候都只顧着吃了，不記得什麼名字。”武子英對此稍有些羞愧，聲音變得輕軟起來，像貓撓般挑逗着左游心的情感。
“呃，那就勞煩您給我們配一桌吧，三葷兩素一湯，一壺好酒，菜只要忌辛辣即可，不知武姑娘還有什麼要求？”
“沒有了，不過是否有些多了。”
“今日收拾屋子有些餓了，無妨。”
“哦，那便沒什麼別的了。”
“那就這樣吧，倒是辛苦您了。”
“客官哪裏的話，小的為客官服務自是應當的，茶已為二位備好，請二位稍後，菜很快就給您呈上來。”店小二笑着和一旁的侍女退了出去。
“武姑娘不是說要和那位楊鏢頭去談生意嗎？怎麼就你一個人了”
“下午和楊鏢頭去玉永鏢局問了問，那裏的老闆是我爹的朋友，只是他說近期由於官府的動作，每趟鏢的價格都變高了，活也就少了，最近的哪怕是去西域的活都被接完了，何況是很輕鬆的揚州。談完后既然最近不會有活，楊鏢頭自然就和兄弟們一起去教坊司喝酒了，我又去不得，所以就成一個人了。”
“既是如此，姑娘何不去商會聯繫我，莫非不把在下當朋友？”
“沒有，只是覺得左公子這般讀書人，貿然打擾似乎有些無禮。”
“看來還是不把在下當朋友。”
“不是的不是的，左公子莫要……”
“武姑娘不必多言，寧德坊春水街，呃，青陽書院旁第三間沒掛牌匾的屋子就是我現在的宅子了，過幾日應該就會掛上‘逍遙齋’的牌匾。既然武姑娘近期沒有事情做，不妨多來找我一起聊聊天也好。”
“左公子還要參加春闈的，莫要因我耽誤了前程。”
“那四書五經我早已爛熟於心，明經自無需擔心，至於進士科的詩詞策論，乃是日積月累的水磨工夫，這十來天又有何用？”
“左公子倒是自信的很。”
“所以姑娘不必擔心，盡可來找我聊天，我那裏雖然剛剛收拾好，但至少好茶是不缺的。”
“好吧，我若無聊會去尋公子的。”
“對了，如果我想找你的話應該去哪裏？”
“嗯……還不確定，如果要有一段時間接不到活，我們會考慮要不要直接回去。就算要留在這裏等活，也不可能一直住在客棧中，總之還是要商量，所以明天還要和楊鏢頭去其他幾家熟識的鏢局打聽下，如果確定了我去找你的時候會告訴你的，左公子意下如何？”
“好吧。”
“我其實有一事不明，不知左公子可否解惑？”
“左公子如何看待這次陛下對江湖人士的清剿？自陛下登基后我朝四處征戰，本就死傷無數，但好歹得到了些好處。可是如今搞得國內雞飛狗跳人心惶惶，陛下是不是真的老糊塗了？”
“恰恰相反，武姑娘，我倒覺得陛下是‘老驥伏櫪，志在千里’”
“你喝茶喝醉了？按照陛下旨意，這次清剿時所有知情不報者一律抄斬，施如此重刑於民，我不懂這算什麼‘志在千里’？”
“武姑娘可知‘亂世用重典’？”
“如今大寧王朝已近兩百年，當朝皇帝在位二十七年，期間國土擴張，無災無禍，何來亂世？”
“在下可否先問武姑娘幾個問題？”
“左公子請講。”
“武姑娘身為鏢局中人，自然很熟悉江湖規矩吧，能否隨便與我說說？”
“倒不能說全部了解，但也知道些大概，比如鏢師一般不出手，一般人也不得對鏢師出手，還有賊不可搶，匪不碰女人，比武不下死手什麼的。”
“武姑娘倒是記得清楚。那麼下一個問題，武姑娘可知《寧律》規定何種情況下鏢師可傷人，何種情況下可殺人？”
“呃，未曾聽過。”
“那武姑娘可知《寧律》中有專門針對鏢師的條文？”
“不知。”
“那姑娘對《寧律》任何一條有印象嗎？”
“似乎是不按律賦稅或徭役的人會受到重罰。”
“最後一個問題，對於一個目不識丁的平頭百姓而言，江湖規矩和《寧律》哪個更容易理解？”
“自然是江湖規矩。”
“這便是當朝之亂了。當年太祖皇帝在位時，本朝剛剛將萬民從內憂外患，水深火熱的前朝中拯救出來，又有兄弟二人齊心協力的美談在民間流傳，使得朝堂內外都對本朝充滿了信心，所有人都希望為此出一份力……”
“看起來當年太祖皇帝似乎真是打造出了一個理想國呢。”
“那倒也算不上，只是大家在前朝壓抑太久，終於看到一絲光明的激動罷了。”
“所以這和現在有什麼關係呢？”
“別急，聽我繼續講。前朝末年連年災禍，官員又魚肉百姓，百姓處在水深火熱中，許多江湖人士仗義出手救濟百姓，在百姓心中建立起了很好的形象，有時江湖人士在街坊鄉間的提議往往比官府更容易受到認可。太祖皇帝發現了這一點，認為“廟堂之外皆江湖”，於是希望以那些幫助百姓的俠義之士為榜樣，通過江湖那些簡單且易接受的規矩團結並規範一般百姓，保證在登基初期民間的穩定。而為了達到這一目標，太祖皇帝給予了那些俠客很大的自由度，鼓勵他們與民眾多交流，在鄉鎮中的一些事務甚至可以由這些人當地官員和官員一同決定。”
“聽起來似乎不錯，但現在看來這個想法實施得似乎不太成功。”
“恰恰相反，太祖皇帝的想法實行得相當成功，當時舉國上下幾乎無一人反對，之後太祖皇帝登基僅僅五年，內戰和災禍帶來的影響已經基本消除，有些地方甚至已經開始穩步發展，這條政令可以說是成果斐然。”
“那為何現在不再持續了呢？”
“所以說多看看書總是好的，講的我口乾舌燥。”左游心拿着桌上的杯子濕潤着自己的嘴唇，這時突然傳來一陣敲門聲。
“客官打擾了，您的菜準備好了，是否要現在就上桌呢？”小二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那就現在上菜吧，正好我也說累了，不如吃完繼續聊，不知武姑娘意下如何？”
“我遂左公子之意便是。”
“那便上菜吧。”
房門打開，小二一一將菜端到桌上，那白瓷盤中的菜肴熱氣騰騰，精美大氣，待到桌上已擺滿，小二才開始介紹各道菜的名字，兩人隨着他的手勢認真聽着。
“客官您說讓我幫您看着點，小的就自作主張了，現在給您介紹下，第一道菜名叫梁溪脆鱔，用的是今日從梁溪抓來的新鮮鱔魚炸制而成，口感脆嫩；這第二道菜是本店招牌，望江獅子頭，這道菜無需介紹，二位嘗過後必定終生難忘。”
小二語速不快又抑揚頓挫，二人聽着倒覺得還挺有意思，小二似乎也意識到了他們對此很是好奇，便講得更起興了。
“這第三道菜也是一道名菜，叫做真真假假，據說前朝江湖中有一人精通騙術和扮演他人，此人每次騙到一人後便會取下受騙者的臉作為麵皮，過上那人的生活，直到下一個目標出現。可是這人卻當真厲害，從未被人抓到把柄，一路變換下來，最後竟坐到了丞相的位置上，許多受害者就更敢怒不敢言了。只是恰好被他所害的人中，有一人的父親是宮中御廚，在中秋宮宴上做了這道菜，弄瘋了這騙子，被人們交口稱讚，這道菜也就流傳了下來。”
“一道菜怎麼能弄瘋一個人呢？”武子英的好奇心已經完全被激發了出來，迫不及待地問着。
“客官莫急，小的就要說到這裏。要說這騙子怎麼被一道菜弄的失魂落魄，還要說到這道菜的做法，這菜用到了三種食材，乳鴿，野鴨，家鴨，將他們去骨后焯水，然後將乳鴿放入野鴨肚子裏，再塞入冬菇，火腿，再將野鴨塞入家鴨肚子裏，加入黃酒，蔥姜后燉煮而成。這廚師在宮宴上當著皇上和百官的面把肚子一層一層的剖開，像是在暗示這位丞相所做之事，把他嚇得不輕；但這菜中每剖開一層，裏面的食材就更珍貴幾分，而這丞相卻是越剖越寒酸，他覺得這廚子又在嘲諷他，又怒不可遏，這一驚一怒間，急火攻心，人便瘋了。”
“這故事倒是有趣，不知當今江湖上有沒有這樣一番人物啊。”左游心漫不經心地說著。
“似乎有個叫‘千面郎君’的，倒是和這位路子很像。”武子英想了下在腦中找到了一個名字。
“竟然還真有，看來有機會得認識認識。”左游心口中碎碎念着，餘光瞥到了一旁躬着身子的小二，“哦抱歉打斷你了，請繼續吧。”
“好的客官，這第四道菜則是燒三鮮，雖然很是平常，但這早春時節是這些食材最為鮮嫩的時候，可以說其他時候的燒三鮮不及近日一成；而這第五道菜呢，則叫做百年好合，是百合和年糕清炒而成，香甜可口。”
“這百合是什麼東西？”兩人都未曾聽過這等食材，不過武子英還是嘴更快些，問了出來。
“這百合是宣武十八年的時候皇上御駕親征北方蠻夷，大勝歸來時又恰逢皇后六十大壽，皇上想找些寶物送給皇后，結果在涼州的一座小村莊發現了這種植物，數百片白色嫩葉緊緊包裹在一起，似寓意百年好合，陛下當即大喜，認為乃是天降祥瑞，便令專人種植，只為皇家所用，只有玉京幾家酒樓每年可以獲得一定數量的御賜，我們家正是其中之一。”
“看起來這其貌不揚的素材竟是這些里來頭最大的，怪不得被小二做壓軸介紹呢。”武子英聽完介紹后顯得有些驚訝。
“這最後一道羹湯，亦是名菜，名曰文思豆腐，望左公子在春闈中文思如泉湧，高中后也莫要忘了本店的美食，多來照顧下小店的生意。”介紹完畢，小二又從一旁端來了一壺酒和一個小蓋碗。
“這酒是本店新做的桃花釀，清甜醇香，請二位慢用。”說完又將手伸向那個小碗，“之前姑娘在本店遭遇的事，當時實在是事情太多，處理欠妥，這碗紅棗銀耳蓮子羹就當給姑娘賠罪了。”說著還鞠了一躬。
“無妨無妨，多謝掌柜了。”武子英對於這件事本就沒什麼意見，店家還白送了一份吃的，武子英自然更不會指責對方了。只是左游心在一旁似乎對這種處理方式很是不滿，冷哼了一聲。
“那小的就不打擾二位了，請慢用。”小二說完便轉身輕輕地關上了房門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