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初戰
亞相勤王甘苦辛,誓將報主靜邊塵。古來青史誰不見,今見功名勝古人。
續說上文,那狄青為護小妹失手誤殺了人,經汾州縣衙推勘檢法最後判得發配北疆邊境保安軍中,做個無名的廂軍,雜役的小卒。且說大宋軍制,上有樞密院直達聖聽,統管禁軍三衙,是分為:殿前司、侍衛馬軍司與侍衛步軍司,合稱三司,又謂之三衙。而此廂軍,乃諸州之鎮兵,雖也隸屬於侍衛司,其中兵士卻大多是些老弱殘兵,若非從禁軍中“落廂”降級而來,便多是如狄青這般,由各州府的犯人發配而來,以供役使,是為“配軍”。
廂軍向來不受旁人待見,狄青配軍已三月有餘,每日不過做些砍柴紮營,打獵做飯的雜役。且他自吃了這官司,到底長些記性,平日裏只是低調做事,也不與人相爭,營中眾人倒也無人去為難他,倒是每逢遣他去山中打獵,因着箭法准,總能多射些山貨獵物,日子一長,營中都頭瞧他能幹,倒也勤謹,便命他專門帶人射獵,平日那些搬石砍柴的粗活都丟與了旁人。又過兩月,都頭便將狄青編入弓手隊中,取一方三百斤長弓,帶劍一口,待得操練時,百步草靶無有不中,都頭命人取草帽扔出,狄青拉弓而射亦是十有九中,眾軍漢喝彩,自此不敢小瞧了這“配軍”。
這年六月,西北夏國國主李元昊因自立為帝被宋廷以謀反定罪,削去所有官爵封號,為防夏國大舉來襲,朝廷欲加強西北守軍,又為穩定軍心,令陝西沿邊秦鳳、涇原、環慶、鄜延四路皆於廂軍中選勇悍者就升禁軍,以嘉獎其屯戍之勞。
這日卯正時刻,都頭便令諸軍漢操練武藝,待得辰時,營寨外聽得馬蹄聲響,寨門開后潑喇喇衝進五六匹快馬,馬上人皆是軍官模樣,身後還跟着一隊十數人的人馬。都頭見來人,即刻遣人招待,其中帶頭一人方下馬來便粗聲道:“不用麻煩,我等幹完公事,即刻便走,格老子的往日不知有這許多小營寨,跑了這許多日,把老子的馬也累死了。”眾軍漢皆在一旁看着,見那人大方臉,黑麵皮,滿臉虯髯,一道長疤從左額延至右頜,面相甚是兇惡。
狄青心道:此人面如張飛,定是沙場陣前的摜手,屍山前的閻王,只不知是何人?便低聲問一旁的老軍,老軍道:“那是延州西路的都巡檢使,姓郭名遵,武藝甚是高強,往日裏作戰但有他在,無有不勝的,每有揀選廂軍就升,多由他來巡檢。”
都頭聽令即刻召集了營中諸軍漢列在場中,回頭對已坐定的郭遵道:“稟都巡使,我寨中兵士九十八人,刀手八人,槍手十四人,弓弩手五十四人,餘人皆是雜役,如今俱已在此。”
那郭遵朝眾軍漢只晃了一眼,道:“可有堪用的?”
都頭道:“有數人堪用。”當即叫了狄青出陣,取弓射靶,無有不中。那郭遵見狄青相貌長得秀氣卻面有金印,道:“這賊配軍生得便如戲台上的小生一般,倒不是膿包!”即命手下人取一拳大草球,作動靶,狄青亦能中個十之八九。這時郭遵座旁一魁梧軍官道:“弓兵不習刀槍,此人既配長劍一口,不知劍法如何?”
“這……”都頭只知狄青箭法了得,但不曾見他使劍,且寨中弓弩手雖也配劍但從未真正習練,正思量間,狄青卻道:“使得一二,豈敢獻醜。”
郭遵聽言道:“既使得,且耍幾招來瞧瞧。”
狄青聽命棄弓拔劍,先立得個門戶,隨即使一招“流星轉月”,挽得幾個劍花,又變作“行雲流水”,身法隨劍飛舞,一劍刺出變作四劍,當真如行雲流水一般,眾軍漢見招使得好看亦不禁喝彩,那郭遵卻搖頭道:“此般花里胡哨,雖是好看,上陣無用,怕是江湖草莽中學來的充個臉面。仲通,你且去與他叉一叉。”一旁那魁梧軍官應一聲:“是!”當即取了一桿長槍,跳上場來。
二人拱了手,狄青道一聲“得罪”,那軍官道一聲:“請!”狄青便先出招,凝氣往他心口處虛刺一劍,不想對方竟不也躲,只手中長槍轉動,寒光一閃,直往狄青頸中戳去,這一戳快捷無比,其勢發如龍,旁觀軍漢見狀都情不自禁地喝彩。狄青這一劍雖是先出,但長槍畢竟是長兵器,正是“一寸長,一寸強”,這一槍定是后發而先至,但狄青隨即變招,長劍一揮側身閃過了這一擊,又蹂身而上,欲取近身。那軍官也知,近身於劍有利,長槍卻是施展不開,便變刺為掃,直取狄青腰盤,狄青翻身躲過,起身連刺兩劍,但見那兩劍刺得捷迅無倫,未到身前又變成四劍,便是方才那招“行雲流水”,軍官見勢猛退一步,長槍凌空而出槍尖與劍身相交,狄青只覺虎口隱隱發麻,便知不可力取,即轉過劍身,順着長槍桿往下劃去,軍官槍身一抖,縮手躲過一劃,回身接住槍桿順勢將槍桿一掣,往狄青懷裏直搠將來,狄青側身一躲右手捏個劍訣,突然平刺,那軍官也側身一躲,將長槍斜橫在胸前,擋住了變化來的橫掃一招……
這二人你來我往,你刺我擋,槍法劍招均是迅捷無比,氣勢如虹,片刻之間已過了三四十招,一旁的軍漢哪見過這等廝鬥,都驚得呆了,眼前亂花花一片,只聽得劍槍相交時叮叮噹噹的鐵器碰撞之聲。一旁的都頭道:“都巡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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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二人武藝皆是超群,若再斗下去,只恐傷了哪個!”
那郭遵家世原是以武功著稱,從來是驍勇善戰,見此番好鬥,正觀得興起,一時竟忘了這點,經都頭提醒,當即叫停了二人。那二人也正斗得興起,雙方罷手時,皆是氣喘吁吁,滿身大汗連衣甲也濕透了。那軍官甚是歡喜,與狄青互拱了手,來到郭遵面前道:“今日也算痛快,大哥哥當招了此人,來日與他較量一番。”
那郭遵哈哈大笑,聲如雷鳴,笑罷對狄青道:“禁軍中當有此人!”都頭與狄青聞言甚喜,均知這便是定了就升的資格。那郭遵又道:“那配軍,你叫甚名號?又為何事發配至此?”
狄青道:“在下姓狄名青,本是汾州人氏,因與人爭鬥誤殺了人發配至此。”
郭遵道:“也是個烈性漢子!”又轉身指着那魁梧軍官:“方才與你較量的便是舍弟郭逵,我等皆是洛陽人,使得是我家傳破陣槍法。”又問道:“你使的是哪派劍招?”
狄青道:“在下使的是‘流雲劍法’。”
那郭遵奇道:“此劍法我亦有所耳聞,乃是北嶽恆山派劍法,怎的你卻會使?難不成你是恆山派的弟子?”
狄青道:“在下少時曾有幸得流風道長傳得半載技藝,受益無窮,算得他老人家半個弟子。”
郭遵兩兄弟相視一眼,均道:“竟有此等奇遇!”
眾人敘說一二,又於眾兵士中選得十二人,忙到午時,營中擺了酒飯招待,都頭與狄青相陪,宴罷交接了公文,眾軍官出了營寨,就升禁軍的一十三人不日便去保安軍主城栲栳寨中應卯。
且說那郭遵一行人離了營寨,又於四方廂軍營寨中揀選良兵,待得畢時歸得保安大軍栲栳寨主城中,上官永興軍兵馬鈐轄、邠寧環慶路安撫都監盧守勤問道:“巡使此行如何,可得多少良兵?”
那郭遵道:“千軍易得,良將難求。”
盧守勤道:“此話怎講?”
郭遵道:“此行所得,旁人皆不足道,唯有一人,乃上將之才。”
盧守勤笑道:“巡使此行但是考教武藝,若說得個武藝高強的,可做個先鋒,我倒信了,只是這廂軍中人,仗也不曾打得幾個,如何便說有上將之才,怕是有些誇張!”
那郭遵聽言也不爭辯,只道:“鈐轄既不信,不日那廝來城中應卯,都監自去考教考教他,便知吾言真否。”
一旁郭逵卻道:“那人姓狄名青,鈐轄若覺得他不堪用,只把他遣到延州府來,我兄弟自理會他。”
盧守勤這才信得幾分,待狄青進得軍中,這一日喚了他進帳來,見他身形高瘦,且相貌俊美,直是一副弱不禁風的書生模樣,心中不禁又有些嘀咕,半晌方道:“前些日延州西路郭遵都巡檢使曾與我說得你,端的有一身好本事,只是不知這本事有幾升幾斗,今日我有意要考教你,怎樣?”
狄青拱手道:“鈐轄只管吩咐。”盧守勤便道:“那好,如今邊疆不穩,尤其這保安軍北接白乾山,過了山便是夏國,如今夏國反叛朝廷,只恐不日來襲,我且有意往北方三寨增兵/運糧,以作來日禦敵之用。正所謂‘三軍未動,糧草先行’,只是北三寨中離這保安主城最近的順寧寨,距此亦有百里之遙,其間多有毛奴、尚羅等少數羌族時常作亂,我已在軍中覓得兩個武藝尚可的老軍官押送軍糧往平戎、土門二寨去了,這順寧寨軍糧便由你帶人押送,如何?”狄青道:“蒙鈐轄抬舉,既有差遣,不敢不依,只是不知有多少車馬,幾時起身?”盧守勤道:“攏共二十輛大車,我帳前撥六十個禁軍與你,明日便起身。”狄青當即領命,轉身正欲出帳時盧守勤卻將其叫住,回頭於箱中翻出一物遞於他手中,道:“我見你相貌生得俊美,若做個文人相公倒是使得,但若領兵於陣前殺敵,恐敵將輕笑,壞了士氣,這鬼面具與你收着,臨陣之時亦可威懾敵軍。”狄青聞言收了面具。
自應了這差事,當日回營中狄青便整點軍兵,次日早起五更,先去軍糧庫中押了運糧車馬,一行眾人吃得飽了,又帶得三日乾糧,五個槍手、旗頭在前頭開路,五個刀手在後方壓陣,狄青自與八騎騎兵在兩旁回護,餘人押車駕馬。
此時正是六月三伏天氣,雖是晴朗得好,只是白日裏日如烈火,那官道上酷熱難行,連人也要烤焦了。好在鈐轄限五日送抵軍糧,日子倒也寬鬆,眾人四五更便起,趁早涼趕路,日中熱時便歇,午後日落時又行,路上人家稀少,路旁林子也多,天廣地闊,風光倒好。
如此行了兩日,離保安主城已遠了。一隨行騎兵提醒狄青,道:“此處前不巴村,后不着店,正是半路,離栲栳與順寧二寨均已遠了,城中兵馬救援不及,常有賊人出沒,押軍須得小心。”這話音尚未落地,只聽右方林中沙沙作響,“嗖嗖”幾聲,一支羽箭擦着狄青額頭便過去了,一旁騎兵應聲落馬。
狄青縱馬大叫:“敵襲!敵襲!都躲到車后!”又是一排箭雨射過來,幾個來不及躲藏的當即被射死。這下雖是突然受襲,眾禁軍到底是營中操練過的,聽的狄青縱馬傳令,眾人隨即以車為掩,躲在糧車后。見有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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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張弓欲射,當即被亂箭射死,狄青下馬靠在車后急呼:“不得露頭,未得我命不得還擊!”
一旁弩手急道:“若不還擊,射死了馬匹,這糧車還如何運?”
狄青道:“來人定是這周邊的小部族,既為軍糧而來定然不會傷了馬匹,否則他們也運不走這軍糧。若不想作死,都與我躲好,聽我號令!”他聲音甚是威嚴,眾軍漢本是慌亂,正不知如何是好,得他一令,猶如吃了一顆定心丸,均各自伏在車后,無一人露頭。
那林中賊人也是機靈,這官道與那林子之間隔了十數米,令一邊是條河,他等只躲在樹后射箭,若禁軍衝來,中間空曠無遮無攔,一頓攢射定然死傷無數,若是禁軍往河中逃去更是成了活靶子。只是他等不曾想眾禁軍得狄青一令,皆躲了起來,數陣箭雨皆射在了糧草車上。不多時,箭聲止了,四處但有蟬鳴鳥叫,一片寂寥無聲,眾軍漢瞧狄青臉色,欲起身上前,狄青做個噤聲手勢,讓兵士一人傳一人,皆埋伏好了。待得片刻,又是一陣箭雨射來,眾人還是不動,又過得半晌,日當正午,眾人正熱得慌,忽聽對面林中一陣窸窸窣窣之聲,狄青低頭於車縫中窺視,見那群賊人一個個出了林子往官道上來,不禁心中大喜,待得人近了,當即一聲令喝,眾禁軍弓弩齊發,上前的十幾個賊人當即被射死,餘人知已中計,忙不迭地又往林中逃去,卻見狄青一人一騎早已追了上去,左劈右砍,眨眼間數人已成他劍下亡魂,眾騎兵見狀皆縱馬上前,砍死踩死賊人無數,待追至林中,刀手、槍手趕上接應,見賊人往林子深處竄入,狄青只道:“窮寇莫追。”領了眾人又重回官道上。
打掃戰場時,清點人數,射死砍死賊人共二十六人,禁軍中被射死六人,五人身上中箭輕傷,自此眾軍漢皆服了狄青。一人問道:“此戰大勝,皆是押軍的好謀算,只是這其中道理在下實是不知,還請押軍與我等指點清楚。”
狄青笑道:“哪裏是什麼好謀算,只是不欲爾等白白送死罷了。你瞧這群賊人衣着穿服,定是這附近作亂的羌族,此等小部族兵馬雖少,也不曾正經操練,但弓弩嫻熟只怕不在我等禁軍之下,若是提前埋伏在此,我等上前硬沖,只怕死傷慘重。”
另一人道:“押軍說得是也,這群羌族儘是山中打獵的好手,又躲在樹后,我等如何射得過他?”
又一人道:“只是他們若死也不出這林子,我等怎奈他何,豈非要與這群賊人耗死在這?”
狄青哈哈笑道:“爾等豈不知‘做賊心虛’之理?一來這群賊人將我等打了個措手不及,只道我等皆被射死,二來他們選了這麼個地方,而非在前處林中兩面夾擊,定然是人手不多,便是知道我等伏在車后,又不知援兵何時至,若不速戰速決豈不夜長夢多,白跑了這一趟?”眾軍漢皆點頭稱是。
一行人整點了軍馬,令人放哨,又埋罷了死人,忙到日頭西斜方才繼續趕路,自此一路不曾碰到賊人,便於順寧寨中交接了軍糧,歇息了數日,待回得保安軍栲栳寨中,狄青與鈐轄復命時方知,除狄青這一隊人馬,前往平戎寨與土門寨的軍糧皆被羌族所奪,平戎寨一隊尚有數人逃回,往土門寨去的一隊人馬卻是全軍覆沒。
鈐轄見狄青回營,又聽他麾下人報上途中斬獲,方才信了那郭遵之言,自此對狄青十分愛惜,招他至麾下,早晚與他並不相離,日子久了通曉狄青的身手智謀,對他更是器重。這一日,鈐轄將狄青招至帳中,說道:“我知你是個好漢子,便有意抬舉你,命你在鄜延路都巡檢司下做個做個指揮使,統管一營人馬,日後掙得軍功,自有出頭之日。”
狄青聞言當即叩謝,鈐轄忙將其扶起,道:“雖是抬舉你,卻不免人說嘴,為掩旁人之口,我與你個麻煩差事,若是辦得好了,眾人自服你。”狄青道:“鈐轄厚愛,但有差遣,無有不遵。”鈐轄道:“前些日子我與你押送軍糧之事,你辦得甚是妥帖,只是除你這隊人馬外,其餘兩隊軍糧皆被羌族劫去,這群蠻野小部族一向不服朝廷管束,又是民少勢微,若派大軍清剿不免勞師動眾,但若任由其發展,來日夏國來襲,只恐其趁火打劫,亂我大事。”
“鈐轄是想命我去清剿這群蠻族?”狄青問道。
“正是!”鈐轄道:“前日裏探子來報,曾於南邊洛水河附近見到有羌族出沒,須知洛水河附近儘是我保安軍屯田與糧倉所在,若為他人襲擾,只恐他人糧草有失,亂及軍心。因此,我欲派你帶一營人馬,駐於南方德靖寨中,若見有羌族,盡可剿滅!”
狄青道:“既如此,鈐轄只管下令!我等明日便領兵前去,定當剿滅了那群羌族賊人,以除我軍後患。”
鈐轄聞言大喜,當即簽了軍令文書花押,命狄青揀點軍馬,不日便去駐紮德靖寨。
註:宋時地方統兵機構為部署司或鈐轄司,部署司長官從高到低依次為都部署、副都部署、部署、副部署,鈐轄司長官從高到低依次為都鈐轄、副都鈐轄、鈐轄、副鈐轄。都部署一般作為當地駐軍長官,沒有部署司的地方都鈐轄為長官。都監或駐泊都監則比鈐轄更低一級,一般是縣級駐軍長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