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幻象與筆記
北格羅海,前往萊亞的游輪上。
風平浪靜,萬里無雲,毫無疑問這是老船員最愛的天氣,因為這代表着平穩。
夕陽的光輝透過窗戶傾撒在桌上,手上,蠟黃的書頁上,形成一道道長短不一的光斑,恍惚之下,彷彿某種生物的爪痕。
顧志聞的視線緩緩從書本上挪開,他深吸一口氣,面無表情的看向身側。
一條條扭曲的,半透明的如同蜷縮在一起的毒蛇般的褐色事物從地板的縫隙之間延伸出來,垂在他的面前。它們隨着海浪的波動而此起彼伏一會兒脹大,一會兒皺縮,如同心跳一般。
耳邊也傳來如蚊子低語般模糊不清的竊竊私語,這些低語似乎是在以顧志聞能聽懂的語言——中文,英文,赫爾曼文……進行交流,又彷彿在用另一些根本算不上語音的方式訴說著什麼,讓顧志聞越發心煩意亂。
他拿起筆,思索一下,在書旁的一本棕色的小本子上刷刷寫道:
【8月7日
幻覺和幻聽加強了,那些觸手已經有了清晰的輪廓,低語也越發響亮。閱讀書籍仍對其有遏製作用,海洋對這種現象沒有明顯影響。
目前已知的咒文都無效果,我必須加快翻譯工作。】
寫完這些,顧志聞無視幾乎貼到臉上的幻象,合上筆記本,閉眼躺在椅子上靜歇,腦中不住回憶起這幾天發生的事來。
七天前,他突然開始幻視與幻聽,時常看見一閃而過的影子與常人聽不見的說話聲,且隨着時間推移越發嚴重。
在連續多家醫院都檢查不出任何癥狀之後,顧志聞幾近絕望之際,他非常巧合的在家裏的舊儲藏室當中翻出了自己祖父的一本被遺忘多時的筆記。
筆記當中提到的一些概念讓他看到了一線曙光:家中代代相傳的精神疾病,和對抗這種疾病所需的,語焉不詳的條件。
更加令人驚奇的是,這本筆記以赫爾曼文寫就——這是一種古老帝國的文字,到了現代只有專門研究神秘學和歷史之人才認識,其原本的使用者與創造者在幾個世紀前便已經幾乎滅絕。若非顧志聞的專業恰好是神秘學與歷史學,他只能看着這些字乾瞪眼。
在顧志聞的印象裏面,他的祖父並不是一個博學的人,甚至可以說是文盲。可是整本筆記的筆跡卻又的確和他的祖父一致。一位文盲用古代文字寫出了一篇筆記?
好奇之下,顧志聞乾脆展開了對於筆記的翻譯,也正是在此時,他驚訝地發現閱讀書籍能暫時壓制自己的幻覺。配合上閱讀所需的專心致志,可以說每當他學習知識,就能回到正常人的世界,如同被關押在監牢之中的犯人那為數不多的放風時間。
這進一步助長了顧志聞對於翻譯的激情,但等到翻譯的最終結果展露在他面前時,他卻又不敢接受了。一切只因他的祖父的筆記之中提到了一個匪夷所思的概念:神話存在。
他似乎看見了什麼偉大的,莫名的,難以描述的事物,因此爆發出了非同尋常的狂熱。他論述着刀子與鑰匙之間的相似點,描繪世界表皮之下的血肉筋絡,高談論闊鎖匠們曾經夢到的事物……
對筆記探究的越深,顧志聞便越是能理解當初他的祖父為何會瘋癲而死,人們找到的屍塊甚至拼不出一張完整的臉。筆記中記載的內容完全不像是這個世界真實發生的事情,倒像是某個精神病人的狂想。
但彷彿是知曉後人會對筆記中知識產生懷疑,筆記的末尾附上了兩條簡短至極的所謂“法術咒文”供他人學習以佐證這一切的真實性——毫不意外,它們也是以赫爾曼文寫就。
“如果這一切都是假的該有多好……”顧志聞看着自己因學習法術而失去一小塊皮膚的左臂,莫名想起了筆記扉頁上的警示語:
【凡知曉者,皆永無安寧。】
……
“咚咚咚!”
忽如其來的敲門聲打斷了顧志聞的思緒,他輕輕揮手掃開遮住視線的幻象,抬眼看向房間門口。
“誰啊?”
門外之人沒有回答,只是敲門聲急促了幾分。
“真是的……”顧志聞無奈地站起身,一個踉蹌竟是差點摔倒。他搖搖頭,扶着牆壁慢慢走向門口。
——因為幻象帶來的精神壓力,再加上連續幾天的食欲不振,他的身體越發虛弱,原本算得上英俊的臉都已帶上了幾分病態的蒼白。
“咚咚咚!”
敲門聲越發急促,好似打鼓一般。不知是不是顧志聞的錯覺,他總覺得隨着自己靠近門邊,耳邊的低語……越發的清晰?
不過他仍然無法分辨。這些低語如浪潮般湧現,沒有人能從海浪中分離出指定的一滴水
顧志聞猶豫一下,繼續走向門口。
鐵制的房門砰砰作響,彷彿門外之人並不是在用手敲門,而是在用鎚子砸門。
“這麼急幹嘛?”低聲嘟囔着,顧志聞的手搭在了門把手上,就在他準備開門時,腦海中突然浮現這樣一幅畫面:
一個雙目翻白,渾身潮濕彷彿剛剛從海里被撈出來身着保安制服的男人幾乎是趴在房門上,不知疼痛般用自己的拳頭一下又一下砸在房門上,每捶一下房門他的口中便發出一聲彷彿喉嚨裏面卡着什麼東西般的混濁嘶吼聲。在他的努力下,房門已經被捶出了一條小縫隙。
海中的畫面消散,位於現實世界的顧志聞滿頭冷汗,連退數步。
“通感……”他的臉越發蒼白。
通感是顧志聞自己定的一個概念:通過自身感官感應到某物並且由此聯想到與此物相關的其它事物。與普通的聯想不同之處在於,通感往往帶有一些預言般的性質。
舉個例子,某一天你在大街上看到了紅綠燈,腦中聯想到了異常生動的車禍畫面,並且覺得“這件事發生過”。回到家后,你看到了那個十字路口處幾天前發生車禍的新聞。報道當中的圖片和你想像的分毫未差——這就是最粗淺的通感。
顧志聞的通感比上述的那一種精準得多,或許是因為幻象和幻聽的原因,他的通感能力在不斷成長。
但此刻再強的通感能力也救不了顧志聞,他被困在這個狹小的房間之中,無處可逃。如同被歹徒綁在椅子上,只能靜靜看着炸彈倒計時歸零的倒霉蛋。
終於,隨着一聲悶響,在顧志聞緊張的目光之下,鐵制的房門比它的安裝者所預期的更早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靠近右邊的門框在巨力下變得扭曲。
一隻潮濕的手順着縫隙伸了進來……