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赴湯蹈海
涼歸手指尖的內力,如一拂清風入澗,涼蔭蔭地滲透到清卿的脈絡中去。清卿一下子深吸一口氣,只覺得大口清涼的水汽浸潤在體內,有一種忍不住放鬆了全身的舒服。方才周身內力堵塞,而今不知不覺間,遍體舒暢,幾道貫穿上下的經脈已然被打通。
那涼絲絲卻又清清爽爽的湖水霧氣灌入清卿喉嚨,清卿卻忍不住張大了嘴,想讓那西湖水將自己全身都籠罩起來。
自令狐清卿居於西湖,四處遊盪,這還是第一次覺得,原來西湖水霧也有一絲清甜。
幾天過去,清卿本以為夏棋士要帶自己回立榕山,亦或者是潛入宓羽重地,探一探這西湖掌門和眾人究竟作何密謀。誰知涼歸不過帶着清卿周遊湖水邊,每日一言不發,有時幫着清卿疏通經脈。更多時候,是二人共入湖心深處,在氤氳水汽繚繞中,修習清卿舊日快要忘卻的術法。
失卻功力,傷的是脈絡根基,豈能一日兩日之間恢復如初?
跟在棋士身邊,清卿沉心修習,便是睜眼落日與閉眼朝陽都在心中激不起絲毫漣漪。棋士要求甚嚴,如若清卿練得不合心意,登時便取來一根還帶着毛刺的樹枝,打在清卿手心。一日日過去,日子雖苦了些,但清卿仍是止不住地懷念這段隱身湖心、潛心習術的日子——
這是自己人生中,最後一段,最像當年在立榕山上的日子。
一眨眼,便已是華初十六年的夏。如此日夜不分地沉心習術整整一個寒冬,清卿終於能提起一口氣,在薄薄的冰面上站穩了身子。其餘的功力術法,雖還未能全部憶起,但比之先前手無縛雞之力的樣子,已然提升不少。
清卿也時不時地憶起,秋兒的身子,應該快要到了瓜熟蒂落的時候吧。
夏棋士足尖點在一塊浮冰之上,身子隨着湖水的波紋起起伏伏。看着清卿颯然身影從水下躍起,再毫無差錯地點在那不過半足大的碎冰塊上時,涼歸不由得嘆口氣:
“雖然還不夠,但只能練到這個地步了。”
清卿眼看自己的輕功恢復大半,本是十分欣喜。聽得棋士此言,又不得不把那涌到嘴角的笑容急忙憋了回去。見棋士神色,眉頭緊皺,似乎對自己的進步並不滿意,趕忙攏袖行禮:
“弟子愚鈍,若是何處做得不足,還請棋士責罰!”
“就這樣吧。”涼歸搖搖頭,不知思考着什麼,“時間有限,練成這樣也算難得。”說罷,抬頭與清卿四目相對,眼神中絲毫不掩飾自己的不滿:“能練到這樣程度,是你自己的造化。老東西帶着你,終究比不得令狐掌門在旁。”
涼歸語氣,似乎是說清卿練得遠不盡人意。清卿聽罷,心中愧疚,不由得低下頭去。
“去那深巷西馬府的路,你還記不記得?”夏棋士冷不丁這樣一問,驚得清卿趕忙抬起眼,有些不知所措。略略定一下心神,清卿這才咽口唾沫,緩緩點頭:
“記得。”
再看棋士神色,似乎神情稍緩,聽得清卿回答,這才放下心來。只聽涼歸接着道:“去年臘月里,由於你令狐少俠不在,只好是那最年輕的沈將軍去到深巷西處,想要把馬府中那一人救出來。誰知那次被天客居搶了先手,沈將軍不得不先行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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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只是給那馬當家的——似乎是什麼馬居士——報了個信。”
聽棋士提起去年清卿在將軍府時的事,清卿內心緊張,身子一晃,忍不住在浮冰上打了個趔趄。二人風餐露宿,清卿不時方向,也從未察覺夏棋士行蹤。如今看來,便是這周遊西湖一路,棋士便已然將天客居的籌謀打聽得一清二楚。
清卿先是佩服,隨即生出絲絲惶恐——
若是連棋士這樣與西湖無甚來往的人,都能憑一己之力將自己從竇將軍眼皮子底下帶走,再將軍府的底細打聽得清清楚楚……
若是換做訓練有素的天客居,又會如何?
不待清卿思考,棋士的樹枝“啪”一下,不輕不重地打在清卿手心,示意要她專心致志。緊接着,涼歸便言道:“馬家那人,聽了姓沈的勸,跑到西湖另一處去暫避風頭。天客居倒是也沒得手,不得不暫時緩上一緩。這半年過去,不知道那位先生怎麼突然想起了這位馬居士,打定主意,這幾日便要再次出手。”
“那弟子是要去……”清卿將冒在嘴邊的話,一下子咽了回去。夏棋士用意,在話語中已經很明了了。清卿深吸一口氣,再重新問道:
“那弟子什麼時候動身?”
“行動之日,便在今夜。”
“是。”接了令,清卿不想問太多,只是簡短地答應下來。
清卿心中明白,夏棋士如今,已然認定了自己留在西湖,不過是背主求榮罷了。此次行事,如若能正了自己從不叛師門之名,那便是落得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也算值得。
想到此處,清卿忍不住搖了搖頭——這些日子,怎麼腦海中總是離不開或生或死的話?
眼看着清卿臉上波瀾不驚,隨即就要轉身離去,涼歸忍不住叫住她名字:“清卿!”令狐清卿一愣,趕忙轉過身。這半年多來,其實還是第一次這樣叫自己。清卿心下又是驚訝,又是欣喜。先前,除了習術中的責備,涼歸似乎並不願意與自己多交談。
其實清卿自己也知道,棋士這樣做,內心更深處,其實是擔心對自己直呼其名,會玷污了自己姓名中所承載的“令狐”二字。
“你不問問,這次去是做什麼?”
“弟子在天客居之前,帶出馬當家的,再安全送到將軍府去。”
“如果一不小心,和天客居的人動起了手,怎麼辦?”
“那弟子縱使拼盡全力,也要把馬家人送回將軍府,再回來向棋士請罪。”
涼歸聽到此話,難得地笑了:“你怎麼知道,這次是你一個人去?”聞言,清卿沉默片刻,還是抬起頭道:“因為棋士,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對天客居的人動手。”
知道清卿真正親口說出這句話,才想起,自己第一次與夏棋士相遇,是在火燒南林的那個晚上。或許,正是師父也知道,棋士與西湖之間有過一段師生的淵源,這才未讓他跟隨自己同去玄潭。
其他人也就罷了,如果棋士真對箬先生動了手,那他自己後半生,都逃不過同門相殘的罪名。
那立榕山被圍攻的當晚,夏棋士又在何處呢?
清卿心下一旦湧起這樣的思考,就會立刻甩甩腦袋,逼迫自己不能再這樣想。在那段江湖中四分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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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群雄並起的日子,夏棋士身出西湖而與東山交好,想要不違背本心地生存,只會是雲淡風輕之下,清卿想不到的難。
而如今,清卿想都沒想,就把腦海中的答案脫口而出。
不料涼歸非但不生氣,還上前幾步,眼中是許久未見的溫和:“你猜對了一半。剩下一半,要等你能活着從將軍府出來,才能明白。但你要知道,如果再次落在天客居手裏……”
“弟子是九死一生的人,不會為了活命而折辱氣節。”
“好。”涼歸一點頭,將粗糙的大手拍在清卿肩頭,“這才是令狐弟子該有的樣子。”
這幾日雖說入了夏,但湖風陣陣刺骨,清卿還是忍不住摟緊了自己身上的袍子。這件黑袍,並無西湖弟子平素都有的弦紋,那形狀背影卻與自己先前那一件一模一樣。
時隔多日,清卿看見自己再次黑袍在身,心中悶悶的,說不出什麼緣故。
此刻天色還早,日月朦朦朧朧地在半空中低語,遠處的馬府便已然隱約透露出了一盞燭燈的光亮。在清卿和馬家之間,隔着一堵三四人高的牆,平日裏是為了劃分坊市街區所用。若換做平日裏為天客居做活兒,清卿便不得不繞開好大一個遠路子,再尋着光亮找到馬府那邊去。
但今日不同。清卿提氣,縱身一躍,輕輕巧巧就翻過了高牆。
自己曾與夏棋士對弈,如今昔日的術法,又再得棋士點撥一二。清卿明面上不善言語,內心卻感激——若不是夏棋士找到自己,恐怕自己還早晚待在將軍府里,被堵塞的內力疼得喘不上氣。
來到馬府門前,清卿微微吸了一口氣。夜半涼氣微冷,激得清卿驟然清醒,睜大了眼,緊盯着大門之上的“馬居士府”四個字。立在此處,清卿有些猶豫——今夜究竟是敲門進去穩妥,還是直接翻牆,速戰速決?
不過一刻鐘時間,清卿便做好了翻牆的打算。對於那馬居士來說,今夜性命攸關,至關重要,還在乎什麼輕輕叩門的禮節不成?想到此處,清卿後退幾步,足尖點地,口中悄喝一聲:
“上!”
登時挺身上躍,先是一足點住牆,緊接着另一足奮力上踩,再一提氣,整個人便上到了牆頂。這圍牆遠看並無什麼特別,直到清卿翻身而上,才發現,牆沿上的每一縷紋路,都雕刻着精細的花飾。
這馬居士竟有這般雅興,究竟是何許人也?
來不及思考,清卿一躍而下,穩噹噹地落在院子正中。凝神於耳,這才發覺,院落中空空蕩蕩,別說人了,連一句鳥叫都聽不到。如此寂靜,只有冷風颳起一串爛掉的葡萄枯藤,惹得院內哇哇作響。
這般鴉雀無聲的景象,惹得清卿心下暗道一聲:“不好!”
點着燈的院落,內里卻無聲無息,豈不是中了他人的埋伏?三十六計走為上,清卿來不及思索,轉身便要向門口衝去。萬般想不到,那在院中高高掛起的燭火燈籠,竟抵不住一陣陰風吹來,霎地滅了。
緊接着,那來人的腳步聲,清卿記得刻骨銘心。可即便是那般熟悉,清卿多年之後,再次回憶起時,卻止不住地打着寒戰,只覺得陰森森的。
“這種地方,可不是令狐少俠該來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