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寒江亂絮
清卿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睜開眼,空中是點點繁星;鼻子裏湧進一股誘人的香味;朝身上一瞧,才發現自己正蓋着羅亞那件大巫師袍子。四周暖烘烘的,原來清靈和羅亞已經生起了火。兩個人在不遠處正依稀說著話:
“你師父真是這樣教你的?”
“當真。師父有好幾本劍譜,我剛剛學完第六本,清卿正看着第二本……只可惜這些書怕是找不回來了。”
“沒有必要。”
“什麼?”
“學這些沒有必要。你師父當初就是騙你們倆的。”
“羅先生……怎麼能這樣說?”清靈不由提高了一個聲調,聲音也跟着顫抖起來。
“別不信我。否則子書對戰南簫老頭的時候,為什麼用的是一支毛筆?”
“……”
“夫三端之妙,莫先乎用筆。其實你們師父真正的厲害之處,在於……”
“我不想聽。”清靈打斷羅亞的話,獨自翻轉着火里快要烤熟的野鳥。
清卿摸了摸身邊,發現木簫還好端端地系在腰間,這才放下心來。於是便拖着那件大袍子向兩人走去。清靈抬起頭:“你醒啦?”
“嗯。”
“肚子餓不餓?”
清卿點點頭。這一天下來,早已是飢腸轆轆。便接過清靈遞來的一塊烤得半生不熟的肉,大嚼特嚼起來。
羅亞抬起頭,向清卿問道:“我跟你說的話都記住沒有?”
清卿一愣:“什麼話?”
“在屋子裏的時候,我說你要記住每一句話。”
清卿搖搖頭:“不記得了。”
“啪”的一聲,羅亞的一個重重的巴掌竟狠狠地落在清卿臉上,“為什麼不記!”
清卿一時被打得暈頭轉向,“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清靈撲過去抱住清卿:“巫師先生,先別生氣……”
羅亞死死地盯着姐妹兩人,幽黑的面具後面透露出可怖的目光。許久,才向著潺潺奔涌的瀑布轉過身去:“子書,我對不起你。”
姐妹倆嚇得一動也不敢動。三人還都未緩過神來,便聽得瀑布那邊傳來腳步的聲響。回頭一看,竟然是南嘉攸濕淋淋地走來。原來嘉攸看見父親身受重傷,不願自己再毫無所得,便咬了牙,學着羅亞的樣子從水裏扒了一塊冰,一路追下來。嘉攸喘着粗氣,勉強沖羅亞提起嘴角:“羅先生,害晚輩找得好苦。”
羅亞見南嘉攸一人走來,身邊不像有埋伏的樣子,自忖自己對付這少年算是綽綽有餘,便拿起火堆里的剩鳥繼續吃起來:“能得南少俠一路追隨,是我小巫的榮幸。”
“我也不與前輩繞彎子。”南嘉攸繼續謙恭地抱拳道:“若是動手,晚輩自然是自討苦吃。碎瓊林所求,不過是家師舊物物歸原主。那間屋子已經被翻了個底朝天,並沒找到樂譜的蹤跡。晚輩無奈,只好來請兩位令狐家的姑娘奉還玉簫。”
“不給!”清卿一聽,立刻把小手抱起來。
“你呢?”嘉攸轉向清靈。
“家師為護此簫,不惜獻出性命。我等令狐弟子如何能把它拱手讓人?”
嘉攸一聽,不願多費口舌,長劍出鞘,登時便沖了上來。只見羅亞一個箭步護在姐妹倆身前,赤手空拳地與南嘉攸纏鬥起來。論年齡本領,南嘉攸都不是羅亞對手,不過是手持利劍,羅亞一時無法取勝而已。只見羅亞在嘉攸劍光逼迫下一步步後退。終於退到清卿身邊時,突然從清卿懷中奪過木簫,喝一聲:“給你!”便向著劍鋒所在迎了上去。正值南嘉攸拼盡全力迅猛一擊,聽得“錚”一聲響,火光迸濺,嘉攸手裏的長劍已斷成兩截。再看羅亞手中的木簫,在衝擊與火光中仍是完好無損。
南嘉攸不由得驚得呆了。這柄長劍是父親從北漠帶回的精鐵製成的寶物,平日裏削鐵如泥,所到之處,無堅不摧,今日竟被一根木頭截得斷了,心下自想:“怪不得父親千里迢迢趕來要收回這寶物。碎瓊林尚且難得,豈能白白落入了令狐妖女之手?”但目前最大的困境,無非自己隻身一人,又損了利劍,如何能從三人手中奪回這寶簫?
羅亞見南嘉攸神色驚惶,便把殘火里的半隻鳥撕下一半,朝着南嘉攸拋過去:“冰天雪地,打鳥不易。少俠,等大家先填飽肚子再開打如何?”
嘉攸一聽,自己的確飢不可耐,只好坐下吃着,以求再尋良策。清卿清靈見狀,一時面面相覷,也不得不重新坐下,啃着自己沒吃完的那份。羅亞把木簫收到腰間,仍是轉過身去沉默地望着瀑布。漆黑的面具下,閃爍着一陣不可捉摸的光芒。
幾天過去,清靈清卿相擁而眠,木簫並未被嘉攸搶了去。倒是羅亞和嘉攸神色自若地伐木製筏,準備渡河。初冬的冰層並不足以讓人在上行走,四人只好一邊划筏、一邊破冰,向著山谷外艱難前進。
一日,只聽得水聲潺潺,四人見水面冰層稀少,知道是到了谷外溫暖之處。嘉攸心想:“順着河流必定越來越往南。到了碎瓊林外沿,這木簫縱是插翅,也難逃我手。”一面想着,一面默不作聲地划筏前進。眼看得就快到了南方,嘉攸突然向羅亞問道:“敢請教巫師先生,先生來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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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飄了過來。
清卿許久沒聞到飯食香味,這一聞,肚子登時咕咕叫了起來。羅亞心中疑惑:難道這群山之中還有人家不成?一面想,一面划筏靠近。若是真有人家,蹭口飯吃也是不錯。
正是一日中的正午之時,香氣愈發濃郁。先是小小的一面旗子露了出來;緊接着,便是一根長長的桅杆;等到靠近,原來是一艘橫跨水面的大船。船上的人看見筏子靠近,立刻從船頭垂下一條懸梯。羅亞抬頭一看,高處的旗幟上果然綉着幾片銀弦,心下笑笑,讓清卿先爬上去,自己緊隨其後。
到得船上,船頭立着一人見羅亞到來,攏起衣袖合手一笑:“巫師大人,這一卦算得可准?”
“我沒算到你會來。”羅亞摘下帽子,“不過其實不用算也知道。”
那人一邊吩咐船上其他人給羅亞和清卿準備飯食,一邊帶兩人進船艙里坐下:“你打算把這孩子帶到哪兒去?”
“吃完飯我們就下船。只要找到進山谷的路,不管立榕山也好夜屏山也好,肯定有人來。”
“咱們換一換。你回宓羽湖去跟你師兄交代,我陪這孩子等幾天。”
羅亞愣了:“為什麼?”
“因為我知道去山谷的入口怎麼走。”
“那你告訴我?”
“我偏不告訴你。”
“唉。”羅亞放下茶杯,“真拿你沒辦法。如果清卿有個三長兩短……”
“你自己不會算是吉是凶啊?先吃飯。”清卿見這人雙眼輕眨,不斷地往自己碗裏夾菜,雖是連着好幾天忍飢挨餓,卻也沒有一點胃口。
飯罷,三人一同來到船頭。羅亞蹲下來沖清卿笑笑:“以後見一面可就難了。還是不和我說話?”
“羅先生。”
“嗯?”
“……多謝你。”
“嗨。”羅亞苦笑一下,“我對不起你師父。”
“你給我也算一卦吧。”
“行啊。”羅亞攤開清卿的小手,“讓我看看……”
“不要。”
“什麼?”
“我突然不想知道了。”
羅亞拍拍清卿的頭,解下腰間木簫放在清卿手掌上:“這樣才好。今後要好好收着,記住了!”
“好。”道別罷,清卿便和那人一起下到一艘小舟上,離船遠去了。
清卿在小舟上已度過半月有餘。見這人有時從巨石中找一條縫隙穿過去,有時衝到湍急的河水裏一路漂流,走的皆不是尋常路,不由得有些驚奇。於是終於忍不住向那人問道:“你是誰?”
那人轉過頭來,溫和一笑:“我叫溫弦,是宓羽西湖的掌門。”
“要把我帶到哪兒去?”
“回山谷,等你的同門兄弟們來接你。”溫弦像是看出了清卿心中疑問:“我不像羅巫師——連方向也不會認,都快把你帶到海里去了。”不一會兒,又一陣水流捲起,舟中霎時一片黑暗,原來是二人來到一片深邃的石洞裏。
清卿在黑暗中緊緊握着木簫,然而小舟卻停了下來。黑暗中聽見溫弦踏上岸的聲音:“我們到了。我把你抱上來?”
清卿生怕木簫有損,只是一手護簫,一手摸索着上岸。溫弦嘆了口氣,一把抱起清卿:“我不搶你的白玉簫,但你摔着可就不好了。”
“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巫師大人喜歡找我麻煩。”
“我不是說這個。”清卿在黑暗裏搖搖頭,“為什麼這根木頭叫做白玉簫?”
“這個啊……”溫弦呵呵笑了兩聲,“等你下次遇到南簫南掌門的時候,不妨自己問問他。”
石洞裏深邃幽暗,不時能聽到叮叮咚咚的水聲。有些清卿勉強能看見的地方,皆是亂石叢生,而溫弦卻如履平地,腳步聲在洞裏“嗒、嗒”地迴響着,不見停歇。有時溫弦會突然問一句:“清卿,你聽沒聽過一個叫‘刻骨銀鉤’的人?”
“沒有。”清卿心裏來了興趣,“掌門可講給我聽?”
“不可。”溫弦捂住清卿的眼睛,“一拐彎就要出去了,小心別睜眼。”
果然,溫弦一個拐彎,清卿便感覺眼前一下子被一片光明所籠罩。冬日的陽光甚是刺眼,清卿雖然緊閉着眼睛,仍是有淚水不斷地流出來。正閉着眼,聽見溫弦停下了腳步。
“然後,你和溫掌門就在谷口遇見了綺川、綺琅?”
“嗯。”清卿點點頭。想起師父和師姊已不在人世、想起這一路上變故叢生,忍不住又靜靜流下淚來。
子琴摩挲着木簫。清卿凝望着子琴側顏,朦朦朧朧的光影下,似有銀河在他眼眸中閃爍。過了一會兒,子琴把木簫仔細地系回清卿腰間:“今後,你要在立榕山待很長一段時間。”
“待在這兒?”
“嗯。”子琴點點頭,認真地望着清卿的眼睛,“你要一點、一點地學會所有你師父沒能教給你的本事;那些她沒來得及告訴你的事,我也會都講給你聽。等你日後出師,想要為子書報仇或是其它什麼,就去自己拿主意。”
“當真?”清卿止住了眼淚。
“一言為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