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麒麟竭
狄青受傷后告了幾日假,朝中范公韓琦等人皆來問候,連章得象章大相公亦遣人送了禮來,狄青也是這時方知,那日在金/明池旁所救的名為章楶的少年乃是章相公的侄子。自然,此事因涉及朝中官員,又出了條人命,開封府衙頗為重視,連日派巡檢司在京中巡捕捉拿那兩個賊人,只是數日過去,巡尉們並未在京中尋得那二人蹤跡,也未獲得什麼線索,想來這些江湖中人生性謹慎,怕是早已出了汴京。
不過那日交手時,狄青聽那中年漢子一時嘴漏,叫流風道長做師叔,難不成此人是江湖上恆山派的弟子?可想來又覺不對,恆山派乃是名門正派,豈會有這種心狠手辣,濫殺無辜之徒,且那人當時一見自己使出流雲劍法,怕得魂也似丟了,又怎會是流風道長的師侄?狄青左思右想,只是百思不得其解,忽然想到此事既然與恆山派有些關聯,自己何不索性修書一封遣人送上恆山去,屆時一問流風道長便知,只是自那年蒙道長傳授武藝后,自己便再未與恆山派打過交道,也不知流風掌門此時是否在山上。
狄青正思索着這封書信到底該如何下筆,門外忽有人來報正堂里來了客人,狄青便即出了書房,來到廳堂一看,卻是那日救下的少年章楶。章楶一見狄青,當即起身行禮,只道:“數日來被家中長輩拘在府里,到今日方來謝指揮使救命之恩,實在有失禮數,還望寬恕則個。”狄青道:“這幾日汴京城中眾巡尉正緝拿賊人,想來章相也是擔心你的安危。你只需心意到了即可,這謝禮前日章相公便已遣人送了來。”章楶道:“指揮使說哪裏的話,若非當日您出手相救,章楶此刻哪還能站在這裏說話。”說罷他拿起靠在桌旁的一桿長槍,道:“旁的倒也罷了,我想指揮使征戰沙場,這桿雁翎槍原是出自前唐名匠之手,作為謝禮相贈最是適宜。”狄青見那槍長七尺有餘,槍頭形如扁梭,狀似雁翎,輕輕一動便有青光閃動,而槍身通體烏黑,入手沉重,顯是上好的烏木所制,當真是桿好槍。章楶見狄青將槍握在手中一時愛不釋手,心中也是歡喜,又拿起一個小木盒道:“指揮使喜歡便好,這裏還有我長姐送與你的一塊玉石也請一併收下。”狄青問道:“你長姐是哪一位?”章楶笑道:“便是那日在博物學社裏替指揮使解毒的那位。”狄青聞言立時想了起來,只道:“竟是她,那合該是我去謝你長姐才是,怎能還讓她送東西與我?”章楶道:“我長姐說君子如玉,指揮使身上的傷乃是為救我所受,實是扶危救困的君子,自是我們承你的情,這塊玉也是聊表心意,還望您不要嫌棄才好。”狄青聽了只覺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我哪是甚麼君子,不過剛好撞上罷了。”說著接過木盒,但見那盒中玉石色如牛乳,質地溫潤,細膩無暇,精雕細琢成數支花草纏繞的鏤空玉環模樣,用編織的紅繩系了,當真是好看。狄青道:“此玉入手生溫,一見便知是珍品,替我多謝你長姐,過些時日我定登門致禮。”章楶笑道:“指揮使客氣了。”
狄青收起這兩份大禮,二人便即於堂中坐了,這時狄青忽想起一事,便問道:“那日金/明池邊的賊人擄你究竟所謂何事,他們口中的‘玄天錄’又是何物?”章楶聞言微微搖了搖頭道:“此事我亦有所疑惑,我家往上數代皆是耕讀為業,從未涉及江湖武事,這《玄天錄》的名字從前從未聽說過。倒是我那為相的章伯父家中曾出過武將,他高祖曾封過琅琊王,是開國的功臣,只是近代以來族中之人大都已棄武從文,那日事後我亦着意問過伯父,他也道從未聽過這《玄天錄》。”狄青點點頭,道:“難不成是那二人弄錯了,你族中可還有旁人在禁軍中任職,或是在江湖上哪個門派拜過師?”章楶思索了片刻,搖了搖頭答道:“章伯父是我章氏一族的族長,若是族中有旁人涉及此事,他不會不知……”狄青見章楶所知確實不多,心想這《玄天錄》若能引得旁人要綁架朝廷重臣的子弟來威脅搶奪,怕也是難得的武功秘籍,事關重大,章相公也未必會向其一個侄子透露什麼。如此,狄青也不好多問,便即岔開了話題,二人聊些時事,再說些閑話,又一同用了午飯。
當晚狄青便修書一封,書中先感流風道長授藝之恩,再以金/明池二賊之事詳詢。擱下筆時狄家小妹剛好從門外進來,手中端着一碗葯,狄青見狀不禁笑道:“這葯讓女使送來便是,何須四妹妹親自動手,如此這碗葯可珍貴得緊了。”說著從她手中接過了葯碗。狄家小妹聞言道:“三哥哥還要說笑,若不是那日我非要與你去金/明池邊,如今你也不會受這等傷,遭這般罪了。”狄青見其對此事顯是頗為介懷,不禁放下藥碗道:“這話怎能這樣說,若不是那日你同我去了金/明池邊,那章楶一條命豈不是要送在賊人手裏?如此看來,他和章相公不應送禮來謝我,還是應當好好謝你一番才是。”狄家小妹見狄青還在說笑,明明傷的嚴重,卻裝作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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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模樣,心中更加內疚,只道:“便是如此,你到底還是傷了,若非走運碰上學社裏的藥師替你解了毒,我……我當真不知該如何是好。”狄青見她越說越是自責,念即小妹向來是家中最小,又是個姑娘,當初在汾州時家中諸人且都慣着她,是自小嬌養過來的女子,哪裏見過這般生死打殺之事。想到此處,狄青拍了拍受傷的肩膀,笑道:“這點小傷算得了什麼,不過三兩日的工夫便已好了大半,只當是被蚊子叮了一口。當初在西北搏命時,我這身上什麼傷沒受過,四妹妹若為這點小傷便要自責,要是見到你三哥哥在戰場上受的傷只怕是要嚇哭。”狄家小妹聞言抽了抽鼻子只道:“我……我才不哭。”狄青見她神色微斂,又繼續說道:“你是不知,當初我在沙場上征戰,有數次身上傷得極重,這手都已碰到那閻王爺的鼻子了,可最後也沒讓他給我拽了去,可見你三哥哥我呀福大命大,且死不了。”狄家小妹聽他說得驚險,又極真實,雖知是有意如此,卻也不免心中發急,只道:“別說了,戰場上既這般兇險,你便不能小心些嗎?只會讓家裏人替你擔憂,當真是討厭。”狄青說這番話原是不想小妹為他身上的傷內疚介懷,如今見她雖是焦急但已無先前的自責神態,原意已遂,便笑道:“沙場上哪能小心,越是怕死之人越是死得快,況且若不是你三哥哥當初捨生忘死拚命搏殺,哪得今日的軍功和官位?可見這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強求不得,當日你與我同去金/明池救得章楶是命,我受傷中毒是命,中毒得救不死也是命,哪裏由得了你我。不是有句俗話叫作甚麼‘老翁失馬,’什麼,什麼的……”狄家小妹微微一笑接道:“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狄青拍案叫道:“不錯!正是此理!”兩人隨即相視一笑,此事便算過了。
之後數日狄青每日都要吃學社中那章姑娘所開的藥方,幾服藥吃下來,身上的酸麻之感倒是去了不少,但這右臂上的脹痛卻絲毫未消,起始狄青倒也未在意,只道病去如抽絲,這餘毒總要一段時日才能完全清除。直到一日清早醒來,狄青忽覺整條右臂使不上氣力,便連茶碗也端不住,方知大事不好,當即瞞了家中眾人,自去了城東的博物學社。
博物學社地處城東南角的一個偏僻宅子,狄青一人騎着快馬不到一炷香時刻便到了門前,他心中焦急,下了馬來一隻手胡亂將馬系在門外的大柳樹上,一進門便想着要尋那日與他解毒的章姑娘,這時,只見院中木架子上搭了幾個簸箕,一綠衫女子背對着門正站在簸箕旁曬草藥,狄青待要上前相詢,那女子聞聽推門之聲轉過頭來,卻不是那章姑娘還能是誰?她見狄青急色匆匆,問道:“將軍一早來此,可有急事?”狄青此刻見到她,心中頓時大鬆一口氣,忙將右臂之事一通說了,那姑娘聞言沉思片刻,將他請到堂中坐了,先是把左手脈象,狄青伸了手腕,只覺三根冰涼的手指搭在了自己腕脈上,片刻后那姑娘低吟一聲,收手思索了半晌,道:“請換右手。”狄青見她面色凝重,雖不曾說甚麼,只怕事有不詳,頓時心中一陣七上八下,當即伸出了右手,那姑娘在右腕上又搭了片刻,忽地轉身進了內室,取出一副布囊來,攤開后只見那布囊上佈滿了粗細長短的鋼針,那姑娘道:“將軍若信得我,或可以針灸一試。”狄青道:“怎會不信,你只扎便是。”那姑娘道:“如此,便請將軍將上衣脫了。”狄青聞言也不顧忌,便先將外面的袍子解了,又鬆了裏面貼身的褻衣,露出整個背膀來,那姑娘取了鋼針來到狄青身後,忽地“啊”了一聲,隨即又收低了聲音。狄青不解,忙問道:“怎的,這針施不得么?”那姑娘不答,狄青又瞧不見她臉色,頓時心中一緊,正待轉身相看,那姑娘忽問道:“將軍身上怎的有這許多傷,滿背之上尋不得一塊好皮。”狄青聞言鬆了一口氣,原是為了這事,隨即笑道:“沙場之上自是刀槍無眼,都是些好透了的傷疤,姑娘不必顧忌,但施針無妨。”那姑娘聽了狄青所言,半晌不語,過了片刻狄青忽感覺到背膀上有兩根冰涼的手指觸到了肌膚,但那手指立時又收了回去,這時那姑娘輕聲嘀咕了一句,狄青還未聽清她說的是什麼,肩上便即傳來一陣脹痛,那姑娘問道:“可有脹痛之感?”狄青答道:“是也。”那姑娘便即又下了一針,如此反覆,之後每下數針,她都要問狄青身上所感,狄青俱按實答了,半晌后待收了鋼針,穿好了衣衫,那姑娘方道:“將軍且寬心,心肺諸經皆無恙,只是右臂上經絡淤堵,想是上次餘毒侵傷了本里,傷了臂上經脈。”狄青問道:“那該如何醫治?”那姑娘道:“將軍上次所中之毒乃是陰寒之毒,此毒發作極快,上次眾人抬你來社中時情況已是緊急非常,當日我為使寒毒不侵入心脈,傷及性命,故施了猛葯,將毒逼到了臂上,如今這毒雖已清了,但這臂上經絡淤堵……原是我醫術不精,累得今日讓將軍受苦了。”狄青道:“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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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哪裏話,若非當日你果斷用藥,只怕今日已無狄青這個人了,我又怎會怪你。”那姑娘又道:“此疾若是用針灸倒可緩解,但恐治標不治本,來日會有反覆;若是用藥的話……”那姑娘沉吟思索了片刻,道:“用麒麟竭配鹿活草應是可行,只是這麒麟竭頗為難得,我社中也無這樣名貴的藥材。”
狄青一聽有葯可醫,心中已是大有安慰,便問道:“這麒麟竭是何物?又在何處可以尋得?”那姑娘道:“相傳海外琉球島上生有一種植物名為‘麒麟血藤’,此血藤專以吸食其他樹木的精華而生,若以刀割便會流出鮮血一般的汁液,那便是‘麒麟竭’,又因此汁液凝干后狀如血塊,故‘麒麟竭’又被稱作‘血竭’,此物內陸極是難得,我當初也只在杭州錢塘分社裏見老師沈先生用過兩次,京中若要尋的話尋常醫館藥鋪只怕也沒有,或可在大相國寺的瓦市裡尋一尋。”狄青道:“那我便去大相國寺一趟。”那姑娘道:“此時天色還早,想來大相國寺也才剛剛開市,恐你不識得錯買了,我與你一道去罷。”
大相國寺乃是汴京城中最有名的佛寺,因其地處內城,地方寬闊,寺院中庭兩廡可容萬餘人,自高祖時此地便已成了汴京里最大的瓦市。每日寅時開市后,無論是京中趕集的商販,亦或是四方來京的商旅,若要採買售賣,無有不來大相國寺的。此地萬姓交易,魚龍混雜,上至奇珍異獸,稀奇古玩,下至針線衣衫,筆墨紙硯,凡有用之物,此地皆有售賣。狄青與章姑娘來到寺里時,院中偌大的地方已是行人滿滿,各種叫賣聲不絕於耳。狄青初次來此,不識得門路,那章姑娘便帶着他在寺院中自前往後逛了一圈,但見寺院中大三門處皆是售賣飛禽走獸,珍禽貓犬之類;二三門裏賣的則是鞍韉、弓箭、簟席、紗幕等日用百貨;兩廊里多是些婦人女子在賣鮮花、珠翠、帽子、手帕等衣衫物件。而狄青要找的麒麟竭則在殿後資聖門前的藥材攤子處,章姑娘常來此採買藥材,因此識得各位常來的攤主,然而經過一番詢問打聽,眾人皆道沒有,大多數連麒麟竭這位藥材名字也未聽說過。狄青聽了一陣灰心,正當二人要另尋它法轉身欲走時,牆角處一個乾瘦老頭忽的叫住了他們,狄青以為他那處有麒麟竭,當即走近一問,不想那老頭卻答道:“二位若是尋麒麟竭,只怕是找錯了地方,這等名貴的藥材便是有也不會出現在我等這種小攤位上。不過,二位若是真心想求,不如去城南找錢老大,倘若他那裏沒有,汴京城裏便只有趙官家處有了。”
狄青聞言問道:“錢老大又是哪個?”這時一旁的章姑娘忽地朝他擺了擺手,將他拉至一旁,低聲道:“錢老大是這汴京城中黑市的行首,我只聽說他常與官府作對,以你的身份,只怕不好與他打交道。”狄青道:“我只道汴京有夜市,怎的還有黑市?”章姑娘道:“你有所不知,京師地下排水溝渠極深極廣,又四通八達,因此常有亡命之徒藏匿其中,而一些不法商販,走私盜賊更在其中互相交易,終於形成了‘鬼市’。相傳汴京城地上有‘人樊樓’,地下卻有‘鬼樊樓’。”狄青聞言片刻不語,忽地問道:“你一個女子,怎的對這江湖之事如此了解?”章姑娘微微一笑道:“因為我曾去過鬼市。”狄青心中一驚,瞧着她清麗瘦弱的模樣,不禁問道:“你……你曾去過鬼市?”那章姑娘點了點頭,指着狄青腰間的玉佩,道:“這塊玉石的原石便是我從黑市買的。”狄青聞言頓時驚訝無比,想不到她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子竟有膽子去黑市這種是非之地,一時間狄青對眼前這位姑娘不禁刮目相看,心中倒有些佩服了。那章姑娘又道:“黑市中雖魚龍混雜,且多是些雞鳴狗盜之輩,但卻有些平常市面上買不到的珍品,只是價格要翻上數倍。或許其中便有賣麒麟竭的,你是官府中人,不便出面,我替你去便是。”狄青搖了搖頭,道:“你既說了那地方魚龍混雜,我怎能讓你替我去,我雖是朝廷的人,但方來京中不久,旁人也未必認得我,還是我自己去罷。”
說罷二人便一道去了城南的小巷口,此地有家錢記茶鋪便是那錢老大所開,二人來到鋪前,但見門口掛着個招子,茶棚下擺着幾張木桌條凳,只零落幾個客人。狄青進門一問,鋪里的小二一聽他是來找錢老大的,只道今日人不在店中,或是去城北收租子了,若是有事明日再來。狄青搖搖頭,出了茶鋪,二人只好又打道回去,來到社裏,那章姑娘取出布囊又給狄青行了一遍針,收完針時狄青已覺右手上有了些力氣,章姑娘道:“此針只能管得一日舒暢,若要根除還是需要麒麟竭才好。”二人當時便約了明日一道再去城南,臨出門時狄青忽回頭問道:“我只知你是章楶的長姐,但還未問得姑娘芳名,不知可否告知在下。”那姑娘聞言微微一笑,道:“我叫心蘭,蘭草之蘭。”狄青點點頭,道:“心如芝蘭,當真是好名字。”說罷轉身回了晴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