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途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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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廂里人不多，每個乘客都有自已的坐位，不象“文革”年代通常所見的那樣，過道里擠滿了人，衛生間塞滿了人，連行李架都塞進了人。在派性鬥爭激烈、武鬥到處漫延的年月，乘火車趕遠路的人都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心，乘客之間的互問短長几乎絕跡；對象我這樣“嬌滴滴”又“洋里洋氣”的女孩，人們更是抱有疑慮。——這女孩太惹眼，那遮住她纖弱身軀的白衫藍裙太不合時宜，她那漂亮的卷頭髮早就被“文革”時風所禁止；她那揉着憂鬱和孩子氣的與眾不同的氣質，她那病得不輕、虛弱至極的樣子，無一不讓人驚異：她為什麼一個人出遠門？病成這樣，為什麼沒人陪護？燙頭髮早就被禁絕，她的頭髮是在哪兒燙的？帶着這些疑惑，人們對她的判斷不外乎幾種：她從國外來；她是華僑；她是牛鬼蛇神。幾種判斷無論哪一種，都令不相識的人們對她疏而遠之；而最後一種，更讓人對她側目。由是，當她間或從昏迷中蘇醒，艱難地從挎包中取出藥片、卻苦於沒有可吞服藥片的水時，沒有一個人向她伸出援助的手，人人臉上都擺着視而不見的冷漠。
不過，這情況也有令人欣慰之處，那就是沒有人圍觀她，沒有人張着好奇的麻木的眼睛打量她。——啊，她是誰？她為什麼是我……
在胃部翻江倒海般的一波又一波噁心嘔吐的折磨中，我熬過了不眠之夜，熬過了一次又一次佛如生死搏鬥的慘苦磨難，次日下午，列車到達嶺南省會黔陽市。
黔陽是本趟車次的中轉站，所有的乘客都要在這裏下車，去車站外面辦理了轉站手續，才能乘上開往目的地嶺南的列車。車廂里人早就走光了，我試着一點點挪起身子，站起來，卻象被颶風颳倒般倒在坐椅上。良久，我再作努力，把手搭在椅背，讓身體靠着座椅挪動幾步，又倒在座椅上……稍緩，我再靠着座椅往前移動……終於，我移完了橫在前面的數排座椅，到達車廂門口。
在車廂門口，一個再也擠不出一絲力氣的小女人，象紙人兒似地落坐在車廂門下的階梯上。她艱難地移下兩級階梯，歇息一陣，象一堆沒有生命的東西，跌落在鋪滿碎石的鐵軌旁。
黔陽車站靜得出奇。月台的牆壁上，刷着比往常更加醒目的“打倒XXX”、“支持XXXX”的標語。潔凈得發白的水泥地面，每隔三米距離，站着一位荷槍的士兵。士兵的隊列很長，一直延伸到看不見的地方。顯然，車站處於戒嚴狀態；這裏一定發生了嚴重情形，很可能是死傷不少的流血武鬥；死傷的人可能象我一樣，年輕，單純，原本有着錦繡前程；不同的是，他們都有健康的、充滿活力的體魄，卻把鮮活的生命投入了永遠不會有結果的大爭論和流血戒斗。充滿活力的人傷了，死了，幾無生命力的我卻活着——假如我這也能算活的話。
“文革”運動的一切，於我而言遙如星辰。我所面對的，是要在扎人的碎石地上朝前爬，爬過橫在前面的三條鐵軌，爬上高出碎石地面半米的月台，在那兒等待乘坐上下一趟列車。對一個行走自如的健康人，這種事象吸一口空氣一樣簡單，但於癱軟如泥、渾身被碎石扎得遍佈血癍的我，卻難於上青天。我扒在碎石上，爬行上半米路，就昏過去……
我爬爬停停，終於爬過了三道鐵軌，癱在月台下再也無力動彈。
約莫半個時辰過去，我再次拼出力氣，爬上月台的水泥地面，象只斷線的風箏，癱在地上，杳無聲息。
月台上，英姿颯爽的士兵們目睹了這個女孩的悲慘，但他們無法給予她任何幫助，因為他們不能離開崗位；即便可以離開，面對這個引人注目的“資產階級小姐”，士兵們也會分外為難。
終於，離我最近的士兵開口問：
“怎麼沒人送你？”
見沒答話，又問：
“病成這樣，為什麼不乘坐卧鋪？”
他的話我聽見了，只是我沒有回答的力氣。是啊，看上去如此孱弱的女孩，為什麼不乘坐卧鋪？可事實是，我這個因“資產階級嬌小姐”之罪而遭到S大學“革命”環境極端鄙視的人，不但親人不會讓我乘坐卧鋪，就連我自已，也未曾奢望過卧鋪的“享受”；於我而言，受苦已成家常便飯。
去嶺南的列車開進車站，停靠到月台旁。我象從車廂里爬出來一樣，爬進這趟列車的車廂。
六個小時之後，列車到達嶺南車站，我利用夜幕的遮掩，一點一點，爬回歌舞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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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廂里人不多，每個乘客都有自已的坐位，不象“文革”年代通常所見的那樣，過道里擠滿了人，衛生間塞滿了人，連行李架都塞進了人。在派性鬥爭激烈、武鬥到處漫延的年月，乘火車趕遠路的人都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心，乘客之間的互問短長几乎絕跡；對象我這樣“嬌滴滴”又“洋里洋氣”的女孩，人們更是抱有疑慮。——這女孩太惹眼，那遮住她纖弱身軀的白衫藍裙太不合時宜，她那漂亮的卷頭髮早就被“文革”時風所禁止；她那揉着憂鬱和孩子氣的與眾不同的氣質，她那病得不輕、虛弱至極的樣子，無一不讓人驚異：她為什麼一個人出遠門？病成這樣，為什麼沒人陪護？燙頭髮早就被禁絕，她的頭髮是在哪兒燙的？帶着這些疑惑，人們對她的判斷不外乎幾種：她從國外來；她是華僑；她是牛鬼蛇神。幾種判斷無論哪一種，都令不相識的人們對她疏而遠之；而最後一種，更讓人對她側目。由是，當她間或從昏迷中蘇醒，艱難地從挎包中取出藥片、卻苦於沒有可吞服藥片的水時，沒有一個人向她伸出援助的手，人人臉上都擺着視而不見的冷漠。
不過，這情況也有令人欣慰之處，那就是沒有人圍觀她，沒有人張着好奇的麻木的眼睛打量她。——啊，她是誰？她為什麼是我……
在胃部翻江倒海般的一波又一波噁心嘔吐的折磨中，我熬過了不眠之夜，熬過了一次又一次佛如生死搏鬥的慘苦磨難，次日下午，列車到達嶺南省會黔陽市。
黔陽是本趟車次的中轉站，所有的乘客都要在這裏下車，去車站外面辦理了轉站手續，才能乘上開往目的地嶺南的列車。車廂里人早就走光了，我試着一點點挪起身子，站起來，卻象被颶風颳倒般倒在坐椅上。良久，我再作努力，把手搭在椅背，讓身體靠着座椅挪動幾步，又倒在座椅上……稍緩，我再靠着座椅往前移動……終於，我移完了橫在前面的數排座椅，到達車廂門口。
在車廂門口，一個再也擠不出一絲力氣的小女人，象紙人兒似地落坐在車廂門下的階梯上。她艱難地移下兩級階梯，歇息一陣，象一堆沒有生命的東西，跌落在鋪滿碎石的鐵軌旁。
黔陽車站靜得出奇。月台的牆壁上，刷着比往常更加醒目的“打倒XXX”、“支持XXXX”的標語。潔凈得發白的水泥地面，每隔三米距離，站着一位荷槍的士兵。士兵的隊列很長，一直延伸到看不見的地方。顯然，車站處於戒嚴狀態；這裏一定發生了嚴重情形，很可能是死傷不少的流血武鬥；死傷的人可能象我一樣，年輕，單純，原本有着錦繡前程；不同的是，他們都有健康的、充滿活力的體魄，卻把鮮活的生命投入了永遠不會有結果的大爭論和流血戒斗。充滿活力的人傷了，死了，幾無生命力的我卻活着——假如我這也能算活的話。
“文革”運動的一切，於我而言遙如星辰。我所面對的，是要在扎人的碎石地上朝前爬，爬過橫在前面的三條鐵軌，爬上高出碎石地面半米的月台，在那兒等待乘坐上下一趟列車。對一個行走自如的健康人，這種事象吸一口空氣一樣簡單，但於癱軟如泥、渾身被碎石扎得遍佈血癍的我，卻難於上青天。我扒在碎石上，爬行上半米路，就昏過去……
我爬爬停停，終於爬過了三道鐵軌，癱在月台下再也無力動彈。
約莫半個時辰過去，我再次拼出力氣，爬上月台的水泥地面，象只斷線的風箏，癱在地上，杳無聲息。
月台上，英姿颯爽的士兵們目睹了這個女孩的悲慘，但他們無法給予她任何幫助，因為他們不能離開崗位；即便可以離開，面對這個引人注目的“資產階級小姐”，士兵們也會分外為難。
終於，離我最近的士兵開口問：
“怎麼沒人送你？”
見沒答話，又問：
“病成這樣，為什麼不乘坐卧鋪？”
他的話我聽見了，只是我沒有回答的力氣。是啊，看上去如此孱弱的女孩，為什麼不乘坐卧鋪？可事實是，我這個因“資產階級嬌小姐”之罪而遭到S大學“革命”環境極端鄙視的人，不但親人不會讓我乘坐卧鋪，就連我自已，也未曾奢望過卧鋪的“享受”；於我而言，受苦已成家常便飯。
去嶺南的列車開進車站，停靠到月台旁。我象從車廂里爬出來一樣，爬進這趟列車的車廂。
六個小時之後，列車到達嶺南車站，我利用夜幕的遮掩，一點一點，爬回歌舞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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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廂里人不多，每個乘客都有自已的坐位，不象“文革”年代通常所見的那樣，過道里擠滿了人，衛生間塞滿了人，連行李架都塞進了人。在派性鬥爭激烈、武鬥到處漫延的年月，乘火車趕遠路的人都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心，乘客之間的互問短長几乎絕跡；對象我這樣“嬌滴滴”又“洋里洋氣”的女孩，人們更是抱有疑慮。——這女孩太惹眼，那遮住她纖弱身軀的白衫藍裙太不合時宜，她那漂亮的卷頭髮早就被“文革”時風所禁止；她那揉着憂鬱和孩子氣的與眾不同的氣質，她那病得不輕、虛弱至極的樣子，無一不讓人驚異：她為什麼一個人出遠門？病成這樣，為什麼沒人陪護？燙頭髮早就被禁絕，她的頭髮是在哪兒燙的？帶着這些疑惑，人們對她的判斷不外乎幾種：她從國外來；她是華僑；她是牛鬼蛇神。幾種判斷無論哪一種，都令不相識的人們對她疏而遠之；而最後一種，更讓人對她側目。由是，當她間或從昏迷中蘇醒，艱難地從挎包中取出藥片、卻苦於沒有可吞服藥片的水時，沒有一個人向她伸出援助的手，人人臉上都擺着視而不見的冷漠。
不過，這情況也有令人欣慰之處，那就是沒有人圍觀她，沒有人張着好奇的麻木的眼睛打量她。——啊，她是誰？她為什麼是我……
在胃部翻江倒海般的一波又一波噁心嘔吐的折磨中，我熬過了不眠之夜，熬過了一次又一次佛如生死搏鬥的慘苦磨難，次日下午，列車到達嶺南省會黔陽市。
黔陽是本趟車次的中轉站，所有的乘客都要在這裏下車，去車站外面辦理了轉站手續，才能乘上開往目的地嶺南的列車。車廂里人早就走光了，我試着一點點挪起身子，站起來，卻象被颶風颳倒般倒在坐椅上。良久，我再作努力，把手搭在椅背，讓身體靠着座椅挪動幾步，又倒在座椅上……稍緩，我再靠着座椅往前移動……終於，我移完了橫在前面的數排座椅，到達車廂門口。
在車廂門口，一個再也擠不出一絲力氣的小女人，象紙人兒似地落坐在車廂門下的階梯上。她艱難地移下兩級階梯，歇息一陣，象一堆沒有生命的東西，跌落在鋪滿碎石的鐵軌旁。
黔陽車站靜得出奇。月台的牆壁上，刷着比往常更加醒目的“打倒XXX”、“支持XXXX”的標語。潔凈得發白的水泥地面，每隔三米距離，站着一位荷槍的士兵。士兵的隊列很長，一直延伸到看不見的地方。顯然，車站處於戒嚴狀態；這裏一定發生了嚴重情形，很可能是死傷不少的流血武鬥；死傷的人可能象我一樣，年輕，單純，原本有着錦繡前程；不同的是，他們都有健康的、充滿活力的體魄，卻把鮮活的生命投入了永遠不會有結果的大爭論和流血戒斗。充滿活力的人傷了，死了，幾無生命力的我卻活着——假如我這也能算活的話。
“文革”運動的一切，於我而言遙如星辰。我所面對的，是要在扎人的碎石地上朝前爬，爬過橫在前面的三條鐵軌，爬上高出碎石地面半米的月台，在那兒等待乘坐上下一趟列車。對一個行走自如的健康人，這種事象吸一口空氣一樣簡單，但於癱軟如泥、渾身被碎石扎得遍佈血癍的我，卻難於上青天。我扒在碎石上，爬行上半米路，就昏過去……
我爬爬停停，終於爬過了三道鐵軌，癱在月台下再也無力動彈。
約莫半個時辰過去，我再次拼出力氣，爬上月台的水泥地面，象只斷線的風箏，癱在地上，杳無聲息。
月台上，英姿颯爽的士兵們目睹了這個女孩的悲慘，但他們無法給予她任何幫助，因為他們不能離開崗位；即便可以離開，面對這個引人注目的“資產階級小姐”，士兵們也會分外為難。
終於，離我最近的士兵開口問：
“怎麼沒人送你？”
見沒答話，又問：
“病成這樣，為什麼不乘坐卧鋪？”
他的話我聽見了，只是我沒有回答的力氣。是啊，看上去如此孱弱的女孩，為什麼不乘坐卧鋪？可事實是，我這個因“資產階級嬌小姐”之罪而遭到S大學“革命”環境極端鄙視的人，不但親人不會讓我乘坐卧鋪，就連我自已，也未曾奢望過卧鋪的“享受”；於我而言，受苦已成家常便飯。
去嶺南的列車開進車站，停靠到月台旁。我象從車廂里爬出來一樣，爬進這趟列車的車廂。
六個小時之後，列車到達嶺南車站，我利用夜幕的遮掩，一點一點，爬回歌舞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