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黑河村(二)
黑河村內,學堂中的交流聲也越來越少,少年似乎終於問完了積攢了一肚子的問題,向外面望去,一輪圓月高懸在天空之上,伴着縷縷輕風吹過,提醒着學堂內的師生二人時候已經不早。
“啊,時候不早了,我正好有事出去一趟,順路送你回家吧,回去之後可以多想一想,下次就能問出更有意義的問題,學堂的大門也隨時為你敞開,不用害羞,多來聽聽總歸是好的。”楚先生一邊向外走一邊說著,虎子一個多時辰不停歇的花式提問似乎絲毫沒有對他的心態產生困擾,依舊用平淡的聲調和溫和的語氣與虎子交流,似乎周圍沒有任何因素可以是他心生波瀾。
而與他的心境一樣永不變化的,是他手中那柄被他視若珍寶的扇子。即便現在已是深秋,天氣轉涼,平日裏依舊能見到楚先生時不時打開扇子扇一扇風,現在到了晚上,扇子已然不能用於扇風,但合扇對於楚先生亦有用處,無論是說話還是走路,楚先生都喜歡用扇子有規律地敲打着另一隻手的掌心,彷彿在為他的一言一行掌控節奏。
在月光的照耀下,扇柄處的一個令牌狀玉制小扇墜變得引人注目了起來,月光穿過玉令牌,一片夜色中一點翠色隨着楚先生的步伐跳動着,而在近處細看,會發現這玉牌通透無比,隨着光線的變幻,玉里似乎真有水在流動,即便虎子經常在夜晚看到這塊玉令牌,但每次都仍會被這難以言說的潔白無瑕、晶瑩剔透而震驚到。對於每日都在為食物而擔憂、吃了上頓沒下頓的黑水村村民來說,這樣的東西可以說是他們根本無法理解的。
正因如此,村民們總覺得楚先生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人物,一定有很多學問,才對楚先生尊敬有加,才願意將孩子送去學堂。
“哦對了,明日就是中秋了,送你一個小禮物。”楚先生繼續說著,但虎子似乎沉醉於玉牌這無與倫比的美中,並沒有對楚先生的話做出回應。不過楚先生對此也並不在意,笑了笑將扇子放在了書案上,轉身進了屋子。
不一會楚先生走了出來,手裏拿着一本書,看到虎子正在小心翼翼地碰觸着玉令牌,楚先生走過去,摸了摸虎子的頭,將書遞了過去。
“你的中秋禮物,也算是謝謝你時不時來我的學堂捧場,不然可能都沒人理我。”楚先生無奈地笑了下,“這是你一直心心念念的課本,不過和他們的不太一樣,我從他們的課本里挑了一些不錯的詩文,又加了些別的詩文,如果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隨時來問我,但一定要記得先思考,這樣的問題才有意義。還有,你也可以照着這本書練字,這本書不像是書局裏的大路貨,都是我手抄的,對你的書法應該有一定幫助,還有要記得好好保管,不要弄丟了啊。”
“謝謝楚先生,我一定好好保管,認真看書。那我這周看完的話下周楚先生可以再換一本給我嗎?”虎子的性格正如他的名字,無論做什麼事都火急火燎的,凡事都喜歡追求用最快的速度完成,楚先生對此顯然已經見怪不怪了,只是無奈地搖着頭說著,“不用那麼著急,記得多思考,什麼時候你自己的思考寫出來可以達到這本書厚度的三倍,這把扇子就送給你了。”
“好耶!”小孩子顯然更容易被獎勵打動而非語重心長的教導,聽到慢慢看書可以得到獎勵,虎子也就按捺住了自己的急性子,下定決心認真看書多多思考。
“好了,走吧,我們回家。”楚先生輕輕地拍了拍虎子的後背,拿起書案上的扇子,和虎子一起走了出去。
大街上的人們熙熙攘攘,但不同於集市的熱鬧,幾乎街上的每個人都步履匆匆,即便周邊有許多售賣長度跋涉必需物資的店面,但依舊很少有人停下來買東西,一方面由於這裏魚龍混雜,又無官府管轄,物價遠高出正常許多,而以往發生的偷竊搶劫事件又多如牛毛,想買的又買的起的人擔心安全,不擔心安全的大多買不起。
而另一方面,所有人都要藉著夜色的掩護,儘可能走得更遠,一旦日出,飛花城虎豹騎將在方圓五十里的範圍內進行地毯式搜索,在烈日當空的戈壁中,沒有人可以從虎豹騎的視線中逃脫。這兩點原因導致黑水村雖然每夜人來人往,但很難獲得經濟收入,使得黑水村的村民們生活的都相當艱難。多虧了楚先生前幾年帶來的更耐旱的種子和更好的耕種技術,保證了黑水村的村民至少能自己耕種有飯吃,不然早在七年前的大雪災后缺糧餓死了。
而在這些神色匆匆的旅人和粗糙的砂石路中,虎子和楚先生閑庭信步走向回家的方向,途中虎子還時不時問一些生活中遇到的奇怪問題,二人的平和與周圍的氛圍看起來似乎格格不入。
就在這時,突然有人打破了這種平和,一個八九歲的小孩突然從小巷裏沖了出來,一下和楚先生撞了個滿懷,楚先生手中的扇子沒抓緊一下飛了出去,小孩也撲倒在地,因為疼痛而哭了起來,楚先生蹲下摸着小孩子的頭安慰他的情緒,順便檢查了一下傷口,都是一些小小的擦傷,沒有什麼大問題,而虎子則是眼疾手快地撿起了掉在地上的扇子,還給了楚先生。小孩哭了幾聲發現沒那麼疼了,便停止了哭聲抬起頭來。
“哎,安小七這麼晚了你在街上亂跑什麼,很危險的,快回家了。”楚先生髮現這孩子竟是自己學堂中的一名學生,便好奇地問你了下。
“啊,娘剛才談成一筆生意,但是那位客人沒有碎銀,娘讓我回家再拿點東西添給客人。”安小七說著揚了揚手中的袋子,“楚先生,娘還等着我呢,我要過去了,先生再見。”
對於村民來說,一筆交易賺的錢能夠至少保證接下來一周都可以吃的不錯,所以對於交易十分重視,安小七亦是如此,從地上爬起來便飛奔向他們家的店鋪,似乎完全忘記了剛才還因為傷口痛得哭過。
黑水村為了方便管理、村民可以互幫互助,村民的住宅大都建在了一起,只有學堂由於是後來修的建在了街的另一頭,而他們既然已經見到了從家出來的安小七,可以說是基本進入了居民區,發生危險的隱患也基本不存在了。
“好了,快回家去吧,記得多來學堂。”楚先生和虎子打了招呼,便向學堂走回去。
“好的,楚先生再見。”
只是他們都沒有注意到,剛才扶起來的安小七在跑到他們家攤位附近時,突然鑽進了一條小巷,而遠處的攤位上,安小七正在幫母親賣力地吆喝着。
“將軍,確認了,是他。”“安小七”向著巷子中的黑色背影躬身說道。
“好”,只一字語罷,黑影便消失在了巷子中。
學堂旁,黑水村中有名的老槐樹樹枝突然顫動了一下,驚出一群麻雀。
夜色漸濃,稍微平靜下來的狂風似乎又有起勢之意。學堂中,身形挺拔的黑衣人坐在書案前閉目養神,身上飄着淡淡的血腥味,懷中抱着一把長刀,指尖一下下地敲打在刀鞘上,速度越來越快。
“吱—”,學堂的木門被緩緩推開,手持扇子的中年儒生踏進院門,看見書案前的黑衣人,腳步只是頓了一下,向黑衣人微微頷首,隨後便若無其事地走到院子中央停了下來,黑衣人也同樣向他致意,敲打在刀鞘上的手指也停了下來,兩人似乎對於彼此的見面毫不意外。
“沒想到你們這麼快就找到我了,看來沈將軍對手下的真是教導有方啊。”楚先生像是聊家常般笑着說道。
“六年了,已經很久了。”沈將軍毫無感情地回應着。
“哈哈哈,你們找人當然覺得久。”楚先生似乎更加放鬆了,彷彿與多年密友久別重逢似的,“但我肯定覺得六年太短啊,畢竟有誰嫌自己活得太久呢?是吧。”
“呵呵,你跑到這種荒郊野外來苟且偷生,恐怕還有其他目的吧。”
“哎呀,你都說了是苟且偷生,肯定要活的足夠苟且嘛。”楚先生笑嘻嘻地和沈將軍打着馬虎眼,但他顯然不吃這套,“呵呵”了兩聲后左手已經握住了刀柄的盤龍,作勢要將其拔出。
“我覺得你現在還不夠苟且,外面的客棧里有些人廢了手腳,難以生活的同時還要遭人白眼受人欺辱,我覺得這才算是足夠苟且,你覺得呢?”
“哈哈,不至於不至於。”楚先生連忙擺了擺手示意不要動刀,“我確實有些打算,但這些打算也確實不能說,就算你把我凌遲了也不能說。”
“哼,我對你那些不能說的打算沒有興趣,不過小打小鬧而已;但我勸你最好把能說的那個打算說出來,此事不止與你我相關,更是聖上的要求,如果你不老實,後果可能比凌遲更為痛苦,畢竟那只是肉體的痛苦。”
“啊,好吧,其實到這來就是為了消解一下心中的愧疚而已,沒什麼別的想法。”
“保護庚未之亂里逃脫的亂臣賊子?”
“他們不是亂臣賊子,只是被逼無奈罷了。”
“呵呵,你這番解釋不如去對青州數十萬亡魂說說試試,看看他們如何評價?”
“好吧好吧你說了算,那麼看在我老實交待的份上,做個交易吧。”看見沈將軍微微歪了下頭后沒有阻止他說話,便繼續說了下去,“放過老李的兒子吧,畢竟他確實算得上受害者,你再收他為義子好好教導一番,又是一個可用之才。”
“哦?李平岳?想不到小小的黑水村竟然有兩條大魚,李平岳的兒子靠你張一張嘴就讓我放過,未免想的太美。”
“加上八服,如何?”
“聖上旨意,所有參與庚未之亂的賊子皆誅九族,無職士卒誅三族,他兒子無論如何都逃不掉。八服又不是只有你楚暮才找得到,你的價碼還不夠高,要能打動聖上才行。”
“那麼你回玉京當天就能拿到八服,再加上一個承諾,陛下需要的時候,八服出世的事就會被天下武林所知。”
“天下武林?”
“是的,全天下的、只要來過着這江湖中的武林中人,如何?我覺得價碼夠高。”
“我覺得勉勉強強,不要用你的思維去揣摩聖上,除了你沒有人想重演庚未之亂。”
“那如果是換一種方向的庚未之亂呢?多考慮考慮,沈將軍。”
“換一種方向?”沈將軍若有所思,突然間腦海中有個想法一閃而過,“我覺得這個價碼確實夠高了,成交。”
“沈將軍實乃仁善之人”,楚先生笑了笑,向著沈將軍深深地作揖表示感謝,“我還有一個小小的願望,不知沈將軍可否滿足?”
“先說來聽聽。”
“我畢竟在當年也是在朝堂上有頭有臉的人物,如果被他人知道庚未之亂主謀是我,恐有損陛下威望。而且我覺得楚暮這個名字死氣沉沉的,不好聽,所以能不能在要發的通稿上把我的名字改一改,嗯…,就叫楚朝陽吧。”
“哼,難得你還記得聖上對你的信任,這個願望可以幫你實現,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沒有了。”
“好,那安心上路吧,看在你今天如此配合,就讓你體面些吧。”說著沈將軍從衣中拿出一個小瓷瓶,扔給了楚先生,便轉身向門外走去,“沒什麼痛苦,你只會覺得困而已,我先去找李平岳了,你安排下後事吧。”
“等等”,楚先生叫住了快要走出門的沈將軍,對着院門朝向的南方,跪拜叩首,反覆九次,虔誠且莊重,額頭和手掌都被粗糙的砂石地磨出了血痕,做完這些后,楚先生臉上的淡然似乎又多了幾分。隨後雙手捧着那把愛不釋手的扇子,遞向沈將軍。
“當年陛下提拔我這一介寒門書生,對我青睞有加,於是我便想着要儘力報答陛下的恩情,便沒日沒夜的工作,宣武九年的中秋佳節,我突然想到了預防疫病的方法,便進宮面聖,那天陛下罕見地對我破口大罵,將我趕了出來。第二天,陛下召我去御書房,送了我這把扇子,希望我不要過於埋沒在案牘之間,多感受下清風霽月般的美好,放鬆下自己,當時我對此並不在意,忙忙碌碌又是六年,然後庚未之亂髮生,我又逃亡六年,這六年間我沒有任何公文要處理,每日在這戈壁感受陛下口中的清風霽月般的美好,我終於發現陛下眼中的世界和我們這些平民眼中的世界毫不相同,不過有時夜晚獨飲,唯有清風入吾室,唯有明月伴吾飲的感覺也確實不錯,只是可惜再也沒有機會感受了。明日又是中秋佳節了,本該是團圓的日子,就讓這把扇子替我向陛下請安吧,也算是物歸原主了。”
沈將軍看着跪在砂石地上的楚先生,嘆了口氣,並未接過他手中捧着的扇子,“陛下在我臨行前說,無論何時只要你願意主動承認錯誤,陛下便放你一命,現在只要你認錯,我們就一起回玉京,我也可以幫你求情。”
楚先生笑着搖了搖頭,“何錯之有,庚未之亂就是解決當時問題的最好辦法,在這件事上我無愧於心,沈將軍無需多言。”
沈將軍無奈搖了搖頭,雙手接過了楚先生手中的扇子,對他微微拱手還禮,“楚大人,一路走好。”說完便走了出去。
楚先生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走向書案,提起筆一筆一畫地寫着,寫完后將其分別封裝在三個信封中,在封面上分別寫上“致虎子”,“致朝陽”,“致玉京城阿九”,將三封信在書案上一字排開,洗了下筆后將其掛回筆架,長舒一口氣。拿起一旁的小瓷瓶,看了看仍在空中盤旋的那群麻雀,向它們微微頷首,一口吞下了瓶中的東西。
不一會,楚先生便倒在了書案上,嘴角微微帶笑,一陣清風吹過,院外老槐樹的樹枝微微顫動,天空中盤旋的麻雀逐漸下落,終於回到了它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