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苦盡甘來
楚老頭方才突然住了手的原因很簡單——他一抬頭,就和箬冬箬先生的視線撞了個正着。
箬冬那時正冷冷盯着他,但楚晏行走江湖大半輩子,還從未見過那樣的眼神。箬冬的面容溫溫的,絲毫沒有半分要拼殺成你死我活的模樣。正相反,平素不苟言笑的箬先生嘴角,那時還若有若無地現着一絲笑意。
那時微微一抹,滲透着涼意的笑。
更令楚晏忍不住打個寒顫的是,當自己的視線落在箬冬腰間的長劍,竟發覺箬冬握着劍柄,將長刃探出一毫。分毫之差,立在湖面上根本瞧不清楚。卻不由得那柄西湖第一的劍在月光下泛着紅,那抹劍光反射進楚晏的眼,刺得他雙目生疼。
自南林、西湖兩位掌門接連殞命,再加之如今東山被滅了門,他“宓羽三天客”之首的箬先生便得了江湖之人盡皆默認的最高名望。且不說那陰陽劍一旦出鞘就鮮有敗績,便是先生將手放在劍柄上,對面的敵手都不由得寒毛卓豎,連口大氣也不敢出。
而現在立在楚晏頭頂的箬冬,卻已然將那泛着紅光的陰陽劍拔出了一毫。
這等無聲的警告,楚老頭心中明白得很——自己但凡傷了天客居弟子半個手指,他箬冬就能讓南林舊部也重蹈東山的覆轍。若是自己此刻還不收手,只怕箬先生就要親自下到湖面來,和自己這把老骨頭比試比試。
楚晏年紀雖比眼前這位西湖先生大了不少,可自己幾斤幾兩,心中也不是不明白。對付眼前這幾個毛孩子,自己活動活動筋骨,便也還算得上綽綽有餘;但若是惹得箬先生下了船,自己今日恐怕就要葬身宓羽西湖之底,用半生本事來餵魚了。
想到此處,不知是錯覺還是什麼,箬先生劍上的光影似乎越來越刺眼,逼得自己不得不把視線挪到一邊。再不敢耽擱,楚晏向著天客居大船的方向一擺袍袖,冷冷收了手。
如此一來,南林的楚老頭並不出鏢,而是頃刻之間就將江家二女帶了回去。那南林的大船雖比不得天客居,但畢竟風大浪急,小船反倒行得快速。只見黑蒙蒙一片霧靄間,楚晏和江家女的身影都已不見。只怕追,也是追不上了。
幾個掌舵的弟子前來請示,箬冬一揮手,示意這次先放他們一馬。
清卿腳還沒沾在船上,就被幾個天客居弟子架着,硬生生推到箬冬面前:“先生,拿到了那刺客的同謀!”見清卿始終掙扎而不肯屈,竟還抬着腦袋,看向先生的眼神滿是兇狠之意,便用力按着她身子道:
“跪下!”
令狐清卿哪裏肯跪,偏是僵着身子,兩條腿搖搖晃晃地撐着,眼睛還是死死盯住了箬冬不肯挪開。可她單獨一人方從冰水裏脫身,小腹上還挨着一劍,又能有幾分力氣?不過其中一人向著她小腿上一踢,終究是身不由己地跪了下去。
即便如此,清卿的身子還是被牢牢按在原地,偏是自己不肯低頭,看向箬先生的目光像只紅了眼的小獸,彷彿轉瞬就要噴出火來。
箬冬靜靜立在幾人身前,垂眼看着令狐清卿仍在不斷掙扎。
“請先生處置!”
箬冬不發話,只是看着清卿雙手被牢牢扣住,卻仍是半分反抗也不願停歇。那雙獨屬於令狐後人的眼睛好似頃刻就要流出淚,卻也絲毫不掩飾心中恨意,一道道定在箬先生臉上,生生要在寒冰中燃起烈火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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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憑几個弟子怎麼拽扯她頭髮,清卿就是不肯低下頭。
“罷了。”箬先生搖搖頭,“今天晚上,你做得很好。”
清卿不由得一愣——做得好?
只聽得這西湖先生接着道:“帶她下去看着,其餘的事,明早決定不遲。”
“是!”幾個弟子齊聲答應。
那大船船底暗而無光,雖不見天日,清卿也能感受得出,折騰了大半個晚上,天已然快亮了。耳聽得湖面窸窸窣窣,似乎又下起了小雨。西湖一帶本就雨水充足,如今雨季,空氣中潮悶得厲害。清卿輕輕張開手,再松垮垮地握成拳頭,只覺得掌心處的傷疤並未淡下去,反而肩膀隱隱作痛。
每每天公有些作雨的樣子,清卿就覺得肩頭那一陣痛楚無可抵擋地蔓延開來。怎奈何西湖多雨,那深入骨髓的傷,是老天爺也奈何不了的。清卿雙手捂住肩頭,像是抱着自己,隨即喃喃地道:
“兄長,或許有些事,真是命中注定的啊。”
自己小腹雖也留着一道劍傷,但比之肩頭,清卿已然感受不到它的存在。自己隨身也帶着些能治外傷的葯,雖泡了水,總歸聊勝於無。
清卿心知肚明,在幾乎一大半天客居之人的心裏,自己一個姓令狐的野客,本就該戴罪在身——如今還冒犯掌門,勾結“刺客”,更是罪加一等。天一亮,箬先生能不能留自己一條命還難說。
而現在門外看守甚嚴,自己氣力耗盡,又能上哪裏尋葯去?
再者說,清卿心中十分清楚,安歌今晚上受的傷,比自己要嚴重得多。清卿不用聽就知道,除了守在自己門口這幾個,其他人定然都跟着箬先生湧入了安歌房中。
江家毒物的厲害,恐怕早已今非昔比。除非宓羽西湖當真有什麼靈丹妙藥,否則,安歌那半隻胳膊定然要保不住了。
雙臂就快沒了知覺,清卿強撐着最後一絲力氣,給自己傷了葯,便立刻攤在船底,一動不動,將所有精力都集中在一聲聲急促的呼吸。清卿強迫自己忍着,必須忍着——稍微一動,非但肩頭的痛不能緩解,還會撕裂腹部那尚未好全的新傷口。
正咬牙屏息間,清卿忽聽得門外一陣交談之聲隱隱靠近,似乎是看着自己的幾個弟子遇到什麼人來了。一聽那腳步,清卿便不由得嘆了口氣——
來的果真是他。
無奈,清卿只得暫時收起養氣之法,披上外衣,再草草扯下布條,手忙腳亂地將抹了葯的地方包起來。剛轉過身,便聽得門外有人道:
“令狐少俠,我進來了!”
清卿只是低聲“嗯”了一聲,便聽得思淵大踏步走近,隨即放了什麼物事在桌上:“這個給你。”一回頭,只見一個小藥瓶晃了幾下身子,隨即穩穩立住。清卿有些訝異:“你怎麼沒去看安少俠?”
思淵搖搖頭:“早去看過了。天客居有通醫術的郎中,說若想留住性命,就保不住半條胳膊。箬先生親自看了,也是沒法子。”說到此處,任思淵重重嘆口氣,臉上的神情因為扭曲而怪異不已,“令狐少俠,敢問你們在那船上,究竟出了什麼事?”清卿覺得沒什麼可隱瞞,便一五一十將船上的變故道了來。還不等思淵繼續問些什麼,清卿便趕忙追問道:
“少俠,你可知安將軍,如今在……”
“小黑將軍一上船,就被安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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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加看管起來。”思淵說著,神色間有些猶豫,似乎不知道該不該告訴清卿,“先生派了幾個人去問,都是昔日與孔將軍有些交情的,想知道安將軍究竟為何要連着兩次在宓羽地界放暗箭。可安將軍險些咬斷了舌頭,愣是一個字也不說。”
一聽,清卿不由焦急起來:“那他現在在何處?”
“先生似乎並不想為難。再加之今夜變故太多,一時還是照料着師姊的傷要緊。”思淵咬咬嘴唇,像是下定了決心一般問道:“清卿,安將軍做出如此出人意料之事,你可知道其中緣故?”
清卿默默搖頭。
“你當真不知?”
“我若知道,何苦要去碼頭把他追回來問個清楚?”
仔細一想,思淵也覺得有理,便不再問。隨即站起身來,轉頭向清卿囑咐道:“幸虧我這次帶着些止血的葯,雖顧不上找個郎中來看你,這一小瓶想必也還是能有些用處。”說罷,轉身便欲離開。
清卿卻忽地將他叫住:“任少俠,今晚多謝你。”
“就這個?嗨!”見清卿神色認真,思淵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這止血的葯不是什麼稀罕物,別這麼客氣。其實本該找些懂藥理的人來給你看看,但只怕他們今晚都要忙得顧不過來……思淵只覺得有些對不住少俠才是。”
見任思淵那有些不自在的模樣,清卿忍不住“撲哧”一下樂了:“不止是說這葯。”
“啊……那是說什麼?”
“在湖面上時候,若不是少俠捨身相救,清卿和安少俠,只怕已經葬身魚腹了。”
任思淵平日裏看着還算健談,誰知此時此刻,臉漲得微紅,不知怎麼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隨即不好意思地沖清卿笑笑:“那該是思淵多謝令狐少俠,若不是少俠聽音過人……”
清卿收起玩笑模樣,一隻手托住下巴,像是在回憶什麼似的:“其實還有好多。”
“還有啊!”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被對方嚇了一跳。清卿作個被嚇到的模樣,捂着心口,莞爾一笑:“我要謝你的地方多着呢。如果那日清晨,不是少俠將清卿的白玉簫贖回來,清卿此刻恐怕怎麼沒了命都不知道。”
在任思淵眼裏,或許是因為清卿始終被先生強押在天客居的緣故,她在天客居中橫行霸道,目中無人,已是眾人都看得慣的。大不了,東山不復,令狐後人橫豎就是這條命,他人又能奈她何?
可偏偏是這麼個不惜命的人,能為了幾面之緣的沈將軍夫婦,立在江沉璧身前擋住了毒簪;也能為著一句早已不存在的、令狐師門昔日的尊嚴,直接倒掉掌門親自敬的杯中酒;更能追着自己毫無血緣的弟弟到西湖雨巷,只願問清他射出的銀羽箭究竟為何。
還有便是,清卿自己雖不說,但思淵猜也能猜得出——清卿小腹上那一道滲着血的劍上,顯然便是安歌用長劍所刺。看清卿神色,似乎是想今後絕口不提這件事。
這是整個天客居中,只有她令狐清卿一人能做到的。
生怕自己有感而發,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思淵偏過頭,輕輕咳了兩聲:“今夜不早了,我還有事去忙,少俠早些休息。”
清卿點點頭。
臨出門,思淵一下子想起些什麼,趕忙回過身,向清卿道:
“令狐少俠,如今的苦日子,便算是徹底過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