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離開神殿之後我一直待在王殿,現在連王殿的魂力都極為薄弱,連我自己都只有在發動魂技的時候才能微弱察覺到魂力的存在。
魂術和靈術。魂術整個王城的子民都可以修鍊,慢慢的讓自己變得像普通人;王族的人一出生便有很高的魂術掌控天賦,所以在一段時間的掌握之後,王族的人便會有能力修鍊真高的魂力控制術——靈術。
靈術並非王族的特權。只是一般的子民體質都是殘缺不全的,不能修鍊靈術,強行修鍊只會讓他們更加殘缺,甚至死亡。所以靈術是整個闕界的禁忌,闕界的第一位王曾明確禁止修鍊靈術。可是闕界一直面臨著來自天神的威脅,不得不準備着做最後的抵抗,以後歷代的王思忖了再三,決定只讓每一任的王修鍊靈術。
每一任王的職責並不是保護王城,而是通過血脈傳播的方式讓王族的每一代繼承者歷代趨強。
每一代作為祭司的唯一王弟的職責是時刻觀察預言石的變化,並按照預言石的指示處理王城的事務。
王城廣場中央生長過虛空暗花的土壤還留有一絲幽香。
界陽和我都站在這兒,誰都沒有看彼此。
王,王城恐怕要毀滅了。
我望着土壤中卧殘的花葉出神。是啊,王城就快要滅亡了。
王族的人沒有感情,就算是王城真的沒了,又能奈我何?
我動用魂技對王城內外感知了一下,許多新生兒已經虛弱到不能站立。一對年輕的還尚未修鍊到正常人形的年輕夫婦正在擁泣他們剛剛死去的孩子,那個殘缺到連一顆腦顱都沒有長出來的嬰。
目睹漸漸崩潰的那對年輕夫婦發痴,我不知道那是種什麼感受,只是不想再看下去了。
王兄,你看到了嗎?
界陽的話讓我將注意力從王城外面收回。
“王兄”,“王兄”。
我喃喃道:“你有情感?”
有。
什麼時候。
一直都有。界陽忽然直視我的眼睛,一顆瑩白的淚水出現在他的眼角。
我感覺到自己全身都在發抖,純白的長袍鼓動起來,四下的魂力極速聚集到我的右袖之中。
你應該知道,每一個有情感的王族都不會被留下。
知道。
好。
我緩緩舉起右手,巨大的魂力徐徐地注入界陽的胸膛,魂力就彷彿一張蛛網慢慢覆蓋他全身的魂力迴路,正在一點一點地撕裂、吞噬,界陽的面容變得抽搐,嘴角溢出鮮血,碧綠四散到空氣中,血液中凝含的魂力四下快速的消散了。
界陽的眼神逐漸變得空洞,卻在嘴角露出的一個笑容,極是安詳,那是我這一生見過的最乾淨、純凈的笑容,彷彿他此刻正在經歷的不是死亡,而是洗禮。
界陽最後說了一句話,那是我這一生都沒能忘記的話,他說:“哥,你還是冷冰冰的,和我殺死咱們爹娘時一樣。”
界陽離開后,我遣散了所有的軍隊和侍婢,偌大的王宮就只有我一個人了。除了有時去神殿看看預言石有沒有什麼新的變化,我一直待在王殿。
坐在高高的王座上。忍受着寂寞。
神殿裏。
巨大的預言石靜靜矗立在晶壇上,壇上已經蒙上了一層灰濛濛的塵,連以前光芒四散的晶石都彷彿蒙上了一層悲傷。
我突然想知道界陽過去的百年是怎樣過的。
預言石幻出界陽的過去,畫面中的界陽落寞地坐在神殿幽暗的角落裏,手中捧着一朵紅花,當他看着那朵紅花時,都幾乎快要露出笑容了。我揮袖輕輕地掃向界陽曾經坐過的那個角落,魂力相觸,原本昏暗的地方突然間整個的亮了起來,殿中出現了另一個空間,空間中是一朵界陽用魂力保留下的紅花。紅花上面附着一個夢境,我用顫抖的雙手打開了夢境,幻境中的界陽就站在我面前,他對着我笑,同他死之前一模一樣的純潔的、沒有悲傷的笑。他跟我說話,說話時一直保持着這個乾淨、純凈的笑容,他的聲音很輕柔。他說。哥。當你看到這個夢境的時候,說明我已經死了。我相信,我最後一定是死於你手的,我不悔。爹跟娘都是我殺死的,他們都沒有錯,只是預言石讓他們死,爹跟娘也選擇了死。他們在生命最後的時刻讓我喊他們爹和娘,不要再叫王和王后了。我知道,他們是愛我的,他們也一樣愛你。哥哥,我多想看到你的笑容。最後,哥哥,你不要再來神殿了,預言石所示的並不是真實的一切。
夢境結束,但是我卻像陷入夢魘般回不來。
矗立了許久,最後還是揮了揮手離開了這裏,巨大的神殿緩緩關閉。
很久以來,我都以為這個世界是冰冷的,神族是冰冷的,王族是冰冷的,我的職責只是讓我的子民活下去,我從未想過自己帶着感情生活會是怎樣的,可是界陽讓我明白我一直是在自欺欺人,當疑惑被揭開一角的時候我會不自主的想要知道更多。
我離開了王城,往神界飛行,在觸碰到神界柔軟的白雲時,我回頭望了一眼闕界,那兒一片死寂,看不到王城的炊煙,看不到天空的白雲。
在神界等待我的是高傲的金羽使者,他冷漠的看了我一眼,指了指遠方。
那是大神殿的方向。
當我邁上最後一梯台階的時候,大殿的門緩緩打開了,我看到了站在門口的子虛。
你一點都不詫異嗎?
我應該詫異嗎?
你從來都不問為什麼。
你是神?
美貌之神,永遠年輕。所以你現在看到的我和萬年前的我一樣。
我看到了高高坐在羽座之上的男人,你是眾神之神?
他狂妄到不可一世,金色的長袍鼓動起來,刺耳的笑聲不斷衝擊着我的耳膜,這真是一個漫長的時間,我閉上眼睛想想美好的事,我突然驚恐的發現,我的記憶里竟然沒有一件讓我值得回憶,覺得開心的事,我的身體開始變得極為冰冷,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大口的鮮血從口中噴涌而出,我在眾神之神的微笑中跌倒在地上。
我開始感到害怕,害怕這幾百年當中的每一天。
厄洛斯側身在神座上,目光沒有焦距,我不知道為什麼,感覺他的神情彷彿比闕界沒有情感的王族還要落寞,大殿上的金羽使者呼吸聲變的粗重起來,隨時都有倒下的可能,我回憶着自己在闕界的點點滴滴,心情難以平靜。子虛站在柱子旁邊,微微閉着眼睛,好似發生的這一切她都沒看見。
厄洛斯看着搖搖欲墜的金羽使者說了聲,你出去吧。
大天使捂着胸口跨出了大殿。
我示意子虛也離開大神殿,但是她沒有絲毫的反應。
在和闕界一般寂寞的王殿中,厄洛斯先開口了,“你還是來了?”
“你知道我會來?”
“你來神界是替你的王城做好了決定?”
這是嘲諷的語氣。
對。
哦。
我想要你給他們活下去的機會。
機會?機會在我這裏總是交換出來的。你會嗎?
會。
好。只要你可以完整的回憶你在闕界生活的每一時刻所發生的事,我就讓你的族人可以不用被天神追殺。
我沒想到厄洛斯的要求是這樣,我不知道自己做了怎樣的選擇。子虛還是平靜的望着我,在她的的注視下厄洛斯發動魂力將我傳送到一座宮殿裏面。
這是闕界風格的宮殿,琉璃的瓦爍在閃閃發光,只是在闕界不完整的光彩下,整個宮殿都是扭曲的,可是一切依舊看起來那麼美。
才基本修鍊到正常人形的宮俾在忙前忙后準備着熱水,木盆等東西。我站在她們旁邊,但是她們好像看不見我一般,依舊自顧自的小跑出進大殿,大殿內發出一聲嬰兒的啼哭聲。“王,您的孩子出生了。恭喜王迎來您的第一個孩子。”一個宮俾跪倒在一直站在我旁邊的王族打扮的人面前。
我回頭看了一眼,一直站在我旁邊的人竟然是父親。年少時的父親。只是父親剛毅的的臉龐上面沒有任何錶情,淡淡的轉身離去了。我為父親對他的孩子如此冷漠而感到寒心。
王的第一個孩子——父親的第一個孩子,我腦海里回憶着,父親的第一個孩子不就是我嗎?
我走進大殿裏面,宮俾正抱着我往外走,母親躺在床邊,呵退了所有宮俾,獨自一人望着宮殿的房梁出神。我伸出手輕輕理順了母親額前的頭髮,這是我欠母親的。
王宮外的廣場一直是這個樣子,從來沒有過任何的花花草草,我的成長一直是宮俾在照顧我,其中有一個年長的宮俾待我極好,她不是王族的人,只是王城中的貧苦人家送到王宮換幾個度日錢的商品。我能看見自己不斷的在往外爬,每次都乘沒有人的時候爬到大殿外,只是爬到大殿外的我卻不知再該往哪去。
這是一個安靜的夜晚,繁星在天上不斷的露出臉,彷彿窺伺這地面上的一切。我的床邊出現了一個人——母親。只是尚且兩歲的我一直在熟睡中,母親靜靜的在我的床邊坐了一夜,我在不遠處陪了母親一夜。天蒙蒙亮,母親便起身,隱匿在黑色長袍里不見了身影。
宮殿的門口出現了那位宮俾,來照顧我的起夜。
這是母親的唯一一次和我溫存,只是我知道這一切的時候已經是在幾百年之後。
第二晚,我就棲身在我自己旁邊,幼兒的我睡的極為甘甜,不像我做了王之後,幾乎每晚都是醒到天明。就這樣躺着,看着父親和母親都尚在,自己還小,我竟然迷迷糊糊的在床上睡著了。都過了夜半了,我耳畔傳來一絲細若惘聞的聲音。
孩子,你都這麼大了,這三年我從來沒有來看過你一次,不是父王不想來看你,只是我不能來。可憐的孩子,你為什麼生在王族呢?
父親說完這些話,摸了摸我的臉頰。
我從來不知道父親對我有如此深沉的愛,在我的記憶中,我在王宮生活的兩百多年中,父親和母親從來都沒有正眼看過我,兩百多年,連一次我的名字都沒有叫過。
年幼的我還在熟睡中的時候,母親的宮殿裏又傳出了一聲嬰兒的啼哭聲,這應該是我的弟弟了。這次不同於以往,我在宮殿門口沒有見到被抱出來的弟弟,只有宮俾們的啼哭聲回蕩在整個廣場。
一百多年裏,我出落成了現在的模樣,整日獨自行走在王宮的紅牆綠瓦之間,偶爾會在城牆上看着王城外的那些殘缺的子民路過王宮門口。
在這個年齡我已經知道自己將是這座王城未來的主人,有一天,父王召見了我,告訴我讓去人界看一看,我被送到了人界和闕界的邊緣處。
王儲,您該一個人過去了,我們是不允許到人界的。我轉身看了看侍從,他們則恭敬的行了禮。
好。
我邁出不安的一步,我不知道我將會去到一個怎樣的世界。
跨出的這一步,終於改變了我這一生。
這裏春暖花開,遍地綠色,兩隻蝴蝶翩翩而動,互相纏繞着往遠處飛去,多麼好看。人類自由行走在大街上,一個小孩跑來抱住我,讓我給他摘一朵花,我摘了路邊的一朵大紅花,我第一次發現原來花朵這麼好看,還是有味道的。
這真是一個美好的世界,我在綠色的草地上看星星,直到不知不覺中睡去。早晨,遠方才泛起微微的魚肚白,王的使節到了。
尊敬的王子,您從此刻開始就是咱們闕界唯一的王。王,請您跟我回城吧,王城需要您。
這一年是我正式成為王的一年,在我成為王的那一刻開始,我再也沒有見過父王,母后。我落寞地坐在大殿的王座上,開始了日復一日做王的日子。
看到許多年前的我,臉龐還有些稚嫩,但眼神已經老到讓現在的我都不認識的地步。我穿過大殿,來到母后的寢宮,她坐在梳妝枱前,望着大殿的黑暗角落裏,父王走了進來,父王輕輕的說:“走吧。”
父王和母後走在前面,我跟在最後面,偌大的王殿周圍居然沒有一個人,平日裏應該守衛在這裏的侍衛都到哪去了?我不解。跟着父王和母后,彎彎曲曲的在王宮裏繞行,我竟然完全不知道王宮裏還有這樣的一些道路。走了許久,來到一所大殿前,在從父母的交談中,我知道這原來是闕界的神殿,古樸而陰暗。
在這所神殿裏面,我見到了我從未見過的弟弟,不止是一位弟弟,而是五位,當看到他們的模樣時,我的眼淚奪眶而出。他們被冰凍在預言石內,都還是初生嬰兒的模樣,身上都只有一件小肚兜,其中有一個還在吸吮着手指,完全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父王和母后割破自己的胸脯,刺出自己心尖的鮮血,滴入預言石內,五個孩子張着大口,大口大口的喝着鮮血,彷彿那只是乳汁。
巨大的預言石在鮮血的滋潤下也起了變化,慢慢的擴大,最後形成了一個天然的斗獸場,絲絲微風和熏的吹着,原本還是嬰兒的弟弟突然間變成了小孩大小,從遠方的大門口,魚貫而入,最後站定在了父王和母後面前,眼神中發著絲絲兇狠。
如此濃厚的殺氣出現在只有這般大小的孩子身上,讓我不禁膽戰心寒,難以呼吸。
突然我感覺到父王開始最大限度的凝聚自己身上的每一縷魂力,魂力從父王的每一根毛細血管中的血液中抽離出來,這樣做無異於自殺,我看着眼前的這一切,卻無能為力,母后在父王的身後濕了眼睛,這只是一個正常妻子對丈夫的關心。只是這一切父王並沒有看見。
五個孩子在看到父王手中盤繞的極為純凈的魂力后,眼中的兇狠之色變的更為可怕,他們奔跑着上來吸食父王手中的魂力,直到父王手中的魂力被吸得乾乾淨淨,他們還不罷休,竟然開始啃噬父王,手臂被抓出條條血痕,甚至有的地方都露出骨頭了。母後用起自己的魂力,最大限度的調動周圍的風絲,捲起父王奔出了斗獸場,此時的母后沒有任何的悲傷,有的只是堅毅,留下身後的弟弟們和斗獸場。
五個小孩像嗜血的獵手,眼睛裏冒着殘忍,相互逼近着,這是一場殘忍的角斗,首先他們合力殺死了其中的一個,鮮血從破裂的胸膛出不斷往外冒。
屠殺只是一瞬間的事,我不知道成為祭司要經歷這樣的磨難,五個小孩到最後只站着一個,看着這小小的模樣,竟有幾分界陽的樣子。我知道,這是我的弟弟——界陽。
可是這是否太嚴酷了一些,這只是幾個孩子,最後站立的孩子又恢復了先前嬰兒般的大小,看着遠處再次風速而來的母后,她看着地上躺着的孩童,沒有任何言語,只是抱起了最後活下來的那個嬰兒,巨大的斗獸場幻化成了王宮的模樣,裏面有父王,有母后甚至還有我,
虛空暗花在我們一家人都還存活的時間裏生根發芽。
我終於明白界陽為什麼會對父王,母后和我報有如此大的感情,就算死,也想讓我們活的不用那麼偽裝。可是令人可笑的是他從小認識的並不是我,那只是預言石造成的虛假的殼子。我在自己一百多歲繼承王位的那一年第一次見到他,可是對他來說,我一直在那個王殿裏。
我突然意識到,那一天界陽來王殿跟我說“以後都不會有父王和母后了”這句話時,他只按我的意思做的,是那個虛無的,不存在的我發出命令,可是至死他都以為那是我殘忍的本相。
一口鮮血從我的口中噴出,血跡一直從神殿引流到王宮的廣場中央,廣場妖艷的虛空暗花也觸碰到了我的鮮血,可是連邪氣的虛空暗花竟然開始凋零,我嘲笑着問自己,難得的我已經冷漠到連血液都冰冷了嗎?
空氣中產生微微的能量波動,空間撕裂后出現了我和我的王妃子虛,她說想要拯救這束花朵,可是界陽出現了,放下了我的手臂,看着此刻隱在黑暗中的我。
我後悔當初自己怎麼就沒有救下那朵花?任由着它自生自滅。
現在我所看到的一切皆如一把利劍,每看一眼它們都會刺我的胸膛一劍,我感覺自己疼得沒法呼吸,周圍傳來界陽的叫聲。
“哥……”,“哥……”。
“哥,你快起來……”,“你快起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